自那日裴鐘毓走后,鳳熹宮再沒了往日的華光。
大概是自那時起吧,祁瀾變了個人似的,無悲無喜,無哀無怒,每日協理六宮,在花園散步,或者獨自在藤椅里歇憩,她口中再沒有裴鐘毓的名字出現過。
不久皇帝要舉辦祭天大典,祈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他親自去了一趟鳳熹宮。
“清和,大典在即,你,還是不愿與朕共同出面嗎?”裴鐘毓站在鳳熹宮門前,自嘲地笑了起來。現在,反倒是他來求著祁瀾了。
“皇上怕是在說笑吧,后宮佳麗三千,隨隨便便一個女子都能陪您,何必要我這個久居深宮的哀怨婦人?若是皇上覺得面上無光,就叫貴妃作陪罷。”祁瀾修剪著院里花枝,漫不經心地將殘花拋在地上,對裴鐘毓瞧都不瞧一眼。
“清和,你是皇后啊,本應與朕一起的,旁人不配。”裴鐘毓繼續懇求。
“皇上說這話可要當心些,要是給那些個心肝兒們聽了去還指不定有多傷心呢。其實,我若不是皇后,您恐怕是再不踏進我鳳熹宮半步。您大可不必為了我委屈自己,廢后另立,您也開心,臣妾也輕松。”
“清和你!”裴鐘毓氣得兩鬢直跳,握緊的拳打在門框上。“罷了!你不去,朕也不逼你!朕自己去!大不了要天下人恥笑,朕是個無能的皇帝!”說罷,裴鐘毓憤憤地甩袖離開了。
我走出祁瀾的東屋,站在正堂口看著她。看著她故作滿不在意地修剪著花枝。“別剪了,換一枝吧,這枝再剪怕是要被你剪禿了。”我按住她的手,很冰很抖。她手一滑,花剪摔倒了地上,她跟著蹲下卻不起身:“我這輩子啊何曾是為過自己。天命反復無常,輪回相報,終于是輪到我了。我誰也不怨,只怨我自己,太貪了。從今日后,我收起真情誰也不給。”
比起亂世恩怨情仇,盛世安康下的瓜葛糾纏才最讓人難受。
祁瀾那天終究是去了,她一席鳳冠霞帔,血暈妝更襯得她的嫵媚。桃花眼百轉千回,她裊裊婷婷地走到裴鐘毓面前,無視掉一眾人的驚愕,款款地行了個跪安禮:“皇上萬福,臣妾來遲一步,還請皇上贖罪。”她說這話時,嘴角含笑卻并不看裴鐘毓。
裴鐘毓在驚訝中緩過神,取而代之的是驚喜。他三步并作兩步走下丹蹊赤遲,雙手扶起祁瀾:“清和……你到底還是來了……朕,謝謝你……”祁瀾借力起身,不動聲色地拂掉裴鐘毓緊握自己雙臂的手,貼近裴鐘毓的耳邊:“皇上言重了。本是臣妾的職責,有何可謝。而且,臣妾所做不為了您,只是為了自己的顏面。依臣妾的性子,還當真是容不下旁人代臣妾母儀天下。”
裴鐘毓的臉色由紅轉白,可氣歸氣,他也是沒有理由也沒有膽量在今日此時發怒。想一想,他也是悲涼。
從此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和清和啊,怕是再回不去從前了。不怪她。怪他。
“臣誠惶誠懼頓首告之于蒼天上帝與四方神靈:自臣即位以來,尊先祖之遺訓,恤百姓之疾苦,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披山通道,未嘗寧居。然哉,蚩尤興兵,北犯中原;葷逐南侵,欲奪冀州;在此中華危難時刻,賴天帝與四方神靈之護佑,助臣北逐葷粥,南平蚩尤,于是天下太平,萬國歸一。更賴四季之神,更替有序;風雨霜雪,應時而至;天不言而有信,地無語而物成。于是,我中華大地,五谷豐登,六畜蕃盛,民人無饑寒之苦,社稷無兵火之災,此皆天帝諸神之所賜也。為報答上帝諸神護佑之恩,臣等特于此舉行封禪大典,敬獻蒼璧、玉圭、三牲、清酒及四籩之實等各色禮品,并將以上禮品燔而煙之,乞上帝與諸神共饗。
庚辰年,己卯月,己丑日,己巳時,臣頓首再拜。”
裴鐘毓在始平之章的樂聲里祭拜列祖列宗,三跪九叩后回到拜位,又在咸平之章的禮樂聲中奠玉帛,再回到拜位,待奏平之章響起時行初獻禮……祁瀾待到撤饌禮時已儼然顯出不耐煩的神色,滿臉透著疲累困倦。她抿了一口清茶,甚至悄悄打了個哈欠。這一切都被裴鐘毓盡收眼底。他臉色鐵青,看著祭品燃燒成烈焰,太平之章的祥和樂聲里,望燎終于結束了。
起駕回宮——在大總管的回聲里,裴鐘毓登上龍輦,不理睬祁瀾,也不顧她些許費力地登上同輦,不待她坐穩便命人起駕。祁瀾一個踉蹌,險些跌下,一回頭發現裴鐘毓神色緊張的攥緊了她的衣袖。
“呵,瞧臣妾這么不小心,讓皇上受驚了。”祁瀾扯開袖子理了理,“不勞皇上費心,臣妾就算是跌下去也是臣妾的臉面,與皇上無關。”
裴鐘毓有些尷尬的抽回手,二人陷入相對無言的境地,連強顏歡笑都裝不出來。
“清和,”在鳳熹宮門前,裴鐘毓再次拉住準備下輦的祁瀾,“你我……你我何時……這般冷淡如冰……”
“皇上是在問責臣妾嗎?可這答案皇上您心知肚明,還需臣妾解釋給您聽嗎?”祁瀾頓了頓,伸手摘下頭上釵的福龍祥鳳安康太平簪把玩起來,“也好……那臣妾今日就說說,臣妾的感受。您自打納了承徽進宮,便是半日都未曾再踏進我鳳熹宮的門,可曾想過臣妾的心?臣妾是無龍嗣,可您卻忘了當初給臣妾的承諾。臣妾深知您不能獨寵一人,自古君王愛美人,臣妾這道理都懂,更想著為您多添兒孫,可皇上何曾把我這個皇后放在眼里?承徽出事,您想都不想便來猜忌臣妾,是,臣妾是善妒,可臣妾真有您想得這般狠毒?在您心里,臣妾只是個怨毒婦人、活該受到冷落,是嗎?!”祁瀾心痛啊,眼眶都紅了,強忍著不落下淚來。她把金簪塞進裴鐘毓手上,“這簪子本是皇后才配,既然您心底不承認,不如歸還了您,還請皇上費心,為它另謀新主吧。”說罷,祁瀾利落地下輦,像當初裴鐘毓待她一般,頭也不回地進了宮。
“關門!”——這是裴鐘毓最后聽到的祁瀾的聲音。決絕而無可奈何。
次日,裴鐘毓正在書房批閱奏章,只覺眉頭直跳。他放下筆,忽得想起身旁再無佳人相伴。
小太監進了門,跪呈上一封畫扇。裴鐘毓只一抬眼瞧了瞧,便似跌入萬丈寒冰——那畫扇是他贈予祁瀾的,上面題著一闕百字令,是他親手寫的。他拿過那柄畫扇,不覺間已淚落兩行。
“青絲同綩,度一世長安,比翼共旋。執手相顧兩不厭,心有靈犀一點。鴛鴦錦緞,琴瑟和弦,百年共枕眠。惜緣珍緣,回首燈火闌珊。凌云欲乘千帆,扶搖九萬,平步踏青天。枕畔眀月可堪戀,唯此天上人間。一往情深,兩廂情愿,三生情意綿綿,紅燭把盞,同心同德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