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大政:中國政治制度史話(先秦至隋唐卷)
- 張程
- 5305字
- 2020-04-02 15:19:31
長鋏之歌:馮諼客孟嘗君
春秋時代,貴族政治開始向平民政治過渡。這個轉折的發生和當時激烈的政治斗爭息息相關。戰國時期,列國紛爭,諸侯和貴族面對激烈的競爭,迫切需要有人給自己出謀劃策,于是王侯將相爭相養士。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魏國的信陵君與楚國的春申君,都養士數千人,號為戰國四公子。今天的故事,就發生在孟嘗君和他的門客之間。
孟嘗君姓田名文,是齊國宗室大臣,受封于薛邑,即今山東省的滕州,號孟嘗君,他是齊湣王時期的相國。有個叫馮諼的齊國人,窮得沒法養活自己,托關系找到孟嘗君,說愿意在孟嘗君家里當個門客。但凡毛遂自薦的人,都有一技之長。沒有一技之長,王侯貴族憑什么要收留你?孟嘗君就問馮諼:“客人有什么愛好?”馮諼回答:“沒有什么愛好。”孟嘗君又問:“客人有什么才能?”馮諼回答:“沒有什么才能。”如果一般的貴族,遇到馮諼這樣“無才無能”的人,大概都會拒之門外。孟嘗君不愧是戰國四公子之一,心想自己有禮賢下士之名,門下食客三千,也不多馮諼一張嘴,所以笑著回答:“行,我收下你了。”孟嘗君雖然有些看不起馮諼,但還是慷慨地收留了他。
孟嘗君門下的食客分為幾等:頭等的門客出去有車馬,一般的門客吃飯有魚肉,下等的門客就只能吃粗菜淡飯了。孟嘗君身邊的人看出來主人有些輕視馮諼,他們就更加輕視馮諼,每天只拿些蔬菜給他吃。過了不久,馮諼靠著柱子敲擊自己的佩劍,唱道:“長鋏啊,回去吧!吃飯沒有魚。”孟嘗君知道后說:“給他魚吃,按照門下一般食客的標準對待他。”
又過了不久,馮諼又敲起了佩劍,唱道:“長鋏啊,回去吧!出門沒有車。”府上辦事的人都笑話他,又把這情況告訴了孟嘗君。孟嘗君說:“給他備車,按照門下坐車客人的標準對待他。”于是馮諼乘著車,配著劍,去拜訪朋友,說:“孟嘗君把我當作客人看待了。”
又過了不久,馮諼第三次敲起了佩劍,唱道:“長鋏啊,回去吧!沒有辦法養家!”辦事人員開始厭惡馮諼,覺得這個人怎么這么貪得無厭、不知滿足。孟嘗君知道后,問馮諼:“馮先生有父母嗎?”馮諼回答:“有個老母親。”孟嘗君就派人給馮老太太送吃的送用的,讓老人家衣食無憂。于是,馮諼再也不唱歌提要求了。
有人可能奇怪了:馮諼這人看不出有什么本事,孟嘗君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遷就他,供養著他呢?戰國時期“養士”是一種風尚,王公貴族聚攏門客,不是直接的付出與收獲的關系,這不是物質交換,而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即便是付出的成本太高了,可能收不回去,但是為了博取禮賢下士的名聲,王公貴族也愿意花些“冤枉錢”,展現出一種求賢敬賢的姿態。更何況,保不準門客中就隱藏著“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高人。之前,孟嘗君曾經前往西方的秦國,被秦王扣留,就是憑借兩個“雞鳴狗盜”的門客的幫助,才逃回齊國的。所以,孟嘗君很重視門客隊伍,能夠容忍像馮諼這樣的“異類”。
很快,孟嘗君就遇到了難事。他的門客多達三千人,封地的收入不足以供養這么多人。先秦的王公貴族沒有俸祿,也就是沒有工資的,但都有封地。他們就靠封地的收入來供養門客,靠門客的協助來鞏固和擴大權勢,增加封地來獲取利益。這有些類似后世的“投入與產出”的道理。蓄養門客是必需的投資,門客幫助主公飛黃騰達了,就相當于給主公帶來了收益。當然了,這其中是有風險的,并不是所有投資都有收益,也并非所有門客都能協助主公解決困難。所以,王公貴族最現實的做法,就是擴大“投資面”,蓄養很多門客。可是,封地的收入是固定的,供養的門客的數量也是有限度的。孟嘗君因為供養門客太多,不得不尋找其他的收入來源。他就在封地放貸,借錢給老百姓,收取利息。但是,放貸有風險,因為收成不好,借貸者付不起利息,孟嘗君不僅面臨投資血本無歸的危險,而且家里也拮據起來。孟嘗君著急了,需要門客出面解決難題。
孟嘗君便出了一個告示,詢問門客誰能替他到薛邑去收債。馮諼自告奮勇說:“我去。”孟嘗君先是感到奇怪,問左右:“這人是誰呀?”左右回答:“就是那個唱‘長鋏啊,回去吧’的人。”孟嘗君笑著說:“這位客人看來是有才能的人。我之前沒有接見過他,慢待他了。”這時,孟嘗君展現出了不凡的風度,把馮諼請過來,向他道歉說:“我被一些瑣事纏住了,搞得自己又疲勞又煩惱,加上我生性懦弱愚笨,陷在國事家事之中,一直沒有與先生見面長談。我對不起先生。先生不介意我的慢待,還愿意替我到薛邑去收債嗎?”馮諼說:“愿意。”于是,孟嘗君給他準備了車馬,馮諼收拾行李,載著借契出發了。臨行前,馮諼問孟嘗君:“債款收齊后,用它買些什么回來嗎?”孟嘗君說:“你看看我家里缺些什么東西,就買些回來吧。”
馮諼趕著車到了薛邑,召集欠債的老百姓來核對借契。借契全核對過了,馮諼站起來宣布,主人說了,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不然也不會拖欠借款,這些錢我們不要了,都送給大家。說完,馮諼當眾燒了那些借契。老百姓們喜出望外,歡呼萬歲。
接著,馮諼空手返回來,求見孟嘗君。孟嘗君見馮諼事情辦得這么快,既驚又喜,穿戴整齊出來接見他。孟嘗君問他:“借款收齊了嗎?怎么回來這么快?”馮諼回答:“收完了。”孟嘗君見馮諼赤手空拳,就問:“你用它買了什么回來?”馮諼說:“臨行前,您讓我看家里缺些什么就買回來。我考慮了一下,您宮里堆積著珍寶,蓄養著獵狗和駿馬,美女站滿了堂下,您什么都不缺。但是,您缺少‘義’。我就私自用債款給您買了‘義’。”孟嘗君更加奇怪了,問:“買‘義’是怎么回事?”馮諼說:“薛是您的封地。您不把封地的人民看作自己的子女,撫育愛護他們,反而用商人的手段在他們身上謀取私利。我假托您的命令,把債款送給了老百姓,還當眾燒了那些借契。老百姓們都高呼萬歲。這就是我給您買的‘義’。”孟嘗君聽完,很不高興,但又不便發作,只好說:“好吧。這事就這么算了吧。”
如果是一般的主子,遇到一個并不討人喜歡的門客,自作主張,讓一筆巨款付之東流了,估計會暴跳如雷,不把馮諼的腦袋砍了,也要把馮諼踢出門外。孟嘗君也很生氣,但是他沒有沖著馮諼發火,而是自己默默地承受了這個結果。在這里,我們也能看出孟嘗君有涵養,有氣量,不愧是著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
孟嘗君更大的難題還在后面。齊國的內政并不團結,權力斗爭嚴重。孟嘗君身為相國,面臨著數不清的明槍暗箭。有很多人想推翻孟嘗君的地位。一年后,有人向齊湣王進讒言,說孟嘗君聲名遠播,功高震主,諸侯和老百姓都知道齊國有孟嘗君,卻不知道有齊王。齊湣王很不高興,就對孟嘗君說:“我不敢用先王的臣子作我的臣子。”這一句話,就是通知孟嘗君:“你下崗了。”孟嘗君沒有辦法,只有回歸封地薛邑去。
離薛邑還有一百里路的時候,孟嘗君就看到老百姓扶老攜幼,在路上迎接他。一整天,孟嘗君都看到老百姓絡繹不絕地趕來迎接,可見大家都很擁戴孟嘗君。孟嘗君回頭,對馮諼說:“先生給我買義的道理,我今天終于明白了。”買義的道理,就是人心的重要性。戰國是一個劇烈變革的時代,政治斗爭激烈,諸侯亡國者都不可勝數,更不用說卿大夫了。好的血統出身,只能讓卿大夫有一個政治起點,并不能保障他能走到終點。血統和出身的重要性越來越淡,能依靠的就是自身后天的實力。而民心是自身實力的重要因素。王公貴族蓄養門客,是積攢人心;給老百姓辦好事,更是積攢人心。誰有了強大的民意支持,誰就有了政治對抗的強大后盾。孟嘗君看到了禮賢下士、蓄養門客的重要性,但是沒有進一步下移,去爭取更廣大的民心。好在馮諼替他做了。如今,即便孟嘗君在齊國朝堂上失勢了,但是他有封地老百姓的衷心擁護,就有了穩固的大本營、根據地,不管政壇風云如何變幻,孟嘗君總有一個歸宿,一個避風港。
馮諼看得更遠,他對孟嘗君說:“狡猾的兔子都有三個洞穴,那樣就能避免死亡。現在您只有一個洞穴,尚不能墊高枕頭睡大覺。請讓我替您再鑿兩個洞穴。”成語“狡兔三窟”的典故,就出自這里。
馮諼向孟嘗君要了五十輛車,五百斤黃金,目的是裝出架勢,烘托出氣勢來。他帶著車隊,向西游說梁國。馮諼對梁惠王說:“我給梁王帶來了一個圖強爭霸的妙計!強國都離不開賢臣的治理。齊國的孟嘗君,天下聞名,而且熟悉治國之道和齊國的虛實。如今,齊王竟然把孟嘗君放逐了。諸侯國中,誰首先迎接他,就會國富兵強。”梁惠王覺得有道理,把原來的相國調為上將軍,把相國位置空出來,派遣使者帶上一千斤黃金、一百輛車,浩浩蕩蕩、風風光光地去聘請孟嘗君到梁國上任。
馮諼則趕在梁國使者前面,驅車趕回齊國,提醒孟嘗君說:“一千金,是很重的聘禮;一百輛車,是很顯赫的禮節。梁國的動作這么大,齊國朝野很快就會聽說這情況了。”梁國是誠心誠意要聘請孟嘗君,但是,孟嘗君并不是真的想去梁國工作。所以,梁國的使者往返了三次,孟嘗君婉拒了三回,推辭不去梁國。孟嘗君此舉,是把梁國挖人的動靜鬧得更大,把戲唱得人盡皆知。可憐梁國,無償客串了馮諼安排的這出大戲。
齊湣王很快知道了這個情況,齊國君臣都驚慌害怕起來。如果孟嘗君真的做了梁國的宰相,別人就會說齊國的宗室竟然被他國吸引走了,不僅齊國臉面無光,而且本國的虛實都被他人知曉,這對齊國的國家利益是重大損害。所以,齊湣王決定把孟嘗君留住。他派遣太傅載著一千斤黃金、兩輛彩車,并且解下自己的一把佩劍送給孟嘗君,邀請孟嘗君重新出任齊國相國。齊湣王還寫了一封書信向孟嘗君道歉:“我很倒霉,遭受祖宗的懲罰,又被那些逢迎討好的奸臣所迷惑,得罪了您。你不幫助我沒關系,但是我們是同宗同胞,希望您能顧念祖先宗廟,姑且回來統率全國人民吧!”齊湣王都做到這一步了,孟嘗君決定返回首都臨淄,復任相國。
馮諼的本意也是讓孟嘗君挾外援再登相位。但他沒有讓孟嘗君立刻復任相國,而是建議孟嘗君說:“您可以向齊王請來先王傳下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廟。”既然是齊湣王求孟嘗君回來,那么孟嘗君就可以提條件了。請祭器、建宗廟,會大大提高薛邑在齊國的地位。封地地位提高了,孟嘗君的地位隨之提高。齊湣王答應了。齊國的宗廟建在了薛邑,孟嘗君也復任了齊國的相國。
馮諼這才對孟嘗君說:“三個洞穴都已成了,您可以高枕而臥了!”馮諼給孟嘗君營造的“三窟”分別是:封地老百姓的擁護、齊王的重用,以及建造在封地的齊國宗廟。有了這三大籌碼,孟嘗君在齊國為相數十年,沒有再遇到大災大難。這都是門客馮諼的功勞。
這個故事是戰國時期王公貴族和門下食客相知相得的典范。《戰國策》和《史記》都有專門的記載,雖然具體內容有所出入,但故事的主干是相同的。它為我們后人提供了了解戰國時期的養士風氣,了解士在戰國政壇的重要作用有直接的幫助。
當初馮諼毛遂自薦到孟嘗君府上當門客,提出了各種各樣在我們看來很過分的要求,但是孟嘗君都一一滿足了他的要求。當馮諼把孟嘗君的借契一把火燒掉,讓一筆巨款付之東流,孟嘗君也沒有追究馮諼。我們可以說孟嘗君禮賢下士,有涵養,有氣量,懂得識人用人,但如果我們僅僅從孟嘗君的個人修養去看這件事,那就錯了。
中國歷史進入戰國,禮崩樂壞、紛爭四起。原有的建立在宗法和分封制度上的權力結構難以為繼,貴族政治加速瓦解。原先屬于貴族階層邊緣的士脫離束縛,游離在諸侯國之間,飄蕩在社會上,所謂“士散于野”,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們掌握知識,有專業技能,熟悉政治,對制度和國情有相當的了解。諸侯和王公大臣們為了應付日益激烈的國際、國內斗爭,必須借助士人的輔佐,利用士人的力量來鞏固和發展自身權勢。這一點在孟嘗君和馮諼的關系上有突出的表現。如果沒有馮諼這樣的門客的效力,孟嘗君早就在齊國內斗中失敗了。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各國諸侯和王公大臣紛紛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甚至不計成本地招攬、蓄養士人。戰國爭霸,很大程度上可以簡化為爭奪士人的斗爭。士人入齊,則齊強;士人背秦,則秦衰。那時候的政治舞臺,是馮諼、蘇秦、張儀、荊軻等人的舞臺,是士人們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舞臺,在中國古代歷史上譜寫了罕有的繽紛絢爛的篇章。在戰國,多種資源可以自由流動、自由組合。這種自由氛圍催生了很多的精彩故事,也催生了諸多的政治理論,孕育了百家爭鳴的繁盛局面。
當然了,對于孟嘗君、馮諼等人的為人,對于士人階層的行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價。比如,司馬遷就以“好客自喜”評價孟嘗君,說孟嘗君的許多行為并非出自公心,出于國家利益的考慮,而主要是為自身利益謀劃。士人階層更是為自己、為主人籌劃。每個人都可以從道德、現實各個角度展開評價。但是我們不能否認的是,戰國時期是一個社會寬容、政治寬松的時期,在后世,我們很難想象有孟嘗君和馮諼這樣的上下級關系,更不可能出現像孟嘗君這樣挾外援與君主討價還價的情況,時代不同,門客制度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秦朝統一天下,戰國時代結束,門客制度也演化為其他的形式。比如秦漢魏晉時期,王公顯貴可以自辟僚屬,招募下級官員協助政務,出謀劃策;隋唐時期,達官顯貴擁有參軍、幕僚等;發展到明清時期,官員一般都招募師爺、長隨。名目不同,實質是類似的。達官顯貴們離不開幕僚,需要幫手。但是,先秦之后各種形式的幕僚參隨,很少發揮戰國時期門客那樣的作用。之后的朝代越來越限制王公大臣建立自己的政務班子,對大臣幕僚班子的力量非常警惕,生怕威脅到中央集權,危害到皇帝的統治,所以,門客的外表雖然保留了下來,實質卻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