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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登州沙門島
  • 吳蔚
  • 23109字
  • 2020-04-02 15:20:50

第三章 徙望滄海

沙門島位于登州正北六十里處,由南長山、北長山、大黑山、小黑山、廟島等大大小小一組島嶼組成。面積最大者,為南長山島,次則北長山島,再次是大黑山島。真正有人居住者,只有南長山、北長山及廟島三島。蓋因為除前列五島之外,而其他島嶼太小,不適合人類居住,而大黑山、小黑山兩島,則是遍地毒蛇。黑山之『黑』,便是指夏秋時節(jié),島上毒蛇隨處可見,以致植物的綠色都被覆蓋,望上去是成片成片的黑色。


秋色漸將晚,霜信報黃花。

小窗低戶深映,微路繞敧斜。

為問山翁何事?

坐看流年輕度,拚卻鬢雙華。

徙倚望滄海,天凈水明霞。


念平昔,空飄蕩,遍天涯。

歸來三徑重掃,松竹本吾家。

卻恨悲風時起,

冉冉云間新雁,邊馬怨胡笳。

誰似東山老,談笑凈胡沙?

——葉夢得《水調歌頭·前調》


尋意外到來驛館,馬擴急引岳父來到自己房中,卻發(fā)現(xiàn)那包財物不見了,明顯已遭人竊去。

柳尋見女婿神色有異,忙問道:“出了什么事?”

馬擴不愿意岳父平白擔心,忙道:“岳父大人請在這里稍坐,小婿去去就來。”

柳尋叫道:“等一等!”又問道:“是不是財物又不見了?”

馬擴遲疑了一下,才答道:“是。不過……”

柳尋搖了搖頭,道:“沒什么不過。女婿,你先關上門,好好聽老夫說。”

馬擴一時不解岳父用意,遂依言掩上房門,上前扶柳尋在矮凳上坐下。

柳尋道:“老夫小的時候,母親常教導我,說做人呢,都希望有好運氣,她希望我也有好運氣。但如果沒有,所遇到的只有不幸,便要學會慈悲。”

馬擴不敢隨意接話,但知道岳父素來厚道,每逢水旱之災,都會打開自家糧倉救濟饑民,是登州有名的善人。

柳尋重重嘆了口氣,又道:“老夫這一生,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有家財萬貫,卻是無子送終,就連唯一的女兒也落入金人之手。”

馬擴心中一酸,眼里泛起了淚花,當即向岳父跪下請罪,道:“這都是小婿的錯……”

柳尋道:“快起來。你保家衛(wèi)國,這怎么能怪你?”頓了頓,又道:“不過老夫沒敢把收到你來信的事告訴你岳母,怕她受不了這個刺激。”

馬擴道:“是。”

柳尋又道:“而今財物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注定不再屬于老夫,就讓它去吧。”

馬擴心道:“我昨晚才從高麗使者曹笑笑房中發(fā)現(xiàn)贓物。高麗一方自會竭力遮掩行賄丑事,不會對外宣揚半句,我方知情者也是寥寥無幾。竊賊當是驛館內部人無疑。但那么大個包袱,他不能就這樣帶出驛館,勢必要分成多份。因而即便竊賊已將部分財物藏在身上運出驛館,但仍有大部分藏在驛館之中。就算已全部運出,這里是官方驛館,進進出出均有人看見,查清楚其實不難。”

他本可以安慰岳父能重新找回財物,但他不愿意空口承諾,表面應道:“是。”

柳尋起身道:“好了,你還有正事要忙,老夫就不多耽擱你了。而且老夫答應了你岳母,要在天黑前趕回去,路程不近,我也該動身了。”

馬擴道:“是,小婿送岳父大人出去。”

扶柳尋上了車,馬擴又叮囑車夫幾句,這才揮手與岳父道別。

柳尋道:“女婿忙的話,就不必來山中拜見你岳母。一旦見面,她必要問起真娘的事,那時候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馬擴躬身道:“小婿明白。”

送走柳尋,馬擴便向守衛(wèi)大門的驛卒打聽自己早上離開后,都有哪些人離開過驛館。

驛卒道:“將軍只問出去的人嗎?小的記得只有高麗使者的侍從。他們一行人明日將要離開登州,忙著搬運行李呢。”

馬擴心念一動,問道:“高麗使者有許多行李嗎?”

驛卒道:“可真是不少!聽說都是那位金使者的東西,好幾個大箱子呢,據(jù)說都是北上時在沿途買的地方特產。”

馬擴奇道:“高麗使船就停在漁港碼頭,金使者人到登州時,輜重為何不直接運去船上,而是要運進驛館,這不是多繞圈子嗎?”

驛卒笑道:“應該是怕天氣忽變,風浪打濕了他那些寶貝吧。”

馬擴又問道:“除了高麗侍從外,再沒有其他人出去過嗎?”

驛卒搖頭道:“沒有。驛館除了高麗使者一行,就是趙夫人、馬將軍。對了,還有那位流人洪先生。但他和趙夫人、金使者,還有辛先生父子,天沒亮就被耿通判接走去看日出了,算是在馬將軍之前離開驛館的,所以不算。”

馬擴問道:“他們幾位一直沒回來嗎?”

驛卒道:“回來了。洪先生旋即被押解去了州府大獄,耿通判又陪金使者、趙夫人、辛先生幾位出去了,說是要去逛書肆。”

剛好海棠與船夫范溫引著車夫從一旁小側門趕車出來。范溫見到馬擴人在大門前,忙過來拜見,又告道:“馬將軍要找的人,我已經(jīng)四下打聽過了,沒人見過這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將畫像還給了馬擴。

馬擴收了畫像,問道:“他肯定沒有渡海嗎?”

范溫道:“肯定沒有。只有兩種情形,要么他藏了起來,要么就是人沒來登州。”

馬擴點了點頭,道:“好,你先去忙吧。”

海棠揮手叫道:“馬將軍岳父走了吧,馬將軍要隨我們一道去漁港碼頭嗎?”

馬擴心中有事,恍若未聞,海棠大為奇怪,遂讓男仆與范溫驅車先行,自己過來問道:“出了什么事?”

馬擴一怔,問道:“什么?”轉頭見到范溫正指揮車夫將李清照的輜重一車一車地運出,忙道:“對了,你沒問范溫什么吧?”

海棠笑道:“馬將軍叮囑過了,我當然只字不提。”見馬擴仍有些發(fā)愣,便舉手打了個響指,叫道:“馬將軍,我們不是說好要去高麗使船捉兇手嗎,將軍你怎么發(fā)起呆了?”

馬擴這才回過神來,道:“是了。”又道:“不過高麗使團明日才會出發(fā),那件事先緩一緩。”

海棠奇道:“還有比捉住殺我叔叔兇手更重要的事嗎?”

馬擴歉然道:“抱歉啊。目下又出了一樁事,那包財物……就是從你叔叔房中搜到的贓物,本來在我房中臥榻上,但這包財物突然不見了。我推測,這包財物應該還在驛館中,至少有部分還在,所以要先行處理。”

海棠道:“原來是這樣。”想了想,又問道:“馬將軍離開之前,將那包財物放在了臥榻上,對嗎?我有個辦法,應該很快就能尋到財物。”

她引著馬擴尋來驛館廚房,找到大廚孟德,問道:“孟大廚,你的雪球在不在這里?”

孟德道:“我怕它又亂跑,拴在后院了。”

海棠笑道:“我想借雪球用一用,可不可以?”

孟德很是不解,問道:“娘子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嗎,還借雪球做什么?”

海棠笑道:“總之不是讓雪球去做壞事。一會兒就還回來。”

到后院解了繩索,海棠抱著雪球來馬擴房間,放在臥榻上。

馬擴奇道:“娘子是想讓雪球去尋找財物嗎?那包財物全是金銀首飾,可不會留下什么氣味。”

海棠道:“不是,是讓雪球聞馬將軍你的氣味。那包財物既稱作‘包’,當是用布包著了,又放置在馬將軍睡過的臥榻,自然會染上馬將軍的氣味,多少而已。”

馬擴這才反應過來,笑道:“如此,讓雪球直接聞我不就行了。”

海棠笑道:“竊賊是從馬將軍房間盜走了財物,所以這里是源頭,要找的話,就得從這里找起,不然怎么叫循跡?”

馬擴呆了一呆,道:“海棠娘子可真叫人刮目相看呢。”

海棠笑道:“將軍沒見過我家夫人呢,那可真是冰雪聰明,斷案如神。之前老爺任萊州、淄州知州時,好幾起案子都是夫人幫他查清的。”

馬擴笑道:“有聰明的趙夫人,必有聰明的海棠侍女。”

海棠笑了一笑,拍手叫道:“雪球乖,現(xiàn)在就看你的了。”

雪球在臥榻上轉了幾圈,忽躍了下來,直撲到馬擴腿上,“汪汪”直叫。

海棠笑道:“看來是聞到馬將軍的氣味了。”

馬擴遂蹲下身來,伸手拍了拍小白狗腦袋,柔聲道:“雪球乖,再去其他地方找有我的氣味的東西。”

雪球似是聽懂了人語,撒腿便往外跑。


驛館由多組獨立的院子組成,最大最豪華的便是高麗使者下榻的院子,這座院子位于驛館中心處。雪球徑直跑到這座院子前,停了一下,隨即輕松躍過門檻,奔了進去。

海棠很是意外,轉頭看了一眼,奇道:“怎么會是這里?”

曹笑笑身為高麗使節(jié),代表的是高麗國,卻收受偷渡客賄賂在先,被人殺死在后,足以令高麗難堪。正使金富軾必定交代了所有人,務必小心處理,高麗人又怎會在這浪尖風口盜取財物呢?

馬擴也不相信,然既已到了大門前,少不得要進去看看。

高麗侍從昆布、阿七正在庭院中商議著什么。阿七見馬擴、海棠先后進來,忙迎上來道:“我正要去找馬將軍呢。我受馬將軍之命,一直監(jiān)視船夫范溫,又跟著他來到驛館,似乎沒什么可疑之處。”

昆布也道:“范溫的船最多也只能到沙門島,再北行便是違制了。倒是我高麗使船不受限制,偷渡客既然已經(jīng)賄賂了曹副使,想必一心指望著這個。”

馬擴不能說出偷渡客曹勛等已窺破自己對范溫起疑一事,便順勢點頭道:“范溫既無可疑之處,這件事就這樣吧。”

昆布道:“至于假扮曹副使,我這邊也準備好了。”

忽聽到“汪汪”叫聲,循聲跟過去一看,小白狗雪球正蹲在一間廂房前搖頭擺尾。

海棠忙問道:“這間客房是誰的?”

昆布道:“是我的呀。怎么了?”

正滿腹狐疑,忽想到正是這只小狗發(fā)現(xiàn)了塞在臥榻下的曹笑笑尸首,臉色大變,急忙上前推開房門。雪球跳過門檻,卻沒有像上次那樣直奔臥榻底部,而是跳上了臥榻,沖著榻上的木箱“汪汪”叫個不停。

海棠已搶先進來,打量了一眼房中情形,便轉頭瞪著昆布。昆布意識到不妥,忙道:“我可以解釋……”

海棠道:“捉賊捉贓,這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搶先走到床邊,打開那木箱——滿以為會發(fā)現(xiàn)馬擴房中失竊的財物,不想里面只有衣服、腰帶、鞋襪、帽子之類。

昆布忙道:“這是曹副使的衣箱,本該留待海棠娘子處置,但因為馬將軍要我明日假扮曹副使,好引偷渡客上鉤,我便去曹副使房中取了他的衣箱,好扮成他的樣子。”

海棠這才醒悟過來,忙道:“沒事,我也沒弄明白,方才有些著急,就責罵了昆布侍衛(wèi),還望不要見怪。”

昆布應道:“不要緊。”又問道:“你叔叔這些衣物……”

海棠道:“就由昆布侍衛(wèi)處置吧。”上前抱了雪球,自與馬擴退出昆布房間。

昆布跟出來道:“我剛跟阿七商量過了,曹副使是副使,自然能夠做到私下帶人上船。但偷渡客也不能公然在船上行走,不然就會露餡,勢必要找個地方,將偷渡客藏起來。”

馬擴問道:“所以你二人認為知情者應該不止曹副使一人?”

阿七道:“一定還有其他人做內應。”

馬擴忙問道:“使團中可有身份跟曹副使類似的,不是地道的高麗人,而是后來逃亡去高麗的人?”

阿七道:“有啊,使團翻譯郝信,原先是遼地漢人,是跟曹副使一道到的高麗。”

馬擴記得當年為漂流人派發(fā)衣糧時,確實見過一個名叫郝信的人,當年二三十歲,現(xiàn)下應該年過不惑了。又朝海棠望去,她也點頭確認有郝信其人。

昆布道:“但郝信在船上生了重病,受不住海浪顛簸,半途下了船,留在鼉磯島養(yǎng)病呢,絕不可能是曹副使的內應。”

海棠奇道:“鼉磯島嗎?”

昆布點了點頭,道:“其實郝信那個翻譯職務有點多余,本國會說漢語的人很多,出使大宋的使者也好,侍從也好,都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所以郝信病倒,也沒什么影響。”

海棠卻不相信郝信是真病,轉頭看了馬擴一眼。馬擴雖不動聲色,卻是跟海棠一般的心思:那郝信必是曹笑笑心腹,此趟來過中國,也是為了尋找當年神秘失蹤的遼國皇族耶律阿撒。而鼉磯島,正是耶律阿撒消失不見的地方,尋人的話,當然會從那里找起。

馬擴問道:“這次貴國使團中,與曹副使本是一路的漂流人,只有郝信一人嗎?”

昆布道:“只有郝信一人。但曹副使在本國出仕已久,船上安排有其他內應,也不足為奇。”

阿七道:“其實找到使船上的內應,一點也不難,將使船上的執(zhí)役叫出來,一一盤問便是了。”

馬擴道:“嗯,這件事,便由貴方酌情處置,我方重點在那些偷渡客身上。”

頓了頓,又道:“就算高麗使船上真的有內應,其實他也只是受曹副使之命行事,無須苛責。”

如此說,等于是表示不追究那內應之責,一切由高麗自行處置,大大顧全了使團的面子。

阿七尚未會意,昆布卻大為感激,深深行了一禮,道:“等金使者回來,我一定將馬將軍好意如實稟報。”

馬擴躊躇道:“目下的難處是,曹副使命案尚無眉目。你們明日又要出發(fā),我也有些私事要趕去沙門島,或許這樁案子最終會成為無頭懸案。”

昆布忙道:“能查明真相最好,實在捉不住兇手,也是無妨。這也是金使者的意思。”忽想到海棠是曹笑笑侄女,忙道:“抱歉,海棠娘子,我們不是不在乎曹副使之死……”

海棠擺手道:“我知道。我自己明日也要隨夫人動身前往沙門島,所以我也是這個態(tài)度。”

馬擴抱拳道:“不管怎樣,我會盡力而為,請各位放心。”


辭出高麗館,馬擴上前拍了一下雪球的腦門,道:“你怎么胡亂冤枉人?”

海棠笑道:“雪球可沒有冤枉昆布。之前那包財物是送給我叔叔的,包袱上也一定染了我叔叔的氣味。”

而高麗侍從昆布剛好又將曹笑笑的衣箱搬去了自己房中,雪球循味而至,差點鬧出一場誤會。

海棠又狐疑問道:“包袱是曹勛他們交給我叔叔的,下面雪球該不會引我們去找曹勛他們吧?”

馬擴笑道:“不會,一只小狗而已,哪有那么厲害?它能嗅出的范圍,頂多就在驛館中。”

海棠連連搖頭道:“弄混了,完全弄混了。雪球乖,來,再來聞聞這位馬將軍。”抱過小白狗,任其湊到馬擴身上亂嗅一通。

再放到地上時,雪球一溜煙跑開了,直朝西面?zhèn)}庫而去。

海棠道:“那間倉庫能遮風避雨,是專門存放輜重的,夫人的金石藏物,包括高麗使者的行李等,除了隨身的貴重之物,大的、重的,都存放在那里,但目下應該運走得差不多了。該不會……”

馬擴問道:“娘子認為竊賊將財物混在他人行李中運出去了?”

海棠躊躇道:“這應該不大可能。那包財物怎么也得占大半個箱子。原先那些箱子都已經(jīng)封裝好了,滿滿當當。而且裝車時,是要一個一個清點的,多出來一個,會不知道嗎?”

跟隨雪球趕至倉庫時,船夫范溫正引著車夫將最后一車輜重運走。雪球沖進倉庫中央,“嗚嗚”了兩聲,就勢蹲坐下來。

范溫道:“海棠娘子,這是最后一車了。你要隨我們一道去碼頭卸貨裝船嗎?”

海棠道:“老方兄弟跟著就行。”老方兄弟是李清照家中男仆,名方耀、方亮。

轉頭見車上似不全是李清照之物,忙問道:“這兩只大箱子眼生得很,是誰的?”

方耀忙過來道:“這是洪芻洪先生的。”

海棠這才想起來,道:“是了,夫人交代過了,洪氏仆人及輜重都上我們的船。”

流人流放遠地,未來茫茫不可知,家境尚可者多攜財物,也是常見之事。但這洪芻所攜箱子未免也太大了,剛好又有馬擴財物失竊之事,海棠便命方耀叫來洪氏仆人,問道:“這兩只箱子里面裝的什么?”

洪氏仆人遲疑了下,才道:“就是一些日用物資。”

馬擴也很是不解,道:“沙門島不是地獄之類的地方,傳言有些將它妖魔化了,島上尚有許多島民。流人若要生活得好些,只需多帶錢財,若有物資需要,出資向島民購買即可,為何要千里迢迢攜帶這么大這么重的東西?”

洪氏仆人道:“那個……因為……因為……”

海棠愈發(fā)起疑,逼問道:“因為什么?你支支吾吾,一看就沒有說實話,是不是箱子中還藏了見不得人的東西?”

洪氏仆人十分慌張,忙道:“決計不是。這兩只箱子,裝的都是江西特產,名為配鹽幽菽南宋詩人楊萬里(字廷秀,號誠齋)為吉州吉水(今江西吉水)人,酷愛豆豉。某日,有江西士人來拜訪楊萬里。該士人學問淵博,但也非常自負。于是楊萬里對士人道:“聞公自江西來,配鹽幽菽,欲求少許。”士人聽了莫名其妙,不知道“配鹽幽菽”是什么東西,只得請教道:“某讀書不多,實不知為何物。”楊萬里這才拿出一本《說文》,翻到“豉”字,下面注釋:“配鹽幽菽。”原來楊萬里向士人要的是江西豆豉,事見宋人周密《齊東野語》。關于“幽菽”解釋,明人楊慎《丹鉛雜錄·解字之妙》:“蓋豉本豆也,以鹽配之,幽閉于甕盎中所成,故曰幽菽。”《廣雅》則稱:“幽與郁同義,以豆郁之。”《齊民要術》也說,做豆豉必須室內溫暖,即所謂“幽菽”。也就是說豆豉的制作,需要在室內一定溫度下將大豆發(fā)酵,再加上辣椒與香料或米曲霉菌種,使大豆的蛋白質分解成氨基酸,這便是豆豉的“臭”味所在,也是豆豉美味所在。。”

海棠問道:“什么是配鹽幽菽?”

洪氏仆人忙道:“就是豆豉豆豉:古稱為“幽菽”,也叫“嗜”,把黃豆或黑豆泡透蒸熟或煮熟,經(jīng)過發(fā)酵而成的食品。其制作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楚辭》中“大苦”即豆豉。古人不但把豆豉用于調味,而且用于入藥,對它極為看重,漢人劉熙《釋名·釋飲食》一書中譽豆豉為“五味調和,需之而成”。其味苦、甘,微寒,入足太陰脾經(jīng),調和臟腑,涌吐濁瘀。現(xiàn)代研究表明,吃豆豉有幫助消化、增強腦力、提高肝臟解毒能力等效果,經(jīng)常食用還能促進體內新陳代謝。據(jù)傳豆豉最早是由江西泰和流傳開去,歷史上好豆豉的江西文人很多。傳說唐人王勃(《滕王閣序》作者,精通醫(yī)術)曾以豆豉治好了洪州(今江西南昌)刺史閻瑜的怪病。閻瑜即是名樓滕王閣的重建者,邀王勃作《滕王閣序》。元人王惲有《肉豉》云:“肉豉傳方出異庖,玉盆凝就破昆刀。縱橫碎漬氍毹錦,瑩潔光翻琥珀膏。暖入餳華防性爽,味方禁臠想京鏖。年高饜飫便便腹,不負吾坡養(yǎng)老饕。”,配鹽幽菽是我家老爺?shù)奈难沤蟹ǎ髅耖g都稱它為豆豉。”

海棠這才明白過來,道:“啊,難怪我聞見一股奇特的香味,還以為是洪公所攜異香,原來是豆豉。”

洪氏仆人聞言又驚又喜,道:“娘子認為豆豉香嗎?旁人都聞不慣,嫌它臭呢。老爺特意將豆豉密封在壇子里不說,又在箱子塞滿艾草,以驅其味,就是怕熏著旁人。”

海棠笑道:“這么美味的東西,怎么會有人覺得臭?”湊上前推了推箱子,絲毫不動,又問道:“你剛才說塞滿了箱子,想來洪公他老人家?guī)Я瞬簧俣刽恕!?/p>

洪氏仆人道:“足足八大壇子。老爺飲食非豆豉不歡,一日都離不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可不可以買半壇子嘗嘗?”

洪氏仆人愣了一愣,為難地道:“這個嘛,娘子怕是得去跟老爺商量了。”

海棠笑道:“我開玩笑的。”轉頭看了看馬擴,見他搖頭,便拍手道:“好了,這里沒事了,你們先走吧,早些運上船,也好早些休息。”

等范溫等人離開,馬擴才道:“看娘子剛才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似對豆豉很是鐘愛。北方有豆豉嗎?”

海棠怔了一下,才答道:“當然有了,只要有地方產大豆,便會有豆豉。”

馬擴奇道:“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

海棠笑道:“馬將軍才去過北方幾次,敢說完全了解北方風物嗎?”

馬擴道:“不敢說全部,大致還是了解的,畢竟我多次出使北方。出使之前花了很大工夫研究遼金兩國國情,到了當?shù)兀哺裢饬粢饷裆袂椤!?/p>

海棠笑道:“馬將軍一方面是使金、使遼的使者,另一方面還肩負著間諜的任務,對不對?”忽想到一事,忙問道:“高麗使者這趟出使大宋,恐怕也是來打探大宋國情的吧?”

馬擴點頭道:“極可能如此。但高麗并不會與大宋為敵,他們只是想判斷宋金兩方誰更可能取得最后的勝利,好決定高麗未來的國策。”

海棠不以為然道:“目下這種情形,大宋兩位皇帝都被金人俘虜?shù)奖狈搅耍啕愡€不能判斷出形勢嗎?”

馬擴慨然道:“大宋表面是一敗涂地,但江南富庶之地仍在我軍之手。那是賦稅重地,足以支撐大半壁江山。又有康王即位為新皇帝,若是君臣上下一心,同仇敵愾,恢復中原江山,指日可待。”說到最后一句時,大見豪氣。

海棠頗不以為然,搖了搖頭,但也未反駁馬擴之語,只道:“好了,不說這些了。”

轉頭見小白狗雪球仍蹲在原地不動,便道:“看來將軍丟失的財物確實是被裝車運走了,雪球帶我們來到這里,線索也就斷了。”

馬擴也相信雪球的鼻子,點頭道:“財物必是被帶到這里后,便裝進了箱子,雪球無法追尋。”

柳尋的財物昨晚方被意外尋回,置于驛館馬擴房中,今日馬擴離開后即遭竊取,足見是知情者所為。而知情者,只限于昨晚參宴者,州府相關官吏,可能還會有極少數(shù)身處驛館內部的目擊者。

如果是驛館內部人士、譬如驛卒或是執(zhí)役所為,當不會選擇借車的途徑——

倉庫所存輜重,分屬于高麗、李清照及洪芻三方。若是財物混在了李清照或是洪芻物品中,二人輜重已由車夫驅驢運走,一路有兩位方姓仆人監(jiān)押,還有船夫范溫當先引路,竊賊不可能半路開箱取回財物。而今夜范溫及水手都會夜宿在貨船上,竊賊意圖上船的話,也極容易被覺察。這等于是二次竊取,在另有選擇的情況下,沒有竊賊會這么做。

而高麗輜重由高麗侍從自行押解搬運,難度更大,竊賊是傻子才會選擇這種將財物運出館的法子。

其實將財物藏在驛館之中,日后再行處理,是最為穩(wěn)妥的法子。當然,小白狗雪球是個意外因素,事先不在考慮之中。

但以目下情形來看,柳氏的財物極可能是被裝箱運出了驛館,要么被運到范溫船上,要么被運到高麗使船上。

依此推測,這竊賊,絕不可能是驛館驛卒等內部人士。

先假設柳氏財物在范溫貨船上,其船上乘客,知悉財物一事者只有李清照、海棠二人,二人絕不可能是竊賊——

且不說二人人品如何,李清照天不亮便離開了驛館。海棠則是與馬擴本人同時離開,又一道回來。其后馬擴去見岳父柳尋,海棠便去倉庫協(xié)助搬運輜重,而當時馬擴房中財物已經(jīng)失竊。

海棠思忖道:“洪芻昨晚也在場,會不會是他的仆人從他口中聽說財物一事,便動起了心思?”

洪氏仆人看起來倒是忠心耿耿,不至于起貪念,或許他只是為主人日后生計著想,想為其多留些財物。

馬擴聽了海棠分析,問道:“娘子上前查驗過那兩只箱子,你認為財物可能在其中嗎?”

海棠懷疑洪氏仆人,只因沒有其他嫌疑人,聽馬擴問及洪氏箱子,當即搖了搖頭,道:“看起來不大可能,那箱子上釘了兩顆釘子,有些銹蝕,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打開過了。”

如果柳氏財物不在范溫船上,便在高麗使船上。但海棠顯然難以置信,道:“高麗人不會這么傻吧?”

馬擴心中其實早已認定事情與高麗有關,心道:“那人不是傻,而是不得不如此。曹笑笑已死,那人還得與滯留鼉磯島的翻譯郝信配合,繼續(xù)尋找契丹皇族耶律阿撒,得需要資金支持。”

海棠見馬擴神色閃爍不定,當即會意,問道:“該不會是我叔叔在高麗使船上的內應所為吧?”

馬擴嘆道:“就算真的如此,我也不能再追究下去。”

海棠大惑不解,問道:“這是為什么?”

馬擴道:“中國與高麗歷史淵源極深,即便兩國目下絕交,但仍然藕斷絲連。高麗雖然臣服金人,但對待本國仍然還算客氣,只不過不愿意出力相助大宋而已。”

海棠道:“馬將軍是怕做得過了,傷了金使者的面子,他回國后奏上一本,從而加深高麗君主對大宋的敵意嗎?可那些財物價值不菲,是將軍岳父多年的積蓄呀。”

馬擴搖頭嘆道:“比起國家的長遠利益,個人的財物損失,實在算不得什么。岳父他老人家一定會理解。現(xiàn)下最要緊的,是追查殺害你叔叔的兇手,畢竟你我二人明日都要登船赴沙門島。”

海棠奇道:“馬將軍也要去沙門島嗎?”

又慌忙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將軍與我等同赴沙門島,我還挺高興的。可將軍明明是有為之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放棄軍務,跑去海島吹風吧?”

馬擴道:“我有些私事要辦。”想了想,又正色問道:“海棠,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一定很恨你叔叔,對吧?你叔叔忽然過世,而且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被人殺死,換作旁人,一定又震驚又難過,而你,卻好像沒事人一般,還能從容談及火化等事。”

海棠料想瞞不過馬擴犀利的雙眼,便坦然承認道:“不錯,是這樣。當年我就不喜歡叔叔。這些年,我過得很好,早已將他忘到了九霄云外。意外重逢,我才意識到心中的恨意尚未消失,所以我始終對他惡聲惡氣,不肯相認。但恨歸恨,畢竟我也姓曹,我還是為叔叔的死掉了眼淚。”

馬擴道:“所以追查你叔叔的命案只是借口,你跟在我身邊仍是為了耶律阿撒。昨晚你向我道破高藥師外甥李明實為契丹皇族后,你料想我必定會設法調查此事,而你害怕耶律阿撒被找到。”

頓了頓,又道:“這一節(jié),我一直想不明白。娘子明日要赴沙門島,不日之內,便要隨趙夫人南下,遠在天邊。就算被耶律阿撒找到,又被遼人用來當作復國的大旗,他也不知你現(xiàn)今的下落,更不可能去南方找你,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海棠滿面通紅,咬了咬嘴唇,才道:“那耶律阿撒是個大惡魔,將軍完全想象不到當年他對我做了些什么。”

馬擴一呆,問道:“什么?”

海棠道:“他禽獸不如,在船上時,便……”滿臉恨意,最終還是未能說出下面的話來。

又搖了搖頭,道:“當年我只是個小女孩子,雖然恨阿撒入骨,卻沒有勇氣殺他,只是設法逃離了鼉磯島。而今我已長大成人,卻有人要尋耶律阿撒出來,還要扶持他做遼國皇帝,我決計不能同意。”

馬擴又是一呆,道:“該不會是……”

海棠咬牙切齒地道:“我沒有殺我叔叔,如果馬將軍是想問這個的話。如果一定要我殺人,那個人,一定是耶律阿撒。”

馬擴見海棠臉色大變,心中有所顧忌,不敢再追問下去,便道:“其實我去沙門島,也是想查清楚耶律阿撒一事。雖然遼人復國能夠有效地牽制金人,但也會對大宋國勢產生重大影響,此事非同小可,我須得弄個清楚明白。如果我料得不錯,那高麗翻譯郝信應該已經(jīng)離開鼉磯島,到了沙門島上。

海棠臉色稍緩,問道:“馬將軍所言私事,是指這個嗎?我還以為馬將軍去沙門島是要阻止曹勛等人送死。”

馬擴搖頭道:“曹勛的事,還不算當務之急。現(xiàn)下是八月,正是鼉磯島戍兵返航時節(jié),關防甚嚴。高麗使船已指望不上,就算曹勛等人搭乘民船抵達沙門島,再北上可就難了。畢竟已是深秋,沒有漁民及船夫再冒寒出海。再過些日子,海面上就該處處是浮冰,除了大海船,稍小的舟船根本不可能出航。我希望曹勛能就此知難而退。”

海棠道:“這些事,還是等到了沙門島再說吧。或許曹勛那些人連沙門島都去不了呢。”

馬擴道:“我倒真希望是這樣,如此便省事多了。”

海棠又道:“既然馬將軍不想再繼續(xù)追查財物下落,我們便先將雪球還回去,再去追查殺害我叔叔的兇手。”

馬擴頗為驚奇,失聲道:“海棠你……”

海棠板起臉道:“馬將軍動不動就懷疑是我殺了我叔叔,我沒這個義務替真兇承擔責難和罪名呀,所以我非要把真兇找出來不可。”

馬擴忙道:“我不是懷疑海棠的人品,而是就殺人動機而論,似乎尋找耶律阿撒是曹副使被殺的唯一理由。”

海棠道:“可是高麗使團中除了郝信,再沒有其他漂流人了呀,我似乎成了唯一一個跟耶律阿撒有干系的。”

按馬擴原先推測,跟曹氏一路的漂流人中,有一位告密者某甲,正是他,因為某種原因,向戍守鼉磯島的刀魚巡檢翟天麟揭發(fā)了高藥師外甥李明契丹皇族的身份。而后,耶律阿撒被巡檢翟天麟以秘密綁架的形式私下扣押,告密者則隨其他漂流者去了高麗。漂流人首腦人物之一的曹孝才改名曹笑笑,成為了高麗官員,更借這趟出使大宋之機,開始打探耶律阿撒的下落。

只有當年的告密者,才會擔心事情敗露,遭到曹笑笑報復。這位告密者還必須能與高麗使團接觸,才能在登州驛館中殺死曹笑笑。而就目下而言,沒有人同時符合漂流人及人在登州這兩項條件,除了海棠。

馬擴思忖道:“若是當年向刀魚巡檢告發(fā)耶律阿撒身份的漂流人某甲,已經(jīng)離開了高麗,設法投宋了呢?”

海棠道:“如果告密者某甲投宋,也沒必要再殺死我叔叔了呀,他只需要向地方官府告發(fā)我叔叔即可。”

又道:“即便某甲是在高麗知道了我叔叔此趟中原之行是為了耶律阿撒,他一路尾隨至此——事實這很難做到,大宋造船及航海領先于世,高麗窮僻小國,從那里偷渡至中國,可比從登州偷渡去高麗難多了。就算某甲真的做到了,人來了登州,他要阻止我叔叔尋找耶律阿撒的話,根本不必冒險殺人,只需向本地官府匿名告發(fā),便足以攪黃此事。”

馬擴上句“投宋”之語只是前奏,“嗯”了一聲,表示贊同海棠的分析,又續(xù)道:“如果告密者某甲投金了呢?就路途而言,自從高麗投金,可比輾轉投宋容易多了。”

海棠瞪大眼睛,“呀”了一聲,道:“這一節(jié),我倒是從未想到過。”

那么疑問來了,身為金人的告密者某甲為什么會來到登州?

登州雖是海防前線,但因為北方契丹、女真均不擅長水戰(zhàn),也沒有組建正式的水師,所謂前線只是個虛名,從來就沒打過一場仗。尤其就目下形勢而言,精于騎射且已在對宋戰(zhàn)爭中占有絕對優(yōu)勢的金人是絕不會興水師南下的,因而名為前線的登州是一塊閑地。事實上,自宋中期以后,因海上久無事,登州便已淪為閑地,朝廷文意將登州水師調往他地另有他用之舉。

既然登州并非要塞,又沒有特殊的價值,某甲為什么要來這里?總不可能是專為耶律阿撒而來,雖然某甲確實知悉契丹皇族耶律阿撒早年被宋人秘密扣押一事。

但先不論原因,假若告密者某甲人就在登州,他既已投靠金人——而且他早就知道曹笑笑是人在高麗心在遼,雖然在遼國內訌時逃離,卻又在契丹亡國后秘密從事遼國復興大業(yè)——站在金國的立場,自然是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找到的。

某甲也就不能向登州官府告密,不然等于是提醒了宋廷,可以利用耶律阿撒大做文章。以前大宋便有“聯(lián)金滅遼”的愚蠢之舉,而今國破家亡之時,再弄個“興遼滅金”也不是不可能。

料想事情經(jīng)過是:某甲因某事來到了登州,巧遇曹笑笑,又見其暗中打聽十年前莫名失蹤的耶律阿撒的下落,猜到曹氏是想利用耶律阿撒來復興遼國,便動了殺心,當機立斷混入驛館,殺了曹笑笑。

如此,便能解釋曹笑笑為何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兇手殺死,因為他認得某甲,雖不知某甲尋上門所為何事,卻任憑對方進入了房中。本來曹笑笑還預備詢問某甲,卻被對方出其不意地殺死。

海棠歡聲道:“是了,如果有個某甲投靠了金人,他也知道叔叔暗中尋找耶律阿撒一事,殺人便是情理之中了。”

她如此歡呼雀躍,自是因為終于找到了一個有合理殺人動機的嫌犯。一言既出,也意識到不妥,歉然道:“我不是為我叔叔的死高興,而是……”

馬擴點頭道:“我知道,海棠是欣慰終于可以不再被我懷疑了。”

海棠微微一笑,也不在意,道:“我們這就去找某甲吧。”

馬擴心道:“雖說登州軍鎮(zhèn)重地之名名不符實,至少不該在金人視線之內,但金人既然派了某甲來,必有重大圖謀。那某甲知道提著米糕登門,表明他來到本地有一些時日了,知道米糕是蓬萊特產。曹笑笑這起命案實在不簡單,背后似是涉及多方勢力角逐,須得查個清楚明白才行。”

當即與海棠將雪球還了回去。又向大廚孟德打聽道:“登州賣吃食的還是在市集最東邊吧?”

孟德道:“是啊,一直在那里,從來沒動過窩。”又不滿地問道:“馬將軍是不是嫌棄我飯菜做得不好?”

馬擴忙道:“不是。就是忽然想吃米糕了,想問問老易家的米糕店還在不在。”

孟德道:“在呢,前幾日還遇到過老易。不過老易家也不光做米糕了,還賣別的花樣糕點。現(xiàn)下登州有許多西邊、北邊逃難來的人,這些人吃不慣米糕。國難當頭,光景不好,小生意人,也得隨行就市啊。”

海棠在一旁偷吃了一個油炸丸子,夸道:“這個是魚丸嗎?很好吃。”

孟德板起臉道:“娘子借了我的狗用,又偷吃廚房的魚丸,該怎么算?”

海棠眼珠骨碌一轉,笑道:“是了,我倒是忘記雪球了,我得給它拿幾個魚丸過去,好好犒勞犒勞它。”

自顧自抓了一把魚丸,一溜煙地跑去后院,丟給了雪球。

孟德忙叫道:“這是海棠娘子偷著做的呀,我老孟可沒有假公濟私,拿公家的魚丸,投喂自家的狗。”

馬擴聽到耳中,忍不住莞爾。忽見孟德轉頭瞪視自己,便咳嗽一聲,正色道:“我親眼看見了,是海棠做的,不干孟大廚的事。”


離開驛館,馬擴與海棠趕來市集。馬擴因在本地長大,熟人眾多,自覺不便輕易露面,便讓海棠一人去米糕店打探。

海棠一進店,便買了兩斤米糕。店家老易很高興,話也隨之多了起來,道:“娘子面生,是新從外地來的吧?難得有外地人一進來就直接買米糕的。”

海棠笑道:“為什么不買?我可是久聞老易家米糕大名。”

老易一張老臉笑開了花,喜滋滋地道:“多謝娘子夸贊。這米糕是老伴兒連夜做的,好吃著呢,包管娘子吃了還想吃。”

海棠便問道:“這兩日還有別人來買過米糕嗎?”

老易道:“除了老顧客,生面孔只有一名男子,跟娘子一樣,是北方口音,高大魁梧,一張國字臉。跟小老兒一樣,頭上戴一頂東坡巾。”

海棠故作驚訝地“呀”了一聲,道:“店家說的這個人,似乎很像是我的一個朋友,他也是這么高,也是一張國字臉。”

老易忽而壓低聲音,問道:“娘子那位朋友可是練武的?”

海堂怔了一怔,忙應道:“當然練了。不但練,還是位好手呢。”

老易忙道:“那就是娘子的朋友沒錯了。他進來店里時,剛好梁上掛著籮筐的繩索松了,籮筐掉落下來,小老兒站在一旁,看著都快嚇死了。你那位朋友卻退開兩步,再一伸手,輕松接住了籮筐。那身手,一看就是個會家子。不過人倒是面善,態(tài)度也和氣。”

海棠忙道:“我正到處找他呢。店家可知道他住哪里?”

老易道:“好像就在東海客棧。今日小老兒過東海客棧時,依稀看到他在柜臺前跟誰說話。不過看到的是側影,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娘子尋人的話,不妨去那里看看。”

海棠大喜過望,忙謝了店家,出來不無得意地告訴馬擴:“查到了,某甲就在東海客棧。其體貌與之前驛卒所述差不多,而且是除了我之外唯一一個買米糕的外來人。”

馬擴笑道:“小地方就是這點好,稍微臉生些,就會被本地人留意到。”

海棠忙道:“一會兒到了東海客棧,還是我先進去打探。”

馬擴搖頭道:“這次可不行。某甲武藝高強,又有當機立斷殺人的決心,一定是個狠角色。萬一你進客棧打聽時正好被他遇到,他又認得你,豈不相當危險?一會兒你就在客棧外面等我,我自己進去。”

海棠一想有理,遂不再堅持,又道:“馬將軍是武進士出身,想必亦是武藝不凡。聽說金國皇帝賞識將軍,膽色才干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將軍精于騎射,身手出眾,可是真事?”

馬擴道:“都是以訛傳訛罷了。”

海棠順手從紙包中取了一塊米糕,塞入口中。

馬擴忙問道:“好吃嗎?”

海棠幾口咽下,搖頭道:“不怎么好吃。”

馬擴笑道:“我就說南北飲食習俗大大有別。海棠你跟了趙夫人十年,在齊地十年,卻還是改不了口味,怎么會那般喜歡豆豉的味道?”

海棠道:“豆豉這件事,馬將軍是不是打算說上一輩子?”

馬擴笑道:“什么一輩子,你我分別在即,還能說幾次。我敢說,你這輩子一定沒吃過豆豉,只不過聞見氣味有些怪,沒聞過,便覺得香罷了。”

海棠道:“豆豉又不是什么稀奇物。總之,這米糕不好吃,我再也不想吃了。給,全歸馬將軍了。”


來到東海客棧,正好遇到馬擴手下侍從祁運出來。祁運忙趕過來稟報道:“州府那邊傳來的消息,人有下落了,屬下正要趕去漁港碼頭。”

馬擴登時又驚又喜,問道:“確認找到他本人了嗎?”

侍從祁運道:“年紀相仿,也想搭船北上,十有八九是他。”

海棠好奇問道:“是誰?”

馬擴道:“一位朋友。”又問侍從道:“對了,你可有留意到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國字臉,個子大概這么高,總是戴一頂東坡巾。”

祁運怔了一怔,答道:“東海客棧里面有一半人以上都戴東坡巾。”

海棠忙道:“那人北方口音,武藝不錯,表面看起來很和氣。”

祁運道:“哦,還真有這么一個人,好像住進客棧有一陣子了。今日上午,他和另外幾名同伴一起退房走了。”

海棠驚道:“走了嗎?怎么會這么巧?”

馬擴思忖道:“明日起南風,會不會他和同伴也是想搭船北上?”

他心中掛念正找尋的那位朋友,便先向侍從祁運命道:“你留下來,向店家詳細打聽一下那北方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碼頭那邊,我親自趕過去處理。”

祁運躬身道:“遵命。”又望著馬擴手中的紙包,好奇問道:“馬將軍提著這個做什么?”

馬擴忙道:“這個給你。”順勢將米糕盡數(shù)塞給了侍從祁運。


馬擴與海棠剛到漁港碼頭,船夫范溫便急奔了過來,告道:“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想搭船去沙門島,沒有官府批文,說是申請過了,蓬萊縣知縣不在縣衙,登州州府則不予批準。”

馬擴問道:“十五六歲年紀?”

范溫忙道:“跟馬將軍想找的人年紀差不多,不過容貌跟畫像上不像。馬將軍找的人是尖臉,這名少年是方臉。”

馬擴聞言不免失望,心道:“祁運所收到的人在碼頭的消息,必是據(jù)年紀而以訛傳訛。”

范溫又道:“那少年自稱要去沙門島游玩。我勸他不必冒險。那少年隨手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什,說是給我的酬勞,居然是顆北珠。我立時起了疑心,便假意收了,將他穩(wěn)在了船上。”

一邊說著,一邊掏出珠子,遞給馬擴。

海棠湊過來一看,便道:“果然是顆上好的北珠,這可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的。”

范溫道:“那少年看起來也不像是普通人,雖然有些文弱,可眉目之間,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怨恨之氣,頗讓人畏懼。”

馬擴要找的正是這樣一個人,雖然范溫已經(jīng)說明相貌不符,但聽了這樣一番描述,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急忙朝貨船趕來。

下到艙底時,卻見一名少年倚柱而坐。他聽到人聲,便站了起來。一切如范溫所言,少年雙目之間,有一股凜凜怒氣,但卻不是馬擴要找的人。

馬擴遂上前問道:“你是誰?可知道沒有本地官府批文,私下乘船渡海是違制犯法的?”

他滿面肅色,語氣也甚是嚴厲,那少年卻一點也不畏懼,抗聲辯道:“我只是想去沙門島游覽風光,又不是要去高麗,未出大宋國境,算什么違制犯法?”

馬擴心中暗暗喝了一聲彩,暗道:“這一定是名家子弟了。”便換了溫和一些的語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答,反而問道:“你是什么人?是官府的人嗎?為何一身便服?可有腰牌之類的憑證?拿出來給我看看。”

海棠暗笑不止,忙上前扯了扯馬擴衣袖,帶他上了船頭,才告道:“我認得那少年,他是曾孝序孫子曾三省。”

李清照丈夫趙明誠是青州人氏,與已故京東東路安撫使曾孝序相熟。二人都曾受權相蔡京迫害趙明誠父曾受蔡京迫害,見前注釋。曾孝序早年以蔭補將作監(jiān)上簿,監(jiān)泰州海安鹽倉。宋徽宗時,累官至環(huán)慶路經(jīng)略安撫使。某日曾孝序入京,與權相蔡京議論時事,曰:“天下之財貴于流通,取民膏血以聚京師,恐非太平法。”指斥蔡京榨取民脂民膏,蔡京銜恨在心。曾孝序又上疏道:“民力殫矣。民為邦本,一有逃移,誰與守邦?”蔡京益怒,命御史宋圣寵劾其私事,追逮其家人,鍛煉無所得,但言約日出師,幾誤軍期。曾孝序被削籍,流放嶺南(比流放沙門島輕一級)。直到蔡京罷相,才被宋廷重新起用。,惺惺相惜,因而時有來往。去年年底青州兵變,將官王定殺了曾孝序及其子宣教郎曾訏,曾氏家眷也多慘遭亂兵毒手,只有曾訏獨子曾三省一人逃脫,但其人旋即不知所終。后亂兵潰散,王定逃回了萊州老家,因受官府追捕,又浮船入海,不知逃往何處。

海棠又道:“我曾跟著夫人見過曾三省一次,看來他不記得我了。這也不足為奇,大凡有夫人那樣的女子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在她身上,雖無傾城容貌,卻有絕世才華,氣度壓倒了一切。”

馬擴道:“曾孝序是泉州晉江人,出身官宦世家福建泉州曾氏名宦輩出,如宋仁宗朝宰相曾公亮(曾與丁度等人編撰《武經(jīng)總要》,為中國古代第一部官方編纂的軍事科學百科全書)。曾公亮之子名曾孝寬,侄子名曾孝廣、曾孝蘊。曾孝序本人最初以蔭入仕,父輩當為顯宦,極可能是曾公亮從侄。曾孝序妻子為蔡挺(宋神宗執(zhí)政時任樞密副使)之女。。曾三省既然逃過大難,為何不南下回福建老家?而且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流落至此,只要向地方官府求助,官府自會提供一切幫助,還會派人表奏朝廷。”

海棠嘆道:“這還用問嗎?曾三省滯留齊地,當然是要復仇了。”

馬擴驚道:“海棠認為曾三省是要去找王定報殺害親人的大仇嗎?”

海棠道:“不然沒有別的解釋了。難道還能是北上尋寶或是營救二圣不成?”

馬擴遂下來艙底,向那少年道:“適才你問我是什么人,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你,我姓馬,單名一個擴字。”

那少年“咦”了一聲。露出驚奇之色來,且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著馬擴。

馬擴問道:“你聽過我的名字?”

少年遲疑了下,才點了點頭。

馬擴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曾三省。”

馬擴道:“曾三省,好名字。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這是曾子說的話。你又剛好姓曾。”

曾三省訕訕問道:“馬將軍要捉我去官府嗎?”

馬擴搖了搖頭,又道:“你想去沙門島是不是?你不必偷渡。剛好我明日也要去那里辦事,只要你跟在我身邊,我便正大光明地帶你過海,好不好?”

曾三省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道:“真的嗎?”

馬擴道:“真的。”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掏出那顆珍貴的北珠,塞回曾三省手中。

曾三省頗為不解,問道:“我與馬將軍萍水相逢,馬將軍為什么要幫我?”

馬擴道:“你祖父曾公到京東東路上任時,我已經(jīng)離開登州,雖無緣見面,但我素仰他老人家剛直大名,對其風范很是傾慕。”

曾三省失聲道:“馬將軍怎么會知道……”

海棠跟過來笑道:“是我告訴馬將軍的。我們見過面的,我是趙夫人李清照的侍女海棠,你還記得嗎?”

曾三省“啊”了一聲,道:“難怪我剛才看娘子有些面熟。抱歉,我一時沒有認出來。”

海棠笑道:“你心中盡想著報仇的事,哪里還會顧念旁人?”

曾三省一呆,不知該如何回答。

海棠又道:“這位馬將軍大名鼎鼎,他的為人你想必是信得過的。他現(xiàn)下是真心想幫你,你有什么事,都要跟他商量,得到他的準許后,才能去做,知道嗎?”

曾三省盤算了一會兒,終于點頭答應,又向馬擴道:“我想去沙門島找仇人王定。”

馬擴問道:“你怎么知道王定人在沙門島?”

曾三省道:“有人在沙門島見過他。”

原來曾三省親眼目睹祖父、父親被王定殺死,僥幸逃脫后,便一心要尋王定報仇。王定為逃避官府追捕,從萊州駕船入海,不知所終。曾三省年紀不大,卻甚有見識,料想王定身為齊人,必定不會離開齊地,而且其人所駕小舟也無法遠馳,極可能去了附近的某座海島躲避,于是自行畫出了王定相貌,沿著海岸線一路打聽,最終來到登州。曾三省料想王定不可能再越過登州,遂細細打聽,只要有人去過沙門島,便拿出王定的畫像給對方看,終于有人說曾在沙門島見過王定。

馬擴忙令曾三省取出王定的畫像,奇道:“這是你自己畫的?”

曾三省點了點頭,道:“先父頗擅丹青,我自小也有所涉獵。”

海棠奇道:“你小小少年,如何能與這彪悍匪徒對抗?既得知王定確切下落,為何不去報官?”

曾三省道:“我去過蓬萊縣、登州府,還去過刀魚寨,但都沒人理睬。”

海棠嘆道:“也是,登州府、刀魚寨長官空缺,蓬萊知縣也因病情去了沙門島就醫(yī),群龍無首,底下官吏哪還有心思正經(jīng)辦事!”

馬擴遂道:“好,找王定報仇這件事,我會全力幫你。但你要答應我,遇事要跟我商量,不管大事小事,都不能擅自處理。”

曾三省大喜過望,忙朝馬擴下跪道謝。

馬擴忙扶起對方,道:“不必言謝。我是朝廷命官,追捕殺害重臣的頑兇,本就是分內之事。”

曾三省愈發(fā)感動,舉袖抹了抹眼淚,道:“馬將軍,海棠娘子,你二位如此幫我,我實無以為報,只有將一個大秘密告訴你們。”

馬擴倒沒有太當回事,海棠忙問道:“什么大秘密?”

曾三省道:“沙門島上,藏有一個大秘密。”

海棠一怔,問道:“什么大秘密?”

曾三省道:“是什么大秘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沙門島上。”

當日王定率亂兵圍住青州帥司帥司:指安撫使官署。因安撫使同時兼任一路軍事長官,主地方兵權,故稱帥司。,京東東路安撫使兼知青州曾孝序聞訊趕出,當面質問王定為何作亂。王定只令左右退開,徑直上前,逼曾孝序說出沙門島隱藏的大秘密。曾孝序當即斥道:“既是大秘密,便在一個‘大’字,不是你所能預聞的。”

王定當即提刀殺了站在一旁的曾孝序之子曾訏,又迫問曾孝序。曾孝序不肯吐露,終被王定殺死。

事發(fā)時,曾三省就躲在一旁的大槐樹上,將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曾孝序趕出來質問亂兵之前,親自扶著愛孫上樹。那棵槐樹須得三人合抱,華蓋有數(shù)丈寬,好幾根大枝丫伸出了圍墻,只要緣樹枝慢慢攀爬,便能逃出州府。曾三省也正是如此,才逃出了亂兵的包圍圈。

馬擴這才鄭重地問道:“也正是因此,你才料定王定人必在沙門島上吧?”

曾三省道:“不光如此。從萊州到登州,這一帶的海岸,我都細細打聽過,確實有人在沙門島見過王定。”

海棠道:“能引得王定殺害長官,犯下謀逆大罪,那大秘密必定相當了不起。會不會有什么大寶藏?”

馬擴瞪了海棠一眼,問道:“你覺得可能嗎?”

海棠想了想,才搖頭道:“不可能。”

馬擴也起了好奇之心,嘆道:“既然你祖父知悉此事,那么當時的知登州宇文虛中宇文虛中出任知登州一事,《宋史》無載,只見載于《四川通史》,當據(jù)地方志(宇文虛中為蜀地成都人)。在許多時候,地方志往往是正史的有效補充,細節(jié)更為精準。宇文虛中這樣的知名人物,其登州之任不載于正史,足見其任隱秘,且任期短暫。也必定知情。可惜,宇文虛中出使金國時被金人扣押了。”

海棠忙道:“是了,夫人提過宇文虛中這個人,說是他本名宇文黃中,詩文極好,是個風度翩翩的大才子。而皇帝……是當時的皇帝、而今的太上皇最愛才子,對宇文虛中格外寵愛,還親自為他改了名字叫虛中。”

曾三省是名家子弟,亦熟知典故,點頭道:“確有此事。”

海棠道:“但宇文虛中既是皇帝寵臣,為何會被派到登州來任地方長官呢?我沒有貶斥登州的意思,但知登州確實不是美差。”

馬擴見海棠一直望著自己,似是饒有深意,不由得莫名其妙。

海棠又續(xù)道:“宇文虛中出任知登州這件事,當年夫人與老爺還專門議論過。老爺說,‘宋金聯(lián)盟’雖然達成,但金人其實并沒有真心助宋的意思,朝廷為了敦促金人出兵,必有進一步的舉措。”

而當時遼國未滅,遼國位于宋金兩國之間,宋金要通好往來,仍須得通過海道,登州便是海道之起點。宇文虛中知登州,并不是失寵,而是肩負著秘密使命。

馬擴這才會意過來——他自己既是“宋金聯(lián)盟”的參與者與執(zhí)行者,也被海棠認為知悉宇文虛中的使命,而這一使命,極可能跟那個所謂的大秘密有關——忙道:“‘海上之盟’達成后,我便被調離了登州,后又因父葬守制在家,全然不知此事。”

海棠思忖道:“沙門島不過彈丸之地,能藏得下什么大秘密?”

馬擴忽想起了什么,忙道:“是了,還有一事,也是關于宇文虛中的。”

宋欽宗即位后,即追究首倡“宋金聯(lián)盟”者之責,如童貫、趙良嗣,其父宋徽宗所重用的諸臣也被罷免。宇文虛中原是“聯(lián)金滅遼”最堅定的反對者,認為將有納侮自焚之禍,還一度因言辭激烈被宋徽宗降職,這次居然也在清算之列,被宋欽宗驅逐,判流放外地。而宇文虛中竟請求自選流放地,他口中第一個冒出的名字便是登州。旁人驚駭之時,他才意識到失言,便改口說青州。馬擴當時剛好人在朝中,是以知悉此事。

曾三省忙問道:“宇文虛中后來真的被流放青州了嗎?我隨祖父、父親在青州多年,怎么不知道此事?”

馬擴道:“朝廷本同意將宇文虛中流放青州,但臨行前,又有金人南侵之風聲,遂改流放南方韶州。”

正是這次流放,宇文虛中逃過一劫,未在靖康之變中被金人擄走。直到宋高宗趙構即位,尋求出使金國使者,宇文虛中毅然應詔,這才被重新起用。不想他儀表堂堂,文采卓然,名氣在外,一到金國就被扣押。金人百般勸降,欲以其為漢地宰相。但宇文虛中堅絕不肯投降,遂被金軍統(tǒng)帥粘罕軟禁在云中。

海棠忽朝東面指了指,遲疑道:“那個大秘密,會不會就是指他?”

馬擴不解其意,問道:“他是什么?”

海棠不便當著曾三省之面明說,便簡短地道:“阿撒。”

馬擴想了想,才道:“應該不會。不過也難說。”

曾三省插口道:“也許等找到王定便會知道了。他留在沙門島,想必也是為了那個大秘密,說不定他已經(jīng)有所發(fā)現(xiàn)。”

馬擴遂道:“天色不早,這件事回頭再說。”又道:“三省,我現(xiàn)下有件要緊事,要請你幫忙。”

曾三省忙道:“馬將軍但請吩咐。”

馬擴道:“我想請你走一趟米糕店。”


次日一早,馬擴便與高麗侍從阿七一道守候在碼頭。阿七期待偷渡客的出現(xiàn),馬擴則比照曾三省所繪某甲畫像,暗中留意每一名來往的男子。

阿七瞥見畫像,好奇問道:“這是誰?是偷渡客之一嗎?”

馬擴道:“不是。他應該就是殺死貴國曹副使的兇手,至少是重大嫌犯。”

滿以為能守株待兔,再來個甕中捉鱉,然令人失望的是,直至船要開時,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人。

阿七很是不解:“這是怎么回事?”

裝扮成曹笑笑模樣的昆布徒然無獲,也匆匆趕了過來,猜測道:“說不定消息走漏,偷渡客得知曹副使已死,料想事情不成,便干脆放棄了。”

轉頭見使船上正使金富軾正朝自己揮手,便道:“此事看來也只能如此了。馬將軍,你不是也要去沙門島嗎?那我們沙門島再見吧。”

阿七為人熱情,忙道:“為何不邀請馬將軍搭乘我們使船?”

昆布遲疑道:“這個嘛……”似是有難言之隱。

馬擴早從登州通判耿于懷口中得知高麗使者金富軾買了許多漢文書籍,預備攜帶回高麗,而中國書籍本是嚴禁出海之物大宋經(jīng)濟、文化發(fā)達,民間雕印業(yè)(即印書業(yè),因多為雕版印刷,故稱雕印業(yè))也達到了歷史巔峰,活字印刷術便是出現(xiàn)在北宋時期。宋廷認為除了九經(jīng)以外的其他書籍,涉及朝政得失,邊防軍機,故列為違禁品,不準出境。官府為此還頒布了大量出版管制法令,以嚴格管理涉及國家機密的書籍,并首次提出私人圖書在雕印前必須送審。然由于宋書在遼國、西夏極受歡迎,且利潤豐厚,高達十倍以上,遂成為主要走私品。,料想金富軾必定已經(jīng)叮囑過昆布,要對自己格外小心,也不拆穿,只笑道:“我已經(jīng)跟別人說好了,將搭乘刀魚船去沙門島。”

昆布忙笑道:“如此更好,刀魚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

馬擴道:“正巧有一艘刀魚船要押解流人去沙門島,我也剛好要先去那里辦事,順路。”

又道:“我聽趙夫人說,金使者也打算在沙門島多停幾日,如此,他二人便有更多機會交流詩文。那我們廟島再見了。”

阿七道:“馬將軍,再見。”

與昆布、阿七道別后,馬擴便來到范溫船上,與李清照、辛贊閑聊了幾句,又當面將曾三省托付給李清照照顧。李清照點頭道:“我夫君與曾家是老朋友,三省就交給我了,馬將軍請放心。”

馬擴又指著辛贊之子辛文郁道:“這位辛小郎君年紀比你小,身上又有病,你要好好照顧他。”

曾三省道:“是。”

馬擴又叮囑了范溫幾句,遂與眾人拱手作別。

曾三省昨晚與馬擴同床而臥,說了不少知心話,對馬擴頗為依戀,依依不舍地送他下船,問道:“馬將軍當真不隨我們一道嗎?”

馬擴道:“刀魚船比這艘貨船要快上一倍,我得趕去沙門島辦事。至于你,難得有機會跟在趙夫人身邊,可要多向她請教。”

曾三省道:“記下了。”

剛把曾三省打發(fā)回船,海棠又追下船來,告道:“我已經(jīng)細細檢查過了,船上再沒有其他人,曹勛那些人沒上船。”

馬擴點頭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之前我說過要搭乘范溫的貨船去沙門島,曹勛既謀大事,須得萬事小心,不會傻到跟熟人同船而行。”

海棠又問道:“馬將軍要獨自上沙門島嗎?哦,我是說那個沙門島,沙門寨所在的長山島。”

馬擴笑道:“海棠也想去嗎?”

海棠遲疑了一下,才道:“不想。也想。”

馬擴笑道:“海棠是怕再遇到耶律阿撒嗎?他人果真在長山島的話,應該會被秘密囚禁在沙門寨中,不會像其他流人那樣,能在島上隨意走動。”

隨即正色道:“長山島是沙門寨所在地,島上有好幾百號流人,均是被判死刑而獲貸者,有相當一部分不是洪芻洪公這樣的謙謙老者,而是亡命之徒,實在不適合你這樣貌美的女孩子去。”

海棠面色一紅,雖還想說點什么,可又不知說什么才好,便道:“那么馬將軍多保重。我們廟島再見。”即一扭腰肢,轉身回船上去了。

馬擴正要離開,忽見一名壯年男子提著一個大包袱,大呼小叫地奔來碼頭,叫道:“等等我!我還沒上船呢!”

馬擴見那男子欲奔向范溫貨船,忙挺身攔住,問道:“你是誰?可有登船批文?”

那男子氣喘吁吁地道:“我不需要批文……我……”

馬擴語氣登時嚴厲了起來,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男子挺了挺腰身,叉起腰問道:“你又是誰?那邊巡守鋪的刀魚兵士都沒攔我,你倒攔起我來了。”態(tài)度極為強硬。

馬擴道:“我是馬擴。”

那男子“啊”了一聲,立時軟了下來,笑道:“原來是馬將軍。咱們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

馬擴狐疑問道:“自家人?你是刀魚寨水兵嗎?為何一身便服,且未攜兵器?”

那男子忙道:“不是,不是水兵。我是蓬萊本地人,我姓白,名叫白勇,是白談的侄子。”生怕馬擴不知道白談是誰,又補充道:“白談,就是本地名醫(yī)白醫(yī)師。”

馬擴忙道:“抱歉,我沒見過白郎,竟不知白郎是蓬萊本地人。白郎是要去沙門島探望白醫(yī)師嗎?”

白勇笑道:“是,是。我是本地人,又只是去沙門島探親,所以不需要官府批文。”

馬擴歉然道:“實在抱歉。白郎快些請吧,船馬上就要開了。”


離開漁港碼頭,馬擴便徑直來到刀魚寨,寨中水門已經(jīng)打開,登州通判耿于懷及平海軍指揮使唐東正等在登船處。

馬擴忙道:“抱歉,馬某來得晚了。”

耿于懷道:“不晚,時辰剛剛好。”又為馬擴引見唐東。

馬、唐都是武將,只略略寒暄,便回到正題。唐東道:“馬將軍的要求,耿通判都跟我說了,我選派了二十名兵士,隨馬將軍赴沙門島。馬將軍所乘刀魚船,也歸馬將軍調遣。萬一人手不夠的話,廟島上還屯駐有三百刀魚水兵,由刀魚副巡檢楊群統(tǒng)領,馬將軍亦可隨意調派。”

馬擴道:“多謝。”又問道:“那些流人呢?”

耿于懷道:“已經(jīng)押去了艙底,只等馬將軍上船了。”又嘆道:“今年應該是近百年來流人人數(shù)最少的一次了。真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言外之意,并非罪犯少了,而是北宋滅亡,中原殘破不堪,許多州縣地方官府已不能有效運轉。就連登州這樣未染戰(zhàn)火的海濱之地,都沒有行政長官,便是明證。


沙門島位于登州正北六十處,由南長山、北長山、大黑山、小黑山、廟島等大大小小的島嶼組成。面積最大者,為南長山島,次則北長山島,其次是大黑山島。真正有人居住者,只有南長山、北長山及廟島三島。蓋因為除前列五島之外,其他島嶼太小,既沒有自然的淡水資源,也無人工開鑿水井,不具備生存條件,不宜人類居住。而大黑山、小黑山兩島,則是遍地毒蛇。黑山之“黑”,便是指夏秋時節(jié),島上毒蛇隨處可見,以致植物的綠色都被覆蓋,望上去是成片成片的黑色。

南長山、北長山原為一島,名長山島。島上原有一座小廟,故而又名沙門沙門:又作娑門、桑門,起源于印度列國時代,意為勤息、息心、凈志,是對非婆羅門教的宗教教派和思想流派的總稱,是與婆羅門教相對立的思想流派,其哲學思想為印度哲學的重要內容。沙門中最有影響的派別是佛教、生活派、順世派、不可知論派等。島。到唐代時,忽然發(fā)生了大風暴大地震,長山島斷為南、北兩島,但兩島之間水域甚淺,不能通行小船,退潮時分,人甚至涉水可過。

沙門島流人管理機構沙門寨便建在南長山島上,而所流犯人也是集中在南長山、北長山兩島。犯人均為散流,行動相對自由,雖然夜間必須回沙門寨簡陋住處歇息,但白日可以離寨,到島民家做工。因為朝廷不為流人供給衣食,流人要生存下去,就得自食其力。而島上又沒有其他謀生手段,流人便只能向本地島民討生活。

島上島民主要以打魚為生,也兼做鹽業(yè),即將海水引入池中,煮曬成鹽粒,再低價賣給官府大宋對鹽實行管制,此鹽業(yè)實為官營鹽業(yè),參見本書《后記》考證,此處不再詳細解釋。。因煮鹽需要消耗大量木材,兼之要杜絕流人得到浮海漂流之物,如木筏的原材料,全島樹木均被伐光,四處光禿禿一片,與鄰島林木蔥蔥形成鮮明的對比。島上不時有白煙升起,這便是島民在煮鹽了。到島民家?guī)蛡虻纳抽T島流人,主要負責煮鹽曬鹽,偶爾也參與造船,工作非常辛苦,且時時有生命危險。這危險倒不是來自島民,而是沙門寨監(jiān)押,即時人所稱“寨主”。

北宋滅亡前,每年給沙門島的流人配額是二百名,宋神宗時又增加到三百名。每年三百名,十年便是三千名,即便除掉部分自然死亡,還有兩千人。兩千人,要靠不到一百戶島民養(yǎng)活,平均一戶島民至少要養(yǎng)活二十人,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島民的承受能力。沙門寨監(jiān)押多采取惡劣濫殺的手段,直接將流人中的老弱病殘投入海中淹死,稱為“減員”,以此來維持島上人數(shù)平衡,竟成為沙門島慣例。

宋真宗天禧三年(1019年),著作佐郎高清和襄州文學焦邕因罪配隸沙門島。二人都是文人,雖遭流放,卻不失自尊自傲。沙門寨寨主董遇向高清、焦邕勒索財物不成,便以謀叛的罪名,將二人殺掉,尸身拋入大海之中。

后高清之子來沙門島探父,這才發(fā)現(xiàn)了真相,于是跑去京師開封敲登聞鼓古代帝王為了表示聽取臣下的冤情或諫議,懸鼓于朝堂之外,允許臣民擊鼓直接向皇帝反映問題,稱登聞鼓。北宋于汴京宣德門左、右分置登聞檢院(隸屬于諫議大夫)和登聞鼓院(隸屬于司諫、正言),由宦官掌管,門外均懸有大鼓,均允許百姓擊打。凡有議論朝政得失,涉及軍情機密,公私利害,呈獻奇方異術,或者請求恩賞、陳訴冤情等,無法通過常規(guī)渠道向皇帝呈進的,可以先上登聞鼓院敲鼓投進,如果登聞鼓院不受理,再投登聞檢院。這兩個官署規(guī)模很小,地位也不高,卻給民間有冤難訴者提供了一條有用的渠道。北宋立國之初,東京市井間有一位名叫牟暉的市民走失了一頭豬,因豬是自己走失,并非失竊,開封府不予受理。牟暉氣急敗壞下跑到登聞鼓院敲響了大鼓。丟豬一事立即被緊急上報到御案前。宋太祖趙匡胤不怒反喜,特意給宰相趙普下手詔道:“今日有人聲登聞來問朕,覓亡豬,朕又何嘗見他的豬耶!然與卿共喜者,知天下無冤民。”詔令賜給牟暉一千錢,以補償他的損失。,為父鳴冤。登聞鼓一響,事情便鬧大了。宋真宗親自下詔詰問沙門寨寨主董遇。董遇自然是堅稱高清、焦邕預謀造反,由于相關之人已死,無從對質,此案最終不了了之。

宋真宗倒是下了一道詔書重申:“沙門寨監(jiān)押不得挾私怨害流人,委提點五島使臣常察舉之。違者具事以聞,重置其罪。”

皇帝親自下了詔書,要求沙門寨寨主不得暗害流人,結果如何呢?

宋仁宗年間,京東東路轉運使轉運使:原為主管運輸事務的中央或地方官職。宋初,曾派若干轉運使赴各地供辦軍需,事畢即撤。宋太宗時,為削奪節(jié)度使的權力,于各路設轉運使,稱“某路諸州水陸轉運使”,其官衙稱“轉運使司”,俗稱“漕司”。轉運使除掌握一路或數(shù)路財賦外,還兼領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職責。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以前,轉運使實際上已成為一路之最高行政長官。以后,陸續(xù)設立了提點刑獄司、安撫司等機構分割轉運使的權力。若以兩省五品以上官任,或需兼領數(shù)路財賦者,稱“都轉運使”。隨軍轉運使,則因事而設。王舉元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稱登州沙門島“如計每年配到三百人,十年約有三千人,內除一分死亡,合有二千人見管,今只及一百八十人,足見其弊”。十年累計下來,沙門島該有流人三千人,而實際人數(shù)是一百八十人,其余兩千八百余人均枉死島上。

可見對于受害人家屬而言,皇帝詔書就是一句空言,沙門島依然故我。畢竟天高皇帝遠,皇帝想管,怕是也管不了。

宋神宗時,單州成武單州成武:今山東成武。人馬默知登州,發(fā)現(xiàn)沙門島監(jiān)押李慶上任兩年,便以“投海”的方式濫殺流人七百多人。馬默聽聞后震驚異常,招來李慶責問道:“人命至重,恩既貸其生,又從而殺之,不若實時死鄉(xiāng)里也。汝胡不以乏糧告,而顓殺之如此?”指責李慶濫殺無辜,并表示要上奏朝廷,追究李慶責任。李慶返回沙門島后,即畏罪上吊自殺。

馬默上書后,朝廷這才更定律令,將滿足一定條件的流人移配他州,以減輕沙門島的壓力。但不管怎樣,沙門島流人多是朝不保夕,即便不被餓死,也面臨被看守殺死的危險,可謂“與死為鄰”。正因為如此,沙門島才成了傳說中的鬼都,令人聞名色變。

抵達長山島沙門碼頭時,沙門寨監(jiān)押呼慶已等在岸邊。其人魁梧高大,面黑如鐵。馬擴搶先跳下船,上前行了一禮。呼慶驚愕異常,問道:“小馬你怎么成了流人監(jiān)押官?”

馬擴笑道:“我是臨時充任的。呼延將軍,別來無恙?”

呼慶搖頭道:“我不是呼延將軍,我是呼監(jiān)押,這里的人都叫我呼寨主。”

馬擴道:“呼監(jiān)押也好,呼寨主也罷,在我這里,永遠是呼延將軍。”

原來那呼慶便是前平海軍指揮使呼延慶。其人武功高強,人稱黑虎英雄,因擅長女真、契丹、高麗多國語言,曾是“海上之盟”的主要參與者。馬擴之父馬政第一次出使金國,呼延慶便是隨行人員。而呼延慶堂堂平海軍指揮使,一代名將,竟淪落為沙門島監(jiān)獄長,說到底,也與當年之事有關。當年“宋金聯(lián)盟”,大致經(jīng)過是——

政和七年(1117年),遼人高藥師、曹孝才等逃赴高麗途中,遇風暴漂流到了登州,有了促成宋廷與金結盟之意。當年八月,宋徽宗下詔讓登州長官王師中選用將吏共七人,乘坐平海軍指揮兵船,同高藥師、曹孝才出使女真,想以買馬為名,打探女真部落的虛實。但此行未能成功,兵船甚至不曾靠岸。

政和八年(1118年),宋徽宗又命知登州王師中再選能人,王師中舉薦了登州武官馬政和呼延慶。于是宋廷派馬政、呼延慶率將校七人士兵八十人,同高藥師、曹孝才一起出使女真,馬政之子馬擴隨行。一行人于當年閏九月下海,順利到達北岸。女真巡邏者抓住了他們,經(jīng)高藥師解釋后,才沒有當場殺害,捆送首領阿骨打住所。

一行人先遇到阿骨打的侄子粘罕。粘罕盤問了一番,這才帶眾人去見阿骨打。阿骨打與部屬商議后,決定先與大宋通好,扣押登州軍校王美、劉亮等六人作人質,派渤海人李善慶、熟女真散都、生女真勃達三人,帶上國書和北珠、生金、貂革、人參、松子等物品,隨同馬政等人赴宋。

宣和元年(1119年)正月,金使臣李善慶、散都、勃達抵達汴京。宋徽宗欣喜若狂,下詔封李善慶為修武郎,散都為從義郎,勃達為秉義郎,發(fā)給俸祿。宋廷隨即派趙有開為正使,馬政及登州長官王師中之子王瑰為副手,帶上詔書、禮物,和李善慶等人渡海去金國。到登州時,趙有開暴病而死。宋廷又得到消息,稱遼國已封金國國主為東懷王,并割讓遼東地給金國。宋徽宗生怕聯(lián)金滅遼的意圖被遼國知曉,緊急下詔,命馬政等人停止行動,只派平海軍指揮使呼延慶帶著登州牒文送金使李善慶等人回國。

當年六月,呼延慶一行到達阿骨打軍前。因大宋沒有使者,且無國書,呼延慶所攜僅為登州牒文,阿骨打等人感到被輕視了,十分憤怒,不顧呼延慶解釋,將其扣押。

半年后,金人才決定放呼延慶回國,并表達了繼續(xù)與宋通好的意思。呼延慶遂攜帶金國國書返回大宋,因途中害怕金人反悔追趕,朝夕奔馳,侍從甚至“有裂膚墮指者”。

呼延慶回國后,即將金國國書上交朝廷,請求宋徽宗再派使臣去金國商議。

宣和二年(1120年)二月,宋徽宗派遣趙良嗣、王瑰出使金國。金國也派遣曷魯和大迪烏來到登州。之后,宋廷將國書交給金使,派呼延慶送其歸國。兩國由此達成協(xié)議,遂成“海上之盟”。

宋金聯(lián)盟成功后,趙良嗣、王師中、王瑰等人均受封賞,也包括馬政父子,馬擴更是受到權臣童貫重用,令其跟隨左右。唯獨呼延慶一人被降職。有人聲稱呼延慶被拘押于金國時,有些言語不當,有失國體。又有人告發(fā)梁山泊反賊宋江宋徽宗執(zhí)政期間,宋廷大肆“括公田”,地方豪強則加緊兼并土地,傾家蕩產的農民日益增多,加上連年水旱蝗災,農業(yè)迅速衰落,呈現(xiàn)出一派蕭條的景象。南方原本屬于富庶的地區(qū),因為花石綱的騷擾,使百姓無法正常生活下去,連日常的衣食都成了問題。宋江、方臘的起義就在這種形勢下,分別在北方和南方爆發(fā)了。有關宋江起義,沒有準確的史料記載。大概在宣和元年(1119年)之前,宋江等三十六名好漢招募義軍,舉事起義,活動范圍在今河北、山東一帶。根據(jù)郎瑛《七修類稿》記載:這三十六人為:宋江、晁蓋、吳用、盧俊義、關勝、史進、柴進、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劉唐、張青、燕青、孫立、張順、張橫、呼延綽、李俊、花榮、秦明、李逵、雷橫、戴宗、索超、楊志、楊雄、董平、解珍、解寶、朱仝、穆橫、石秀、徐寧、李英、花和尚、武松。宋江為首的農民起義軍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他們所到之處,打擊地主豪強,宋軍無力抵抗,一時之間頗有威懾力,聲勢逐漸浩大起來。相傳農民起義軍曾在梁山泊(在今山東陽谷、梁山、鄆城間)駐兵,這就是后來《水滸傳》中梁山泊的原型。宣和三年(1121年)初,亳州知州侯蒙上書宋徽宗,認為宋江能如此橫行天下,而官軍卻奈何不得,其才能必有過人之處,不如把他們招降。宋徽宗覺得很有道理,便任命侯蒙知東平府(今山東東平),負責招降宋江起義軍。但侯蒙還沒有來得及赴任,就得急病而死。而宋江的農民起義軍卻已經(jīng)移軍南下,轉戰(zhàn)于黃淮之間。宣和三年(1121年)二月,起義軍乘船到達海州(今江蘇連云港)。海州知州張叔夜事先派上千名官兵埋伏在海州城郊,然后派騎兵臨海挑戰(zhàn),引誘起義軍棄船登陸。起義軍登陸后,立即遭到伏兵包圍。張叔夜又派兵燒了起義軍的船只,起義軍退路已斷,損失慘重。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宋江率領部分部下就此投降了張叔夜。據(jù)說宋江敗降后,又被宋朝廷派去征討另外一支農民起義軍方臘的隊伍。關于此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通鑒長編紀事本末》《三朝北盟會編》《皇宋十朝綱要》都有明確記載。但1939年出土了《宋故武功大夫、河東第二將折公(可存)墓志銘》,即史學界所稱的《折可存墓志銘》,該墓志銘中記載宋江并未去征方臘,折可存是在方臘起義失敗后才逮住宋江的。因而有史家認為宋江投降是保存實力的權宜之計,在之后不久便重新揭竿而起,結果被宋廷殘酷鎮(zhèn)壓而死(作者認可這種說法)。無論如何,宋江及其伙伴起義的傳奇事跡,在當時及后世在民間傳述渲染,并不斷被豐富。元末明初人施耐庵根據(jù)這些故事編寫成《水滸傳》一書,從此,梁山泊一百零八將的故事世世流傳至今,膾炙人口。麾下大將呼延綽《水滸傳》中稱呼延綽為呼延灼,還稱其人后領軍大破金兀術(完顏宗弼,金太祖阿骨打第四子)。呼延贊有遠孫名呼延通,為名將韓世忠麾下統(tǒng)制官,曾敗金人于大儀鎮(zhèn)。《水滸傳》中呼延灼故事當是由真人呼延通事跡附會而成。洪邁《夷堅志》中有“呼延射虎”一條,言:“(呼延)通奮怒馳馬與虎相當,伺其張口,發(fā)大羽箭,正中舌上。虎雷吼山立,宛轉而死。”可想其人之神勇。與呼延慶是堂兄弟。

事實上,整個宋金聯(lián)盟過程,呼延慶參與最早,退出最遲,涉入最深,出力也最多,還被女真人囚禁半年,受盡苦楚,功勞當在任何人之上,對此莫名罪名,他自然格外氣憤。偏偏他是剛烈之人,不愿上書自述,憤怒之下,竟自請終身為沙門島監(jiān)押。離譜的是,朝廷當真準了呼延慶的奏請,將其調往沙門寨。木已成舟,呼延慶悔之不及,又以從名將之后呼延慶:字夏都,并州太原人(今山西太原人),出身將門世家。曾曾祖父呼延琮曾為后周淄州馬步都指揮使。曾祖父呼延贊是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三朝名將,勇猛強勁,所用兵器破陣刀、降魔杵等均重達十幾斤,常說愿戰(zhàn)死在敵軍中。呼延贊性格俗陋怪異,不近情理,隆冬時把水澆在幼孩身上,期望小孩長大后耐寒且強勁健壯。他在自己身上紋遍“赤心殺賊”字,還在妻子、兒子甚至仆人身上都紋了這幾個字。四個兒子耳朵后還另外加刺“出門忘家為國,臨陣忘死為主”兩句。呼延慶是呼延守用之子,呼延贊曾孫。淪落為監(jiān)押為恥,遂改名呼慶,表示無顏再姓呼延。

金人敗盟侵宋后,之前因“宋金聯(lián)盟”而獲利者又大受追究:首倡者童貫、趙良嗣被處死;主要參與者王師中父子被貶官;另一重要人物馬政已經(jīng)過世,其子馬擴只是隨從人員,當時人在真定,意外逃過一劫。

而呼延慶因在“宋金聯(lián)盟”后即受貶職,自是不在追究之列。他本人卻在思想上來個大轉彎——他一貫認為自己為大宋立下不世大功,至此才意識到“海上之盟”只是引狼入室,一時悔不當初,至此不再口出怨言,安心留在沙門島。沙門寨囚禁了流人,也囚禁著他這位寨主,同是大宋罪人,理該如此。

呼延慶本已徹底平靜下來,不想?yún)s意外見到了另一位“海上之盟”的參與者——馬擴,一時之間風起云涌,無數(shù)往事涌上心頭,胸中血氣再度沸騰起來。

馬擴見呼延慶神色陰晴不定,忙叫道:“呼延將軍,你可還好?”

呼延慶回過神來,勉強穩(wěn)住心神,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你小子來沙門島做什么?”

馬擴知道對方是個直爽性子,便問道:“呼延將軍接管沙門寨有數(shù)年了吧?”

呼延慶道:“六年零四個月。”

馬擴道:“對島上流人,我是說全部流人,呼延將軍可有確切的數(shù)目?”

呼延慶愣了一下,才道:“你小子是想問有沒有枉死的流人嗎?放心,這七年來,本寨主沒有濫殺過一個流人。每年都是該移配的移配,保持人數(shù)在三百人以下。宋金開戰(zhàn)后,流配來沙門島的人數(shù)已大大減少,但每年依律移配他州的犯人數(shù)目依舊不變,而今島上只有不到二百人了。”

馬擴道:“今年流配沙門島的流人更少了,只有三位,洪芻、余大均、陳沖。”

呼延慶點頭道:“本寨主已經(jīng)收到公文了,說是這三位在金人圍攻汴京時逼迫宮人陪酒,由此犯下了死罪。新皇帝即位,特恩才改為流配沙門島,對吧?”又“嘿嘿”冷笑了兩聲,似是覺得這死罪罪名頗為可笑。

馬擴轉頭見兵士正要押解洪芻等人下船,便將呼延慶扯離碼頭,到左右無人處方才停下。又正色問道:“呼延將軍執(zhí)掌沙門寨時間不短,可有留意到寨中有名冊上沒有登記的犯人?”

呼延慶怔了一下,板起臉道:“小馬,這不是你該問的。”

馬擴道:“這么說來,就是有了。”

目光炯炯,直視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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