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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登州沙門島
  • 吳蔚
  • 21320字
  • 2020-04-02 15:20:49

第二章 夢回人遠

鼉磯島雖然距離登州三百里,卻是登州所轄海島中人口最多的一個島嶼。而且島上遍地奇花異草,春夏花開時節,漫山遍野的黑色大蝴蝶翩翩飛舞于花間,美麗得近乎夢幻,仿若仙境一般。島上的彩石更是一絕,遍布于海灘之上,或立或臥,或直或曲,不但形態各異,而且五彩斑斕,色則赤橙黃綠青紫黑白俱全,紋則直曲長短粗細皆有,且石頭上天然形成了各種圖案,仿若水彩畫一般,奇異而富有情趣。


田園有計歸須早,在家縱貧亦好。

南來北去何日了。

光陰送盡,可憐青鬢,暗逐流年老。


寂寥孤館殘燈照,鄉思驚時夢初覺。

落日蒼蒼關河曉。

一聲雞唱,馬嘶人起,又上長安道。

——曹組《青玉案·田園有計歸須早》


棠聲稱遼地渤海人李明人在沙門島,且其所指“沙門島”為沙門寨所在長山島,即北宋最高級別流放監獄。馬擴一時難以置信,還想追問更多,海棠卻不肯再答,只道:“馬將軍答應過我,只要海棠說出李明下落,你便會離開。”

馬擴心道:“曹笑笑如此盡心竭力地尋找李明,那人當是大有來歷或用處。我當年見過他,還記得那人彪悍且帶有一股戾氣,確實與眾不同。如若海棠所言是真,或許是當年戍守鼉磯島的刀魚巡檢發現了李明的來歷,卻又不便公然違背朝廷對高藥師的承諾,便暗中將李明扣押,這也是極可能之事。但這件事發生在登州,先父竟然都不知情,足見其事隱秘之極。”

思忖過一回,又道:“海棠娘子,事關重大,馬某不得不再多問一句,這件事如此機密,馬某身為官府中人,竟從未聽聞,你如何會知道?”

見海棠不應,又道:“馬某的意思是,我如何能相信娘子所言李明下落是真,而不是隨口敷衍?”

海棠咬了半晌嘴唇,才道:“罷了,我本來不想說的,看在夫人的分上,就再做一次好事吧。”頓了頓,才道:“我親眼見到刀魚水兵抓住了李明,將他帶到了刀魚船上。”

原來戍守鼉磯島的刀魚水師返回登州的前一晚,海棠在海邊獨坐,李明又過來糾纏她,被她斥退。她隨即起身離開,但其實并未走遠,只躲到了一塊紅色大石頭后。

李明本來也要走開,有幾名刀魚兵士過來,叫住了他,似在詢問什么。忽然間,那幾名水兵一齊出手,制住了李明,隨即將其打暈,裝進一個布袋中,抬上了最大的刀魚船。

海棠看在眼中,驚奇不已,干脆也趁亂溜上了那艘船。

第二日刀魚水師返航,到沙門島時,其余九艘都停靠在廟島碼頭,唯獨最大的刀魚船先停在了沙門寨所在長山島,而后才去廟島。

馬擴雖已隱約猜到此節,但聽到海棠繪聲繪色地描述當時情形時,還是驚奇萬分,問道:“娘子親眼看到刀魚水兵將李明帶到長山島了?”

海棠搖頭道:“我人藏身在艙底的木桶中,哪里見得到?不過我在鼉磯島便聽說沙門島……不,應該是長山島,說長山島是大宋最厲害的監獄,料想那艘刀魚船不跟別的船一起,而是改道先泊長山島,是要將李明帶去島上囚禁。”

見馬擴連連搖頭,似是半信半疑,忙問道:“怎么,我哪里說錯了嗎?”

馬擴道:“海棠娘子說是因為不愿意嫁李明而逃離鼉磯島,可他先被刀魚水兵捉走了呀,你還有必要逃走嗎?”

海棠道:“我那時怎么知道刀魚水兵會如何處置李明?還以為捉他上船只是要盤問什么事,問完話自會放他回來。”

馬擴躊躇道:“這倒也是。”

海棠道:“而且,馬將軍應該已經猜到了,那李明不是普通人。我之所以決定立即逃走,是怕李明一怒之下向刀魚巡檢表明身份。如此,他極可能會被扣押,而我是他的未婚妻子,也一定會被單獨囚禁起來。”

馬擴忙問道:“李明到底是什么來歷?”

海棠遲疑了片刻,才道:“他其實不是真的姓李,他謊稱是高藥師的外甥,也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復姓耶律,名阿撒,是遼王耶律淳獨子。”

馬擴這才大吃一驚,忙問道:“耶律淳?是那位背著遼國皇帝耶律延禧自立為帝的北遼皇帝耶律淳嗎?六年前,我出使遼國時,見過他本人。”

一時難以置信,又道:“我與遼國大將耶律大石相處得頗好,聽說耶律淳沒有子嗣,其獨子早年因參與耶律章奴之亂,被遼國皇帝耶律延禧處死了呀。”

海棠道:“這件事,我倒是聽叔叔說過。他說當時負責行刑的是漢人大臣李處溫。此人心機深不可測,耶律章奴自是沒有逃過大難,但李處溫卻用體貌相似之人替下了耶律阿撒。等風聲過后,又安排耶律阿撒隨高藥師浮海逃往高麗,意在為耶律淳留下一點血脈。”

馬擴不但見過李處溫,還知悉他與投宋遼人趙良嗣有些交情,早在“海上之盟”之前,趙良嗣便不斷籌劃策反李處溫等遼國漢人高官,只不過未能奏效。此刻聽了海棠一番話,當即心頭一凜,暗道:“遼國皇帝耶律延禧一貫倒行逆施,濫殺無辜,連契丹貴族都無法忍受,這才聯合起來要推耶律淳上位。莫非李處溫也早對遼帝不滿,又知皇族中耶律淳最得人心,在契丹皇族中名望最高,便暗中為自己留了一條后路,保住了耶律淳的唯一骨肉?”

但他心中尚有疑惑,又問道:“遼帝西逃后,正是李處溫一手扶持耶律淳當了皇帝,李處溫也因此當上了北遼的宰相。為什么他沒有向耶律淳提及此事?”

海棠反問道:“馬將軍怎么知道李處溫沒提及?只是耶律阿撒不是正妃蕭德妃親生,耶律淳有所顧忌而已。而后耶律淳病死,死前授李處溫番漢馬步軍都元帥,執掌軍政大權。他一個漢人,卻破天荒成為遼國最高掌權人物,是因為他能干嗎?不是。是因為他從刀下救下了耶律阿撒,耶律淳感激他而已。料想耶律淳如此重用李處溫,也是期待他日后能找回獨子,扶持其替代耶律定做皇帝耶律淳一直被契丹貴族寄予厚望,遼天祚帝被金人追擊西逃后,遼國群臣即一致推耶律淳為皇帝。耶律淳遂即帝位,尊號“天錫皇帝”,史稱“北遼”。當時燕、云、平、上京、中京、遼西六路,皆歸耶律淳管轄。但耶律淳只當了幾個月皇帝,便在內憂外患中病死。臨死前遺命立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第五子、秦王耶律定繼位。有趣的是,耶律淳一即帝位,就廢除了遼天祚帝的皇帝位,降封為湘陰王,而他死前又詔立天祚帝之子耶律定為帝,耶律定彼時不在燕京,不久后即落入金人之手。。只不過李處溫不是契丹人,真正能掌握的只有郭藥師那支怨軍,偏偏郭藥師人在外地,蕭德妃遂聯合契丹將領,架空了李處溫,自己以皇太后名義垂簾聽政,而后又以通宋通金的名義殺了李處溫,郭藥師因此率怨軍憤而投宋。其實當時燕京已岌岌可危,蕭德妃自己也忙著向宋金通使示好,只不過兩方都沒有理睬她而已,李處溫死得實在有點冤枉。”

馬擴詫然道:“這些都是你叔叔曹笑笑告訴娘子的嗎?那么他有沒有說為什么要找耶律阿撒?”

海棠反問道:“這還用得著叔叔明說嗎?”

馬擴怔了一怔,問道:“難道曹笑笑想復興遼國?”一時難以置信,畢竟曹笑笑還是曹孝才時,也曾為“海上之盟”出過力,雖然只是迫于宋人的壓力,被逼做了翻譯。

海棠似是看出馬擴心中疑惑,道:“我叔叔當年雖不情愿,可也未必從中破壞‘聯金滅遼’一事,因為他也厭惡當時的遼國皇帝,希望他快些倒臺。”

馬擴心道:“也對。不然曹孝才這些人也不會冒險救下耶律阿撒,又將其送往高麗了。耶律阿撒可是起兵謀反,打算廢除遼國皇帝的。”又問道:“如此,曹笑笑這些人是打算建立一個新遼國了?”

海棠點了點頭,又道:“遼帝雖然被俘,但遼國大將耶律大石逃去西邊,建立了西遼,實力尚在。再加上猛將耶律余睹耶律余睹:又名余都姑,遼宗室雄才,任南軍都統,為遼軍統帥。其妻子遼天祚帝文妃蕭瑟瑟妹。蕭瑟瑟生長子耶律敖盧斡,為天祚帝諸子中最有賢名者。后有人告發耶律余睹與文妃蕭瑟瑟謀反,蕭瑟瑟被處死,耶律余睹懼而投奔金國,后成為金軍先鋒。耶律敖盧斡當時幸免于難,但一年后仍被親爹天祚帝派人縊殺。、耶律奴哥等均在金國執掌兵權,若能策反這些人,東西聯兵,勝算相當大。目下所缺的,只是一位血統純正的耶律皇子。”

馬擴這才醒悟,思忖道:“契丹皇族中,耶律淳和耶律余睹被公認為最有才干。耶律余睹被迫投奔金人,耶律淳后來被推為北遼皇帝,若不是早早病死,說不定尚能與金人一戰。”

忽有所會意,又道:“是了,遼人復國,不管成功與否,都會牽制住金人,于我大宋中興之業大有裨益,所以海棠娘子才說看在趙夫人的分上。”當即恭恭敬敬地向海棠行了一禮,道:“多謝。”

海棠奇道:“為何謝我?”

馬擴道:“這些事,海棠娘子不說,沒人會知道。我馬擴自問還算精明老練,可也料不到事情會是這樣。娘子本可以不說,冷眼旁觀的。”

海棠道:“不錯,我確實可以不說的。”頓了頓,又道:“道謝就不必了。他日我若有危難,須得向馬將軍求助,將軍會幫忙嗎?”

馬擴一怔,隨即應道:“當然。”想了想,又問道:“娘子可有想過你叔叔曹笑笑是因為尋找耶律阿撒而被殺嗎?”

海棠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大關心這件事。”頓了頓,又道:“我是說,他畢竟是我叔叔,他死了,我很難過,但我不想再深究這件事。”

馬擴心道:“是了,當年曹笑笑一定是看中了耶律阿撒的皇族身份,才要將海棠許配給年紀完全不相稱的他,完全是將侄女當作了禮品。而今曹笑笑來到中原,千辛萬苦只為找到耶律阿撒,對近在眼前的侄女反倒不怎么上心,也難怪海棠有如此反應。”

他十二三歲時,正跟隨父親練武,跟隨母親讀書,雖然辛苦,卻也其樂融融,盡得天倫之樂。而海棠,為了不給人作妾,不得不縮身于海船木桶中,浮海以渡。之后孤苦伶仃,風餐露宿,更是歷盡千辛萬苦,才投到李清照門下。這女子所經歷的一切,只需想想,亦覺心酸。一時之間,不由得對對方又生出幾分同情來。


馬擴來到驛館宴廳時,宴席竟然未散。高麗侍從昆布、阿七仍苦候在門前。

昆布見到馬擴提著包袱到來,忙迎上來告道:“里面一直在談論文學。”

原以為高麗副使曹笑笑被殺,難免會擾了眾人心情,即便因是官宴,勉強成宴,也只是走個過場。不想高麗使者金富軾返回宴廳后,半句不提命案之事,只虛心向洪芻請教詩文。那最后加入宴席的辛贊竟然也是進士出身,文章出眾,他送患病愛子辛文郁回房歇息后,便重新回來,也加入了談文論詩行列。三人交談甚歡,酒過數巡,仍覺不能盡興,便繼續下去。

身為主人的登州通判耿于懷本來還怕得罪高麗使者,但見宴中氣氛熱烈,高麗使者金富軾興致極高,一顆懸起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忽一眼瞥見馬擴在門前徘徊,忙招手叫他進來,為眾人引見。

馬擴早已是中原風云人物,金富軾不知其事跡,洪芻、辛贊卻是聞名已久。洪芻抱拳道:“久仰,久仰。”

辛贊更是上前握住馬擴之手,道:“馬將軍辛苦。”

馬擴忙道:“敗軍之將,愧不敢當。”

耿于懷見馬擴手中提著一個大包袱,很是奇怪,問道:“馬將軍提著什么?”

馬擴忙將包袱交給耿于懷,道:“正好金使者也在,我便一并說了。金使者,這是從貴國副使曹笑笑房中搜出來的,應該是贓物。”

金富軾先是一愣,隨即沉下臉,喝道:“馬將軍,你我初次見面,本使雖然不知你來頭,但洪公和辛先生如此敬重你,料想也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如何會無緣無故地誣陷本國副使?”

耿于懷忙道:“使者君息怒,有話好說。”

高麗侍從昆布聞聲急忙進來,附到金富軾耳邊,說了一番話。金富軾既驚且奇,怒色漸漸散去,代之以沮喪。

耿于懷見金富軾不再發聲,便將包袱擱置案上,小心翼翼地解開,大致看了一看,又刻意取出首飾,一一查看后,這才向馬擴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馬將軍,尊岳丈柳公家中半個多月前遭了強盜,財物都被奪去。所幸那十余名蒙面強盜只意在財物,心滿意足后便揚長而去,沒有人受傷。柳公派人報來的失物清單中,便有這幾樣首飾。”

旁人均感詫異。唯獨馬擴鎮定自若,點頭道:“我一看到這些首飾,便立時猜到了究竟。”

高麗侍從昆布更是意外,忍不住插口問道:“馬將軍早認出了這幾件首飾嗎?”

馬擴點了點頭,道:“這幾件,均是我岳母最愛的首飾。這一件祖母綠簪子,還是我妻子送給她的。”

諸人這才知道馬擴岳父柳尋是登州巨富,只是其人低調,不愿張揚,一直隱居于山中,卻不知如何被強盜盯上。

昆布“啊”了一聲,問道:“馬將軍適才為何不當場說明白?”

馬擴道:“事關馬某親眷,我理該回避,但得先請耿通判確認。”又見金富軾大有慚愧之色,忙道:“這件事,與貴國使團及副使曹笑笑無關,是偷渡客為籌措資費,這才假扮成強盜,洗劫了馬某岳父家。”

金富軾抱拳道:“多謝馬將軍大人大量。”

馬擴又向耿于懷道:“偷渡客可能會與高麗副使命案有些干系,如果耿通判不介意,也將這起案子一并交給馬某調查,如何?”

耿于懷忙道:“那實在再好不過。”又見洪芻已有困頓之意,便以宴席主人的身份道:“幾位明日還要趕早去看日出,這就散了吧。”

金富軾走到馬擴面前,微微欠身,歉然道:“實在抱歉,曹副使收受賄賂一事,本使回國后一定會如實上報。”

又招手叫過侍從昆布及阿七,命道:“偷渡客一案,就交由馬將軍處置。你二人跟在馬將軍身邊,隨時聽他差遣。在抓到人之前,任何人不得走漏風聲。”

昆布、阿七躬身應命,又見馬擴先點頭再揮手,自領會其意,先護送正使金富軾回房歇息。

耿于懷有意落在后面,道:“馬將軍不嫌驛館簡陋的話,就在這里將就吧。馬將軍既主持高麗使者命案,畢竟住得近還是方便些。至于先前馬將軍交代之事,我現在就趕回州府去辦,一切會安排妥當。”

馬擴躊躇道:“住在驛館確實更方便些。不過我這次來登州,還帶了幾名部下,我得先回客棧,跟他們交代一聲。我會讓他們明日直接去官署。事關重大,請耿通判多多幫忙。”

耿于懷道:“這是應該的。”又想起一事,忙告道:“對了,登州一向嚴禁偷渡出海,之前有個叫鐘子昂的青年男子,雇請船夫范溫出海,被范溫告發。”

馬擴忙問道:“那鐘子昂人呢?”

耿于懷道:“范溫本拿下了他,預備捆送到州府。結果有一幫人半路殺出,將人劫走不說,還將范溫圍毆了一頓。”

馬擴思忖道:“如此看來,鐘子昂這伙人就是預備偷渡去高麗的偷渡客。之前闖入我岳父家中的,也應該是同一伙人。”

耿于懷道:“一定是外地人。不然以柳員外在本地的聲名,哪有人敢向他動手!”

馬擴道:“樹大總是招風。”無奈搖了搖頭。

又問道:“那船夫范溫,可是范銀范老大的兒子?”

耿于懷道:“是。范老大前年去世了,幾條船都留給了兒子。范溫如今在登州也算小有聲名了。對了,后日趙夫人先期趕去廟島,雇的就是范溫的貨船。”

馬擴道:“那好,我明日先去找范溫一趟。”


馬擴先去了一趟東海客棧,再返回驛館時,已是夜半時分,進房倒頭就睡,次日天大亮后才醒。起身出房一看,門前站著三人,除了高麗侍從昆布、阿七外,還有李清照的侍女海棠。

馬擴奇道:“海棠娘子沒有跟隨趙夫人去賓日樓看日出嗎?”

見海棠搖頭,便又問道:“娘子可是要留在驛館張羅曹副使后事?”

海棠又搖頭道:“沒什么好張羅的。關于我叔叔的后事,昨晚金使者來找過我了,說是想依高麗火葬習俗朝鮮半島最早土葬、火葬并行,土葬為主,火葬為副。到高麗時代,以佛教為國教,全面推行火葬。直到十四世紀末,高麗從中國引進儒教禮書《朱子家禮》(也稱《文公家禮》),佛教的國教地位開始動搖,從此,包括喪祭禮儀在內的國家的一切禮儀,都推行中國儒家的禮儀。又,契丹建國之前,契丹先民曾一度實行過樹葬。據《北史·契丹傳》記載:“(契丹先民)父母死而悲哭者,以為不壯,但以其尸置于山樹之上,經三年后,乃收其骨而焚之。”采取的是樹葬與火葬相結合的方式。契丹建國后,遼人仍流行火葬,但契丹貴族,受中原漢族喪葬文化的影響,通常采取土葬。就目前考古發掘的遼墓情況來看,實行火葬的遼人,大部分是遼地漢人及寺院僧尼,這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現象。,將叔叔尸骨火化,然后將骨灰帶回高麗。金使者既然已經有了決定,我自然也沒什么意見。”

馬擴大感意外,道:“曹副使的尸首,已連夜火化了嗎?”

海棠點頭道:“午夜在高麗使者所住的院中舉行了簡單的儀式,是我親自點的火。”

高麗侍從昆布忙補充道:“我方對外會宣稱曹副使是得急病而死。”

馬擴心道:“高麗方動作倒是快。他們原定明日起程,不想耽誤行程是原因之一,但也明顯不愿意曹笑笑受賄丑事外泄。”

海棠又道:“我今早稟報過夫人,要跟隨馬將軍一道查案,夫人也同意了。”

馬擴道:“趙夫人同意了,但我沒有同意呀。娘子請回吧。”

海棠恍若未聞,執拗地跟在馬擴身后。

阿七對海棠印象很好,兼之她又是副使曹笑笑的侄女,論起來也算是自己人,忙勸道:“不如就讓海棠跟著吧,畢竟是關于她叔叔的案子。”

昆布也很是贊同,道:“也算是給趙夫人一個面子。”

馬擴心道:“海棠所知甚多,或許會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便順勢應道:“那好,跟著我可以,但必須聽話。”

海棠滿口應了。四人遂一齊來找船夫范溫。


蓬萊縣城不大,但因為是海濱小城,格外清新干凈。最難得的是,因地處北陲,金人又不擅水師,而登州的陸路則非南下必經之道,即便戰火多次燃遍京西、京東兩路,卻未波及登州分毫,因而本地農業、經濟未受破壞,一直還算穩定。沿海道行走時,當真有世外桃源的感覺,極難想到北宋已經滅亡,靖康之恥就發生在去年。

但也不是沒有影響,前任知登州棄官逃走,后任長官遲遲不肯到任,均是對時局極不看好,畢竟金人節節往南推進,京西、京東已成前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范家就在市集背后,距離碼頭不遠。到市集時,馬擴對昆布、阿七道:“你二人先在這里逛逛,海棠一人跟我去找范溫即可。”

昆布奇道:“為什么馬將軍只帶海棠一人?”

海棠不無得意地接口道:“因為我見過范溫呀。他是耿通判推薦的船夫,我親自雇請的他。”

馬擴搖頭道:“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蓬萊城不大,本地人大多互相認識,你二人是生面孔,先不要暴露身份,或許會另有用處。”

昆布、阿七這才會意過來,均道:“還是馬將軍考慮得周道。”

海棠瞪了馬擴半晌,嘆道:“馬將軍心機好深啊。”

馬擴笑道:“那么海棠娘子看我是壞人嗎?”

海棠搖頭道:“不是,馬將軍是好人。”


進來土墻院子時,船夫范溫正在晾曬漁網。他二十余歲,曬得一身銅紅色的皮膚。一轉頭,先認出了海棠,忙迎上來道:“海棠娘子,你來了!我打算今日下午過去驛館裝貨,明日一早出發,你看如何?”

海棠應道:“好啊。”

范溫又問道:“這位是……”見對方朝自己微笑不止,忽而認了出來,叫道:“啊,是馬將軍。恕范溫眼拙,竟然沒有立即認出來。馬將軍這次回登州,是省親,還是上任?”

馬擴應道:“我來登州,是有一點私事要辦。”又問道:“范溫,聽說你被偷渡客打了,可有受傷?”

范溫憨憨一笑,搖頭道:“沒事,沒事。”

馬擴正色道:“我是專門為這件事來找你,你可還記得那偷渡客鐘子昂的樣貌?”

范溫大吃一驚,問道:“馬將軍是為這件事來的嗎?那鐘子昂是什么人?”

海棠忍不住插口笑道:“你這人好生有趣,馬將軍就是不知道鐘子昂是什么人,才來向你打聽他的相貌啊。”

范溫“哦”了一聲,道:“是。我有些沒反應過來。”撓了撓頭,又道:“我不記得了。”

馬擴奇道:“你拿下了那鐘子昂,還要將他捆送州府,怎么會不記得他的長相?”

范溫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地道:“因為……因為有些日子了。反正就是記不得了。”

馬擴遂道:“海棠,你先回去,告訴趙夫人,說范船家下午會過去驛館。”

海棠見馬擴連使眼色,便勉強應了一聲,先行離去。

打發走海棠,馬擴才正色道:“先父跟你爹范老大算是老朋友了。之前在登州的時候,我也沒少麻煩他老人家。他葬在哪里?我想去拜祭一番。”

范溫呆了一呆,才道:“就在那邊的山坡下。那塊地,是我爹生前自己選的。”

馬擴道:“好,你帶我去。”

途中,馬擴隨口問道:“你妻子阿彩早年難產而死,沒再續娶一位嗎?”

范溫搖頭道:“沒有。”頓了頓,忽有些激動起來,道:“若是搶救及時,阿彩母子本來不會死的,都怪白醫師,不好好待在縣城里,非要搬去沙門島住。”

登州名醫白談最擅外科及婦科,而范溫妻子阿彩,便是死在渡海送醫的船上。

馬擴嘆了口氣,拍了拍范溫肩頭,道:“你父子素來憨厚大度,這件事,就過去吧。”

范溫與亡妻阿彩青梅竹馬,一道長大,感情極好,成親后如膠似漆,卻不想僅過了一年,阿彩便因難產痛苦而死。雖然事隔多年,但每每回想起來,仍會覺得心痛。他舉手抹了抹眼淚,道:“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怨恨白醫師。如果他當時人在縣城,阿彩現下還好好活著,說不定我們的孩子也能保住。”

又問道:“馬將軍,你說說看,白醫師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嗎?他為什么要搬去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沙門島?”

馬擴也對這件事很是不解,勉強應道:“白醫師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范溫憤憤道:“理由就是——白醫師是個懦夫,不愿意再為世人治病,枉有神醫之名。”

馬擴愕然道:“你何時變得這般偏激了?”

范溫一怔,旋即軟了下來,喏喏道:“我有好多次載人載貨到沙門島,總想著去當面質問白醫師,可到了他家門前,又沒有了勇氣。”又問道:“我是不是也是個沒種的懦夫?”

馬擴嘆道:“你不是懦夫。你是善良之人,雖然口中將阿彩之死怪到白醫師頭上,但你心中很明白,這是天意。”

范溫怔怔問道:“是天意嗎?”

馬擴點頭道:“天意。”

范溫默然無言。隔了半晌,又問道:“對了,太夫人和馬夫人她們都還好吧?”

他只是個船夫,最關心的便是天氣、水流,竟不知宋廷早已將馬擴母親田氏等親眷拱手送給了金人。馬擴嘆道:“我也不知道她們好不好,我一家十二口,都被金人俘虜了。”

范溫當即變了臉色,呆了一呆,忽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道:“如此,更要這么做了。”

馬擴忙問道:“你要做什么?”

范溫自知失言,忙支支吾吾地應道:“沒什么。我隨口接了一句而已。”

此時二人已至范父墓前。馬擴整肅衣衫,鄭重上前,拜了三拜。又等范溫磕完頭起身,這才正色道:“范溫,你當著你爹爹的面,實話告訴我,你當真不記得那鐘子昂的相貌了嗎?”

范溫萬料不到馬擴會使出這種招數,呆了一呆,勉強應道:“之前我用謊話欺騙馬將軍,是我不對,但我不想再提這件事。”

馬擴微一沉吟,即問道:“是不是那些偷渡客后來找上門,威脅了你?”

范溫拍了拍胸脯,慨然道:“我范溫別的本事沒有,就是骨頭硬,豈會受歹人威脅?”

馬擴心道:“如此,就表明偷渡客確實又找過你。”也不當面戳破,只笑道:“你這么說,我便放心了。”又問道:“你明日要協助趙夫人將古玩器物運去沙門島,對吧?”

范溫道:“對,趙夫人預備搭乘海船南下,那艘大海船是從北方過來,不入登州漁港碼頭,所以只能去廟島轉船。”

馬擴點頭道:“甚好。我會跟你一道去。”

范溫聞言一呆,問道:“將軍說什么?”

馬擴笑道:“我已經好久沒有去過沙門島了,好不容易回一趟登州,一定得再去看看。”

范溫忙道:“馬將軍可不能乘坐我的船。”

馬擴奇道:“這是什么道理?我就想再坐一次你范家的船啊。怎么,擔心我白坐,不給渡海錢?”

范溫忙擺手道:“不是錢的事,我哪會要馬將軍的錢。實在是因為……因為沒有多余的位子了。”

馬擴道:“怎么,除了趙夫人一行及輜重,你還有別的乘客?”

范溫道:“嗯,有一些。”見馬擴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忙解釋道:“都是些逃難到登州的外地人,也是預備搭乘海船逃往南方的。”

馬擴遂道:“那好吧。我自己再想辦法。”

范溫歉然道:“馬將軍,實在對不住啊。”忽又想起一事,狐疑問道:“馬將軍不忙嗎?平白無故跑去沙門島做什么?該不會……”

馬擴問道:“該不會什么?”

范溫道:“我雖然不關心時事,卻也聽說了五馬山寨之事。登州有不少從那邊逃過來的難民。馬將軍,你不受金人高官厚祿誘惑,是條好漢。”左右望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馬將軍是不是打算迎接二圣回朝?”

馬擴一怔,隨即答道:“這是每一個宋人心中所盼。”

又從懷中掏出一張畫像,道:“你說登州有不少從五馬山寨逃過來的難民,對吧?你可有見過此人?”

畫中是一名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范溫接過畫像仔細看了看,搖頭道:“好像沒有。”

馬擴道:“那好,你記下此人相貌,一旦發現他蹤跡,便立即來告訴我。他操汴京口音,頗有風度,應該比較容易認出。”

范溫道:“記下了。”又問道:“他是什么人?”

馬擴道:“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之前因為打仗失散了,我是專程來登州找他。”

范溫奇道:“他不是汴京人氏嗎,一定會來登州嗎?”

馬擴道:“嗯,我也沒太大把握。不過他之前專門向我打聽過登州蓬萊,我說蓬萊不負仙境之名,而沙門、鼉磯諸島,更是天堂勝境,尤其是鼉磯島,堪比傳說中的三山。我猜他無家可歸,無處可去,說不定會來登州。”

又道:“雖說人海茫茫,但畢竟蓬萊不算太大,我已經托了耿通判協助尋找,如果他人在蓬萊,很快就會有消息。我擔心的是,他可能想去我提過的仙島,私下渡海。或者說,他已經渡海去了沙門諸島。”

范溫道:“既然如此,將軍不妨將畫像留給我,我拿去給其他船夫看。如果他想要渡海或是已經渡海,我一定會第一個知道。”

馬擴點頭應允,將畫像交給范溫,又道:“一有消息,便來驛館找我。但這件事要保密,不可讓外人知道。”

范溫忙道:“將軍放心。”


到了市集,馬擴便與范溫分手。等范溫走開,馬擴招手叫過昆布、阿七,指著范溫背影命道:“阿七,你假裝成游人,去漁港盯著范溫的船。”

海棠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湊上來問道:“為什么要盯著范溫的船?那船已經被趙夫人雇了。”

馬擴簡短地道:“范溫有些古怪。”

海棠問道:“馬將軍該不會認為范溫已經被偷渡客收買了吧?”

昆布奇道:“偷渡客不是已經買通了曹副使嗎?”

馬擴搖頭道:“我了解范溫的為人,他是用錢收買不了的那種人。但不管怎樣,他有些不同尋常,有事瞞著我。阿七,你好好盯著他。昆布,你回驛館準備一下,明日就要靠你假扮曹副使了。”

昆布、阿七見他早已胸有成竹,便欣然應命而去。

海棠忙問道:“接下來,是不是要去馬將軍岳父家?”

馬擴奇道:“海棠娘子怎么會知道?”

海棠得意地道:“我昨晚特意向驛卒打聽過馬將軍,原來馬將軍夫人就是本地人。尊岳父家在哪里?咱們這就出發吧。”

馬擴卻搖頭道:“今日來不及了。我還有許多事要辦。”又問道:“娘子不用回驛館幫趙夫人整理藏物,好下午裝船嗎?”

海棠笑道:“我剛在市集遇到了辛先生,已經委托他回驛館轉告夫人了。況且隨行夫人的下人又不止我一個,還有兩名男仆呢。”

馬擴肅色問道:“海棠娘子,你說實話,你緊緊跟著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海棠一怔,隨即收斂笑容,正色告道:“我想揪出殺死我叔叔的兇手。”

這確實是一個天大的理由,不可駁斥,但馬擴卻是不信,道:“在我看來,海棠娘子跟你那位叔叔并不如何親近,不然你當年也不會一言不發地從鼉磯島跑掉。”

海棠道:“再不親近,他也是我叔叔啊。”

馬擴道:“昨晚娘子不是說不想舊事重提嗎?還讓馬某不要再去糾纏你。如今怎么反過來了?”

海棠:“我細細想過了,叔叔沒有子嗣,素來視我為親女,雖然一度要迫我嫁給耶律阿撒,但那也是情非得已。而今他客死他鄉,死得不明不白,總得要有人為他報仇。”頓了頓,又道:“夫人也很支持,還說要我務必協助將軍找出兇手。”

馬擴遂問道:“那么娘子認為你叔叔曹副使是為何被殺?”

海棠道:“難道不是跟我叔叔暗中打聽尋找耶律阿撒一事有關嗎?雖然叔叔在登州住過幾年,可那時候他充作大宋翻譯,總在為宋金聯盟東奔西走,應該不會結下仇家。”

就算真的有仇家,仇家又如何會知道當年的曹孝才已改名叫曹笑笑,還搖身變為高麗副使,且人在登州?

馬擴又問道:“為什么有人會因為曹副使打聽耶律阿撒的下落而殺了他?”

海棠道:“因為當年大宋答應過高藥師,一旦宋金聯盟談成,便要放所有人離去。而刀魚巡檢翟天麟卻私下扣押了耶律阿撒,這是有違承諾之事。料想這件事事關大國信譽,知道的人極少。現下有人忽然出現,開始尋找耶律阿撒,而且對方還是高麗使者,自然引起了某人的警覺。肯定有人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我叔叔找到,更不希望這件事張揚出去。”

馬擴笑道:“娘子果然不愧是趙夫人的貼身侍女,慧人玲瓏心。”

海棠一怔,隨即笑道:“這些馬將軍其實早就猜到了,剛剛是在故意試探我,對不對?”

馬擴不答,忽然語氣一轉,道:“其實最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找到的人,應該是海棠娘子你吧?”

海棠當即俏臉一沉,怒道:“這么說,馬將軍認為是我殺了我叔叔?”

馬擴搖頭道:“我沒有說娘子殺人,只是說娘子最不希望耶律阿撒被找到,所以你才緊緊跟著我,對不對?”

海棠搖頭道:“不對,我只是想找到殺害我叔叔的兇手。”

馬擴道:“耶律阿撒這件事,是娘子最先說出來的。娘子既然認為曹副使被殺與其有關,那么你認為該如何調查下去呢?”

海棠道:“當然是要找刀魚巡檢翟天麟了,問問這件事都有誰知道。只不過,過了這么多年,翟巡檢應該早升遷他處了吧?”

馬擴道:“鼉磯島之戍是輪換制,一年一期,刀魚巡檢也是一年一任,翟天麟不是登州水師平海、澄海兩軍的人,他是更戍到登州,當年返航后便調往他處了。但當年那期戍軍中,有一半以上是平海軍、澄海軍的人,應該還能找到當年的老兵。”

海棠道:“要我說,只有找到翟天麟才行。找到其他水兵又怎樣?耶律阿撒可是被裝在布袋中抬上船的,就算別的水兵看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計還以為是抬著一條大海魚呢。”

馬擴笑道:“看,我就說,娘子是最不愿意耶律阿撒被找到的人。”頓了頓,又道:“其實關鍵不在耶律阿撒身上。當年鼉磯島發生之事,娘子親眼見到,不覺得蹊蹺嗎?”

海棠道:“當然蹊蹺了。其實耶律阿撒莫名被捉,我一直都很好奇,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馬擴笑道:“還能是怎么一回事?必是有人無意中得知了耶律阿撒的真實身份,透露給了刀魚巡檢。”

海棠奇道:“什么人會這么做?會是鼉磯島島民嗎?”

馬擴搖頭道:“當時你們這行漂流人被隔離在水師軍營一帶,根本不可能接觸到普通島民。況且耶律阿撒的身份是重大機密之事,怎么可能平白泄露給島民?”

海棠道:“那么就只剩下馬將軍口中的‘你們這行漂流人’了。”

馬擴道:“不錯,告密者一定就在‘你們這行漂流人’中。”

海棠很是困惑,問道:“都是自己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馬擴道:“姑且叫告密者某甲吧。或許某甲一向討厭耶律阿撒,想借我大宋之手將他除掉。”

海棠搖頭道:“這不可能。耶律阿撒是我們那行人中地位最高的。況且他父親耶律淳在遼國聲望很高,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會有人這么做。”

馬擴道:“又或者……某甲不愿意看到海棠娘子違背心意嫁給耶律阿撒,便故意向刀魚巡檢揭破了他的真實身份。”

海棠怔了好大一會兒,才搖頭嘆道:“要是真有那么一位英雄救美的某甲就好了。”

馬擴正色道:“娘子不相信有這樣的人嗎?在馬某看來,這倒是最最有可能的動機。某甲告密是為了娘子,但以目下情形推測,某甲的殺人嫌疑最大。他不愿意耶律阿撒被你叔叔找到,畢竟是他向刀魚巡檢告的密,他當然不希望當年之事敗露。”

海棠連連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是告密者某甲殺人,某甲當在登州。但是除了我和耶律阿撒之外,高藥師等二百一十一人都如數離開鼉磯島,去了高麗。就算告密人就在這二百一十一人中,他現下人也應在高麗才對。”

馬擴道:“如果某甲這次也跟在高麗使團中呢?”

海棠呆了一呆,搖頭道:“這不可能。高麗館的那些人我都見過,除了我叔叔外,沒什么熟人。”

馬擴笑道:“娘子忘了高麗使團是乘坐自家使船來的嗎?高麗館只是住了正、副兩位使者及侍從,其他人都留在使船上呢。”

海棠有些發愣,茫然道:“會是這樣嗎?”

馬擴道:“海棠娘子不信嗎?走,我會設法證明給你看。”走出幾步,轉頭見海棠腳下不動,奇道:“娘子是不是聽到我說那某甲是為了英雄救美才告密,是為了救娘子,娘子便不愿意去抓他?”

海棠忙道:“不是,我只是覺得……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太不可思議。”見馬擴目光灼灼逼人,只好道:“既然將軍如此有把握,咱們這就去捉那某甲吧。”

走出一段,海棠忽然反應過來,問道:“方向反了吧?碼頭在那邊才對。”

馬擴應道:“我們先去一趟東海客棧,再去刀魚寨。”

海棠道:“不是去高麗使船上找某甲嗎?”

馬擴笑道:“某甲向刀魚巡檢告密之事,只是你我私下的推測,并無實據。就算找到了人,也不能證明當年之事。而當年之事,極可能就是某甲殺死你叔叔的動機。如果能多找幾名刀魚老兵詢問,說不定當年有人見到些什么,有了人證,某甲便無從抵賴了。”

海棠這才會意,笑道:“瞧,我之前就說了,我們馬將軍心機深沉。嗯,說好聽點是深謀遠慮,心思縝密。”

馬擴笑道:“好詞壞詞都讓娘子一人說了。”

二人一前一后來到東海客棧。剛進大門,便有一名精壯男子迎上前來,躬身行了一禮,報道:“那件事,已經去辦了。”

馬擴點點頭,道:“漁港碼頭那邊,我也已經知會過了,他如果想渡海,或是已經渡了海,都會有消息。”

又想起一事,問道:“東海客棧是最大的客棧,我昨晚來時,聽店家說客棧都住滿了,你可有留意到奇怪之人?”

那侍從答道:“都挺奇怪的,住客都是攜刀帶劍,兵刃不離身,咱們的人也是如此。”

宋朝制度禁止民間百姓攜帶兵器,可而今天下大亂,兩位大宋皇帝都做了金人俘虜,民眾也是朝不保夕,商旅外出攜帶兵刃防身,雖有違律法,但也是司空見慣之事。

馬擴嘆道:“兵荒馬亂的,一切都亂套了。”又叮囑那侍從一番,便自往刀魚寨而來。


刀魚寨距離蓬萊閣不遠,充分利用了山形水勢,形勢險要。既是軍事重地,自是關防森嚴,四周圍以高高的柵欄,不準人靠近。

到了寨門附近,馬擴道:“娘子是女兒身,不便進入軍防重地,你就在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海棠很不服氣,道:“女兒身就不能進軍營嗎?嗯,也是我自己不爭氣,我要有趙夫人那樣的本領,也不會讓男人看女子的笑話。”

馬擴忙道:“那是兩碼事。刀魚寨是屯兵訓練之所,為嚴肅軍紀起見,歷來是不準女子進入的。”

海棠這才勉強應了。

馬擴來到寨門前,出示自己的河外兵馬都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官印。一名兵士卻立時認出了他,欣然叫道:“馬將軍。”

馬擴父親馬政擔任登州軍事長官多年,馬擴本人也算是在軍營中長大,記得許多將官兵士的名字,當即叫道:“是馮祥吧?”

馮祥喜道:“多年不見,馬將軍居然還記得小的名字。”

馬擴忙道:“遇到熟人正好,我也就不去麻煩你們長官了。你可還記得十年前的那任刀魚巡檢翟天麟?”

馮祥笑道:“當然記得。他不是我們登州水師的人,自以為是京城來的官兒,驕傲得很。兄弟們私下議論,說他下巴都快揚到天上了。”

馬擴忙問道:“平海、澄海二軍都有哪些人當年跟隨翟天麟去了鼉磯島?我的意思是,現下人還在刀魚寨的。”

馮祥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道:“老丁,就是丁玉,他那一期去過鼉磯島。對了,那句‘下巴都快揚到天上了’就是他最先說的。”

馬擴忙命馮祥帶路來尋丁玉。丁玉是澄海軍弩手,正在船上擦拭機弩,見馮祥引人上船,嘟嘟囔囔地道:“你小子今日不是當值嗎?跑到船上來做什么?被長官看見,非扣你三個月俸祿不可。”待到馬擴叫了一聲,這才認出對方,忙扔了弩具,趕過來拜見。

馬擴笑道:“都是老熟人了,不必多禮。”

他不愿驚動登州水師長官指揮使,決意快刀斬亂麻,便直截了當地詢問了當年戍守鼉磯島之事。

丁玉道:“不錯,那一期輪到小的戍守鼉磯島,小的剛好在翟巡檢的大船上當值。”

馬擴又問道:“從鼉磯島返航的前一天,或是前幾天,你可有見到翟天麟跟漂流人說過話?”

丁玉撓頭道:“這個沒留意。翟巡檢和那些漂流人都在陸上軍營里。小的是弩手,一直待在船上。”

馬擴問道:“那么刀魚水師返航前一晚,翟巡檢大船上可有發生什么奇怪之事?”

丁玉歪著頭想了想,撓頭道:“沒有吧?小的記不大清了。”

馬擴試探道:“譬如有水兵抬著布袋上船……”

丁玉道:“啊,有,有這回事。那些水兵是翟巡檢的心腹,是他從京城帶來的人,他們先后抬了兩個大麻袋上船。”

馬擴奇道:“兩個大麻袋嗎?”

丁玉肯定地點了點頭,道:“不錯,是兩個,小的記得很清楚。”

馬擴心下大奇,暗道:“莫非除了耶律阿撒之外,翟天麟還私下扣押了一人?但那一行漂流人,明明只有海棠和耶律阿撒兩人失蹤呀。總不可能是鼉磯島島民。”

丁玉又笑道:“馬將軍是知道的,從來只有兵船往鼉磯島運送物資,沒見過從鼉磯島上往外運的,所以小的當時就覺得很奇怪,跟同伴私下議論。同伴說,那兩大袋子東西一定是翟巡檢收的賄賂。”

一旁馮祥當即譏笑道:“傻了吧?鼉磯島景色是美,可島民個個窮得要命,哪有錢財去賄賂?再說了,賄賂翟天麟做什么,第二年的刀魚巡檢就不是他了。”

丁玉笑道:“看,沒人信吧?其實我也不信賄賂這件事。”

馬擴忙問道:“你和同伴可有猜過麻袋里裝著什么?”

丁玉笑道:“當然猜過,最后大家異口同聲認為是石頭,鼉磯島的彩色石頭。”

鼉磯島雖然距離登州三百里,卻是登州所轄海島中人口最多的一個島嶼。而且島上遍地奇花異草,春夏花開時節,漫山遍野的黑色大蝴蝶翩翩飛舞于花間,美麗得近乎夢幻,仿若仙境一般迄今砣磯島仍然植被極佳,夏季盛產黃花菜與山丹紅花,處處可見戴勝鳥(當地稱“花韃子”)和黑色大蝴蝶。。島上的彩石砣磯島彩石是經海水千萬年沖蝕而形成的獨特自然景觀,今仍存。又,島上磨石嘴村西北部懸崖下的山泉水眼處出產硯石,因其色澤蒼黑油潤,有白色水浪紋理,于石理間密布如芝麻大小、間有如綠豆大小的金色光澤的“金星”,被譽稱為“金星雪浪硯”。其質地細膩平滑,細中有峰,柔中有剛,發黑性能良好,研墨不起沫。宋人高似孫《硯箋》記唐詢《硯錄》:“登石硯。登州駝基島石,色黑,羅紋,金星,發墨類端歙。”故宋時已有砣磯石硯,后世更是成為名硯。明代徐渭(即著名的徐文長)《鼉磯研》詩:“向者寶端歙,近復珍鼉磯。”將與端硯、歙硯并列(中國四大名硯為廣東端硯、甘肅洮硯、安徽歙硯、山西澄泥硯)。清人《西清硯譜》記:“考高似孫《硯箋》稱駝基石出登州駝基島,色黑,羅紋,金星,發墨類端歙。是硯雖系新制,而鋒穎佳處,不減龍尾,可備硯林別品。”清鈕琇《觚賸·石言》:“彼洮河(即甘肅洮硯)與鼉磯,迥莫敢與抗衡者也。”清人董寄廬評砣磯:“砣磯石似歙而益墨殊勝,有枯潤二種,得之潤水中者尤佳,石家藏此硯而寶之。”至清雍正年間,砣磯硯已因質地優良而成為皇家貢品,清內府造辦處檔案記載:“雍正七年十月二十五日,太監張玉桂、王常桂交來花玉木匣鼉磯硯九方,傳旨養心殿造辦處著。”北京故宮博物院現藏有清乾隆年間鼉磯石五螭硯一方(此硯《西清硯譜》有載),色青間碧,中凝白,受墨處寬平,墨池深廣,中刻蟠螭一,邊刻作四螭繞之,覆手鐫乾隆御題詩一首:“駝基石刻五螭蟠,受墨何須夸馬肝。設以詩中例小品,謂同島瘦與郊寒。”后注:“乾隆戊戌御題。”更是一絕,遍布于海灘之上,或立或臥,或直或曲,不但形態各異,而且五彩斑斕,色則赤橙黃綠青紫黑白俱全,紋則直曲長短粗細皆有,且石頭上天然形成了各種圖案,仿若水彩畫一般,奇異而富有情趣。

料想那翟天麟也為鼉磯島彩石所迷,臨走之時,想帶走一些留作紀念,但又怕被登州本地水軍嘲笑沒見過世面,遂暗中裝入麻袋中,半夜才令心腹兵士抬上船。

馬擴心道:“其中一個麻袋必是耶律阿撒無疑,或許另一個麻袋中裝的才是鼉磯島彩石。”又向丁玉打聽其他同期戍守鼉磯島的水兵。

丁玉道:“去年一半水師奉命趕去了京師勤王,好像那撥人,只剩小的一個了。”

馬擴見問不出什么,便告辭出來。這一趟刀魚寨之行,并無太大收獲,只驗證了海棠所言是真。


出來刀魚寨,卻不見了海棠人影,原處只有一名年紀與己相仿的男子。

那男子施然迎上前來,抱拳道:“馬擴馬將軍是吧?在下鐘子昂。”

馬擴退開一步,手扶刀柄,喝道:“你膽子可真夠大。”

鐘子昂忙道:“馬將軍且慢動手,先看看這是什么?”展開手指,掌中所握,正是海棠頭上的銀簪。

馬擴厲聲喝道:“海棠人在哪里?你們將她怎么了?”

鐘子昂道:“馬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馬擴無可奈何,只得隨鐘子昂前行。

來到海邊一處密林外,鐘子昂頓住腳步,道:“海棠娘子安然無恙,馬將軍無須擔心。”

馬擴問道:“你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鐘子昂道:“我等想乘船偷渡去高麗,但似乎馬將軍已窺破此節。所以我想跟馬將軍好好談上一談,請你高抬貴手。”

馬擴心道:“曹笑笑命案已被封鎖,這些人只是外地來的偷渡客,絕不可能知悉其事。鐘子昂所說的‘窺破’,應該是指我去找過船夫范溫。”

當即道:“我若不肯呢,你便要殺了海棠泄憤嗎?你們這些人,置國恨家仇于不顧,違法偷渡,不能成事,便要拉上無辜者陪葬,這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嗎?”

鐘子昂正色道:“正因為是男子漢大丈夫,才要偷渡過海。”

馬擴忽快手揚刀出鞘,橫在鐘子昂頸間,喝道:“叫你同伴出來,一命換一命,拿你換海棠。”

一名二十余歲的男子緩緩從林中走了出來,叫道:“馬將軍,別來無恙乎?”

馬擴定睛一看,竟是曾經同在朝中為臣的曹勛。馬擴中武舉后被授承節郎,曹勛則是以蔭補承信郎,二人均是從九品武官,兼之年紀相仿,很是投契。可惜馬擴不久后就被宋廷指派隨父馬政出使金國,當年汴京一別之后,二位好友竟未再見過面。

一認出曹勛,馬擴先立即收了兵器,迎上前問道:“曹兄,你如何會在這里?”

曹勛苦笑道:“這句話,其實該我曹勛問才對。實在想不到,我們二人再見,竟是在這種情勢下。”

馬擴知道曹勛生父曹組曹組:字元寵,潁昌(今河南許昌)人。深明經學、史學,亦工詩文、曉音律,尤善以俗語作小令。早年入太學,與其兄曹緯以學識見稱于太學,但六次應試不第。宣和三年(1121年),殿試中甲,賜同進士出身。歷任武階兼閣門宣贊舍人、給事殿中等職。曹詞以“側艷”“滑稽下俚”著稱,在北宋末曾傳唱一時,淺薄無聊者紛紛仿效。但在南宋初卻受到有識者的批評,甚至鄙棄。其子曹勛為其編刻了集子,宋高宗時曾“有旨下揚州毀其板”(《碧雞漫志》)。文采出眾、占對才敏,生前是宋徽宗寵幸的文臣,曾出使過高麗,待見到曹勛與偷渡客鐘子昂混在一起,當即便猜到究竟,卻又感到難以相信,問道:“曹兄,你當真甘愿舍棄家國,偷渡去高麗嗎?”

曹勛不答,只朗聲吟誦道:“未見燕銘勒故山,耳聞殊議骨毛寒。愿君共事烹身語,易取皇家萬世安。”

馬擴詫異萬分,這是他本人早年出使金國時,酬和本國使者趙良嗣所作詩句。

曹勛又道:“北庭敗盟誓,飲馬淮之沱。煙塵犯江漢,烽火連岷峨。王師因雷動,虎臣亦星羅。靈旗建玉帳,鐵馬馳雕戈。三軍指故國,巨艦凌滄波。一戎遂大定,上天佑無頗。整刷舊俗苦,掃除涼法苛。奸謀尚濟詭,既戰猶連和。復圖稱職爾,眇哉浯溪磨。已悉將相力,敢獻大風歌。”

長嘆一聲,道:“這是金人南侵時我作的《大駕親征》。”

馬擴很是不解,問道:“曹兄,你這是……”

曹勛上前深深一揖,道:“多謝馬兄救命之恩,全靠馬兄朋友薛宇拼死相救,我才能從金人手中逃脫。”

原來之前馬擴被金人俘虜后,利用金人不愿殺他的心理,在真定開了一家酒肆。他表面在當地安家落戶,實則利用酒肆人來人往的便利條件,暗中聯絡豪杰人物,預備在合適的時候舉旗抗金。太上皇宋徽宗被金人押解北上時路過真定,聽說了馬擴酒肆之事,還特意派內使張恭前去撫慰馬擴。

張恭離開后,馬擴悲憤異常,決定組織人手營救宋徽宗。他自己受金人嚴密監視,為避免打草驚蛇,便將營救一事委托給義士薛宇。不想金人看守嚴密,薛宇等義士未能成功,還盡數被殺。

這是馬擴所了解的結果。但實際情況是,薛宇等人在燕京附近順利營救出了宋徽宗及近臣曹勛二人。出逃時,宋徽宗自己太過慌亂,摔了一跤,再也爬不起來。此刻追兵漸近,而營救方只剩下薛宇一人,而且在與金人搏殺中受了重傷。宋徽宗料想難以逃脫,遂撕下一只袖子,咬破食指,寫下血書交給了曹勛,命他與薛宇速速離去。曹勛遂含淚拜別。金人雖重新抓獲了宋徽宗,卻仍窮追不舍。最后還是薛宇舍命引開追兵,曹勛才得以逃脫。

馬擴很是感嘆,道:“我曾聽說曹兄從北方逃回,卻不知是因薛宇之力。”又問道:“幾月前我到揚州拜見圣駕,聽說曹兄曾受太上皇血書曹勛受宋徽宗血書逃歸為歷史真事。宋高宗得血書后,泣以示輔臣。曹勛建議招募死士航海入金國東京,奉宋徽宗由海道歸,然“執政難之,出(曹)勛于外”。,可有此事?”

曹勛點頭道:“有這回事。太上皇給當今皇帝的血書是:‘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加上花押古人根據自身喜好,在文書上使用特定符號,作為證實本人的憑據。宋代花押十分流行,兩宋皇帝均有自己獨特的花押。宋徽宗的花押被稱為“絕押”,有點像寫得結構松散的“天”字,又像一個簡寫的“開”字,實為“天下一人”四個字組成,四筆寫成。也有人認為是“天水”(趙氏郡望)的簡寫。,一共九字。”

馬擴只覺得血氣上沖,腦子一熱,驟然醒悟過來,失聲道:“你……你們不是要偷渡去高麗,而是要趕去遼東金人老巢營救二圣。”

曹勛搖頭道:“不,我們是要偷渡去高麗,再假道高麗進入金境,營救二圣回朝。”又誠懇地邀請道:“馬兄,你多次出使金國,熟悉當地情況,我希望你也能加入我們。”

馬擴搖頭道:“不,不行。我不會去,你們也不能去。”

曹勛本來有足夠把握可以說服馬擴,聞言很是意外,反問道:“為什么不去?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豪氣干云的馬兄了嗎?”

馬擴不答,只道:“抱歉之前誤會了各位,將你們當成了偷渡客。想來你們應該有不少人吧?”

鐘子昂驕傲地道:“二百人,都是我一手招募的。”

馬擴道:“二百人可不少,偷渡的話,得分幾批才行,所以你們同時盯上了高麗使船和范溫。曹兄大概也是用‘忠義’二字打動了范溫,所以他才一改前態,極力替你們隱瞞。”

曹勛點頭道:“范溫是個好人,可就是太過憨直,而馬兄你又太過精明。我一聽說馬兄找上門詢問鐘子昂之事,就立即猜到范溫會露餡。果不其然,馬兄對范溫起了疑心不說,還暗中派了人監視。”

馬擴忙問道:“你們沒有對那人怎么樣吧?”

曹勛道:“沒有。他是高麗使者的侍從,對吧?事關國體,我們可不敢隨意對外國使節一行動手。”

馬擴遂道:“先放了海棠再說。”

曹勛點了點頭,鐘子昂遂走進密林中。不一會兒,便見他拖著海棠出來。海棠雙手反縛在背后,口中塞了破布,頭發凌亂,頗為狼狽。她一見到馬擴,便“嗚嗚”出聲。

鐘子昂剛一解開繩索,海棠便自行挖出口中布團,轉身揚手打了鐘子昂一耳光,喝道:“你們這些強盜,膽大妄為,真真可惡!”

曹勛搖頭道:“膽大妄為是真,但我們不是強盜。我們都是忠君愛國的壯士,明明知道此行九死一生,可還是義無反顧。”

海棠聞言大惑不解,狐疑問道:“馬將軍,他們……”

馬擴道:“這些都是死士,意圖假道高麗,去金國東京營救二圣回朝。”

海棠“啊”了一聲,看看曹勛,又轉頭看看鐘子昂。

曹勛又道:“當然了,我們也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娘子既是趙夫人貼身侍女,想必也是知書達禮,當明白我等苦衷。”

海棠問道:“是你們假扮成強盜,洗劫了馬將軍岳父柳氏一家嗎?”

曹勛不知此事已經泄露,聽到海棠當面發問,竟愣在當場,滿面愧色,極為難堪。

鐘子昂遂插口道:“我們也是沒辦法。曹郎變賣全部家產所得的錢財,已充作了募資及路費,所剩無幾。偏偏對方獅子大開口,非要一筆巨額財物。是我打聽到馬將軍岳父是登州巨富,又隱居于山中,極好下手,所以……”

曹勛搖了搖頭,示意鐘子昂不必詳細解釋,道:“馬兄,實在抱歉,這件事,是我的錯,日后我一定會設法彌補。”

馬擴道:“贓物既已追回,那件事就不必提了。”

曹勛訕訕道:“那么……那么……”顯然想問馬擴是如何追回財物,卻又不知對方到底知悉了多少。

馬擴直言告道:“高麗使船,你們是決計坐不上了。高麗副使曹笑笑意外被人殺死,貪贓一事,才由此暴露。”

曹勛大吃一驚。鐘子昂更是失聲道:“怎么會……”

馬擴又指著:“這位海棠娘子,不僅是趙夫人的貼身侍女,還是高麗副使曹笑笑的侄女,她跟著我,就是為了追查其叔的命案。”

曹勛問道:“曹副使嗎?他怎么會……”

鐘子昂問道:“是誰殺了曹副使?是高麗正使金富軾嗎?”

海棠接口道:“你這個人好生魯莽,馬將軍都說過了,我叔叔是意外被人殺死,是命案。”

她銜恨對方脅持綁架自己,又道:“對了,我還要問你,是不是你殺了我叔叔?”

鐘子昂愣了一愣,答道:“怎么會呢,我跟曹副使有過約定……”

曹勛重重咳嗽了一聲,道:“好了,既然曹副使人已經過世,就不要再說了。”

馬擴心道:“曹勛既然賄賂了曹笑笑,必跟對方保持密切聯系。又或者怕曹笑笑中途變卦,暗中派了人監視,也許無意中看見過兇手。”忙問道:“你們這幾日可曾留意到曹副使有異常之處?”

鐘子昂看了曹勛一眼,搖頭道:“沒有。”

海棠道:“就算有,你也不會告訴我們,對吧?”

鐘子昂居然點頭道:“不會。”頓了頓,又解釋道:“因為我跟曹副使有過約定。”

海棠忙問道:“什么約定?”

鐘子昂道:“絕不透露給外人。”又特意補充道:“約定就是,絕不透露給外人。”

海棠道:“我不是外人啊,我本姓曹,是曹副使的侄女。”

鐘子昂一怔。曹勛插口道:“這里說的外人,是指第三人,包括娘子在內。”

馬擴遂道:“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吧。曹兄,實話告訴你,范溫這邊,你也別指望了。我會跟著他的貨船去沙門島,等卸下趙夫人輜重后,便責令他返回登州,不準逗留,更不會準其北上。”

曹勛臉色一沉,道:“我等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做這件事,馬兄不肯加入,不肯幫忙倒也罷了,為什么要竭力阻撓?”

馬擴道:“因為我知道你們不可能辦到,只是徒然去送死。”頓了頓,又嘆道:“我也曾一時熱血,意圖營救太上皇,這才將薛宇等人送入虎口。”

忽想到曹勛本已與宋徽宗一道被擄北上,全靠薛宇等義士拼死營救才得以逃脫金人魔掌。忙解釋道:“我這話沒有別的意思,薛宇等人死得壯烈,最終只救出了曹兄你,曹兄當好好珍惜才是。”

曹勛慨然道:“我舍棄圣上自逃,千辛萬苦地回到中原,不是為了珍惜自己,而是因為受太上皇血書,要招募死士,營救二圣回朝。”又一字一句地道:“可便即真,來救父母。”

馬擴道:“那幅血書是太上皇寫給當今皇帝的,意思是讓他即位為皇帝,再設法營救父母。想必曹兄已經向皇帝當面提及招募死士營救,皇帝不準,才有而今偷渡之事。”

頓了頓,又道:“我不是有意為難曹兄,我馬某人還相當佩服諸位的膽識及勇氣,只不過凡事要量力而行,留下有用之身,方能有所作為。”

海棠忙道:“我插句話,你們想救的二圣,有一位就是太上皇,對吧?不正是那位糊涂的太上皇要與金人聯盟嗎?太上皇既視金人為盟友,而今他人去了金國,就當是去盟友家做客好了。”

這話極為無禮,就連鐘子昂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豪俠人物也是聞之駭然。

曹勛當即怒道:“你好大膽!是了,你是曹笑笑侄女,當是遼人,一定是遼國潛伏在大宋的奸細了。”

海棠不顧馬擴朝自己連使眼色,搖頭道:“我不是遼人。”

曹勛道:“是了,你是遼地漢人,那只能說你不是契丹人,你仍是遼人。”

海棠搖頭道:“遼人也有好人,太宗朝的高太尉就是遼人。我海棠從沒有做過對不起大宋的事。”又道:“倒是你們……不,應該是你鐘子昂,不也正受官府通緝嗎?我說的官府,可是你們大宋登州官府。你們認為自己是在做了不起的大事。那么假扮強盜搶劫平民呢?賄賂外國使者呢?收買民間船夫呢?這些事,都是你們做的吧?算不算得上光明正大呢?”

曹勛昂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海棠笑道:“你將精力花在組織義軍抗金上,不比救那個糊涂太上皇回來管用嗎?等到大宋強大,打敗了金人,金人必恭恭敬敬地送二圣回來,以便求和,還用得著你們偷渡出海營救嗎?”

曹勛出身名家,本能言善辯,此時竟無言以對,當即沉下了臉。默然半晌,忽上前朝馬擴跪下,懇求道:“馬兄,你我相交不長,卻相知甚深,我素知你有情有義,請你務必伸出援手,幫我這個忙。一想到臨別時太上皇淚目漣漣,我便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不有所行動,實愧為臣子。”

馬擴忙上前攙扶道:“曹兄快快請起。”

曹勛卻將馬擴的手推開,道:“馬兄若不答應,我便不起來。”

于公于私,馬擴都不能答允相助。然他也知道曹勛性子執拗,難以說服,一時之間,大感為難。

海棠忙道:“我有個主意,比你們千方百計地偷渡出海管用。”

曹勛斥道:“這是我們宋人的事,不需要你這個遼人來插嘴。”

海棠笑道:“我叔叔雖是高麗副使,但他原先也是遼人,你們不也一樣向他求助嗎?”

曹勛道:“那是公平交易,跟求助無關。”

鐘子昂卻催問道:“娘子快說,什么主意?”

海棠道:“你們知道金人很器重馬將軍吧?”

鐘子昂點了點頭,道:“馬將軍之前加入河北義軍,跟金人交戰,于陣前被俘,金軍統帥斡離不親自勸降。馬將軍雖然未降,但卻提出種地和開酒肆的要求,斡離不均答應了,還將家眷還給了馬將軍,這是人盡皆知之事。”

海棠道:“那斡離不是金國皇帝的兒子,對吧?”

曹勛起初惱怒海棠對太上皇宋徽宗不敬,不以其言為意,此刻卻留了神,先答道:“斡離不有皇子身份,不過他是前任皇帝阿骨打的次子,現任金國皇帝吳乞買是前任皇帝的弟弟,斡離不的叔叔。”

海棠道:“既然馬將軍跟金國皇子有如此交情,那你們可以利用這一節。”

曹勛道:“這一節,我也曾想過,只是后來聽說斡離不已經病死,才沒有立即邀請馬將軍加入。”

他很驚異海棠小小女子,竟能有此眼光,開始對其刮目相看。

海棠笑道:“但馬將軍這樣的男子,智勇雙全,他多次出使金國,應該不止跟斡離不有交情,對不對?”

曹勛道:“是了,聽說最初出面向本朝索要馬將軍家眷的,是西路軍統率粘罕,金國皇帝的侄子。”

金人幾次南侵,總是分兩路南下,斡離不和粘罕為金將中才華出眾者,是以分任東、西路大軍統率,在中原聲名顯赫。

海棠笑道:“所以了,你們只需說服馬將軍加入,然后一行人北上,不是乘船,而是走陸路前往燕京,假意要投降金人。等馬將軍受到金人重用,你們便可以趁機接近那個被俘虜的糊涂太上皇,救他出來。”

他二人自行對答,也不顧馬擴等人就在旁邊。曹勛想了一想,居然認為可行,抬頭望向馬擴。

馬擴當即搖了搖頭,道:“雖然宋金不兩立,金人是本朝大敵,但斡離不、粘罕等人均是誠懇待我,我不會用這種欺騙的手段去救人。”

鐘子昂忙道:“馬將軍之前不是還假意向斡離不屈服嗎?”

馬擴道:“我沒有屈服。我不愿意投降,斡離不不愿意殺我,雙方都很為難,我不忍老母在獄中受苦,所以提出種地自活,后來又提出要開酒肆,斡離不都答應了。我確實種過地,后來也開了酒肆賣酒,沒有騙他。”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曹勛依舊跪在地上,堅持不起。他見馬擴意志堅定,便轉頭望向海棠,期盼她能從旁勸說。

海棠卻只是哈哈一笑,道:“我剛才開玩笑的,胡說八道,大家都別當真。”轉頭叫道:“馬將軍,我們走吧。”

馬擴居然應了一聲,隨海棠走了幾步,轉頭見曹勛仍是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于心不忍,便又折返回來,問道:“曹兄還記得我為何稱呼你曹兄,你則稱呼我馬兄嗎?”

曹勛道:“當然記得,你我同年同月生,雖然我略長三日,但三日太短,實在不好意思居馬兄之上,所以你我二人均為兄。”

馬擴遂道:“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答應曹兄,不再插手你這件事,也不會向州府告發,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曹勛頗為驚喜,忙問道:“什么事?馬兄請說。”

馬擴道:“二百人太多了。若是計劃周全,一二十人足矣。你須得精簡人手。”

曹勛未及回答,鐘子昂先道:“二百人怎么會多?金人一定派了重兵看守太上皇。要是時間來得及,我還想再多招募五六百人呢。”

馬擴道:“就算你有一二千人,也根本不足以與金人相抗,硬碰硬的話,定會全軍覆沒。要做這件事,不一定需要很多人。二百人太引人注目,極容易暴露行跡。就算你們能順利偷渡過海,到高麗境內也極可能會被扣押。我聽聞當今皇帝即位后,曾派楊應誠為使者出使高麗,請高麗出兵相助,營救二圣回朝,高麗斷然拒絕。楊應誠又提出假道高麗,也被高麗拒絕,足見高麗當時已有親金意向。大宋和高麗由此絕交。連當今皇帝都在求助高麗一事上碰了壁,以你個人之力,又能如何?而今高麗已正式臣服于金人,說不定會將你們悉數交給金人處置,如此,你們便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曹勛想了想才道:“馬兄分析得有理。”

馬擴道:“如果事先謀劃得當,將死士分散,組成前哨、先鋒、正隊、后援、斷后五隊,每隊寥寥幾人,既便于隱藏,又各司其職,互相呼應。即便有一兩隊失手,其余幾隊仍能進行下去,成功的概率便要大上許多。”

鐘子昂本不信人少比人多有利的理論,待聽了馬擴這番話,也連連點頭。

曹勛沉吟半晌,道:“好,就如馬兄所言,我會精減人員,挑選出二十名精干人員。”又問道:“馬兄保證不干涉這件事嗎?”

馬擴道:“保證。”

曹勛這才從地上站起來,向馬擴身行了一禮,隨即朗聲吟誦道:“來時長驅五千里,滿目胡塵漲天起。胡塵已息遼海空,班師來謁明光宮。漢家天子耀神武,不知戰士常辛苦。”

隨即抱拳道:“今日一別,怕是再見無期。馬兄,你多保重。”

馬擴回了一禮,道:“保重。”

兩位多年不見的好友遂就此分別。走了一段,再回頭時,曹勛、鐘子昂身影已沒入密林中,馬擴一時心潮澎湃,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

海棠卻很是不解,問道:“馬將軍明知道這是白白送死,為什么還要任憑他們這么做?”

馬擴道:“曹勛跟我不同,我出身武官世家,我馬氏世代都是武將。曹勛名為武官,但那只是蔭封官,他本人其實是個文士。他父親曹組可是汴京有名的大詞家,當年極得皇帝……哦,就是當今的太上皇賞識。”

海棠道:“所以馬將軍才格外欽佩曹勛,對不對?”

馬擴嘆道:“國破家亡之際,不是人人都有勇氣挺身而出。曹勛其實知道此行是去送死,但仍然毫不畏縮,我是真的很佩服。”

海棠道:“就因為太上皇格外優待曹氏父子,曹勛才堅持要這么做嗎?”

馬擴道:“不獨如此,當時曹勛舍棄了太上皇,獨自逃走。自古君為臣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這么做,可謂大逆不道。雖是奉了君命,但他必定心中難安,所以寧可為營救太上皇而死,也不愿意茍活下去。”

海棠奇道:“馬將軍想成全曹勛嗎?”

馬擴不答,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聽天由命吧。”


二人正欲趕去漁港碼頭,去高麗使船上尋找曹笑笑命案的嫌疑人,忽有驛卒趕來,躬身告道:“小的到處找馬將軍。將軍的泰山大人到了,正在驛館。”

原來馬擴岳父柳尋今日到蓬萊城中訪友,順道去了登州府署,詢問追捕強盜一事。登州州府當值孔目官已得通判耿于懷叮囑,忙告知馬擴人在登州之事。柳尋極為意外,他與女婿已有數年未見,遂尋來了驛館。

馬擴聞報,一時顧不上命案之事,先與海棠折返回驛館。翁婿相見,自有一番唏噓。

馬擴先告道:“岳父大人,被強盜搶走的財物,已經找到了。”

柳尋很是意外,道:“竟然找回來了?”似是不相信世上竟有失而復得之事。

馬擴點頭道:“找回來了,就在我驛館的臨時住處。”

登州通判耿于懷既判定高麗使者曹笑笑所受賄賂是柳氏被搶的財物,便將這些財物如數留在了驛館馬擴房中,等他來日親自歸還岳父。

馬擴見岳父聞訊后喜不自勝,遂引他來到自己房間。進來一看,木榻上除了臥具外,空無一物,擱置在榻首的大包袱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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