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元2010年,地球上的中國,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大地被暮靄籠罩,抬頭望天上銀漢稀疏,放眼看遠處山巒依稀。
夜色之中,站著一對父子。
父親叫劉繼慈,孩子叫劉小川。
父親對兒子說:“你想想,去不去?”孩子問:“媽她怎么說?”“她不反對,只是有點兒擔心你。”孩子抬頭望著群星璀璨的夜空,思謀了一會兒,說:“去”,然后又問道,“爸,為什么要去呢?”年邁的父親咧嘴笑了:“這就要問你了。”
兒子沒有回答,他實在太年幼太懵懂以至對外面的世界迷茫無知,紡織娘清脆的叫聲更烘托出夜的寧靜,也反襯著他內心的空白如紙。他此刻的心情很復雜:小學畢業考試剛結束,他便被育才中學招去報了名。現在快開學了,卻有一個神秘的幺娘給父親打電話,讓他去城里讀書,城里——誘惑力真真的那么大嗎。他只去過城里一次,只覺得城里很繁華,熱鬧。他抬起頭,眺望著阿蓬江對岸黑乎乎的山脈,唯有從那個地勢較低的山凹里,可看見一排燈光,那是正陽隧道口的彩燈。依山而建的公路在那個小山堡前一繞,便扎進了隧道里,而隧道的另一頭則直通縣城。
父子皆沉默不語。孩子又抬頭望夜空,忽見一顆流星劃過,墜入遠方蒼茫的深山中。
即夜,孩子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插上了翅膀,飛到一座沉睡之城,俯瞰黑夜中萬家燈火。夢中,還有許多面孔似曾相識。
星期一。
父子倆背著鋪蓋卷水壺盆盆碟碟等物什上路了,子在前,父在后,父背著簍,子掛著包。風風火火踏完那條泥濘的小路,來到了二號橋。這里便是乘車點,然卻沒有標準的站臺,只有一段加欄的“橋上橋”可供人候車。橋旁一爿小店,經營日常雜貨,近年憑借其獨特的地理優勢,也漸漸壟斷了零食銷售。店主老熟人,劉繼慈捏著一張破舊的票子遞過去,說:“來包最便宜的。”他便會意了。眼疾手快地,送過來一盒“紅梅”牌紙煙。劉繼慈不上“橋上橋”,就勢掇過一條板凳坐著,一邊吧唧他的煙一邊和老鄉擺龍門陣。也許莊稼人碰見莊稼人,才有共同語言哩。
一個小時之后,父與子到了城里,面對來往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車輛,劉小川覺得太陌生了。劉繼慈雖來過多次,但每次都是辦正事,又怎會留意城里布局呢?在這鋼筋水泥速成的森林里,父子倆惶惶不知所措。旁邊有開摩托車的,劉繼慈走過去盡量用普通話問:
“同志,紅軍廣場怎么走?”
車主瞇著長條型的眼睛,卻并不說話,向后座努努嘴。
父子都上了車,充其量不過繞廣場兜了個大圈,便是終點。
車主攤出了一只手:“五塊。”
劉繼慈沒想到城里人開口就要錢,但還是爽快地說:“五塊就五塊。”
剎那間劉小川覺得自己的父親是多么瀟灑,平日里自己請求買個玩具槍也遭否決。但下了車劉繼慈就飛唾沫了:
“狗屁!二指長的距離要五塊!”
紅軍廣場上沒有找到幺娘,急中生智,劉繼慈撥通了昨晚那個號碼。終于——在新華書店門口相遇了。
劉小川見過幺娘,她與父親禮節性的幾句寒暄,便領著他們走了。
他們是繞著一段圍墻在走,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嘈雜的人聲灌入耳道。劉小川跨進大門就呆住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估摸有兩三千人正穿著同樣的迷彩服在操場上軍訓,他們排著方隊,吼著口號,氣勢恢宏,盡顯颯爽英姿。兩邊的教學樓前立滿了各樣大人和青年,連續幾層的陽臺上都擱滿了腦袋,密密麻麻。劉小川不敢再看了,他怕樓上有那么多人正在看著他——他是個內向而害羞的男孩。
劉小川緊緊跟在父親后面,進了一間辦公室。狹小的屋子里,幾張辦公桌擺放有序窗玻璃潔凈透明。這里,有一群熱愛工作、熱愛生活傳播知識的人兒。幺娘對著其中一個老師說:
“李主任,你要的人。”
李主任笑了,拉過劉小川說:“你就是劉小川?”
劉小川瞥了李主任的“禿頭”一眼(他會是我的班主任嗎),又低下了頭,“唔”了一聲。
但見李主任給劉小川辦好手續后,引他到窗邊,指著A棟教學樓說:“看到了嗎?就是那幢樓,最底層的第一間是你們的教室,班主任叫章文伯,快去報名吧。”
又“唔”了一聲,心想:原來他不是。劉繼慈道了謝,掏出“紅梅”準備給李主任裝上一支,被主任揮手婉拒了。
去教室途中,經過半個操場,劉小川在余光所及的范圍內,看到人人比他高出一頭,他有些自卑了,豎耳凝聽,嘈雜的混合音似乎又化作了周圍的人的嘲笑,轟轟地在耳道內回蕩。
教室里沒人,這在意料之外,劉繼慈對兒子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鋪床位,別亂跑,我很快過來。”
劉小川一個人在教室里游蕩,他感到有些餓了,便掏出干糧——一包方便面啃了起來。啃到一半,門口閃進一道影子,劉小川慌忙把“口糧”往課桌里一賽,驀地站起來。他看見了一個人,矮個子,但挺壯實,穿著馬褲,還露出了小腿上的毛發,肩上挎個公文包,很像一位老師。
其實,他就是一位老師,此刻,他也正盯著劉小川,目光平視,腰桿筆直,不怒而自威,令劉小川無法對峙,對方搶先問道:
“你是來報名的吧?”
劉小川小心地回答:“嗯。”
“叫什么名字?”
“劉-小-川。”
“哎呀,”老師驚訝又驚喜地說,“差的就是你了,你要再不來,我就要走了!”
劉小川鼓起勇氣:“在等會兒行嗎?章老師,我爸就來了。”
劉小川猜得不錯,他就是章老師。他拍拍劉小川的肩膀,詢問學習成績,詢問家庭狀況,劉小川卻又恢復了沉默寡言,倔強地把頭扭到一邊。直到幾分鐘后,劉繼慈匆忙趕來,才解了劉小川之圍。
學校規定,報名當天要發新書,所以劉小川下午就呆在寢室——他不敢出去玩。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點,劉小川才慢慢向教室走去,他懷著莫名的心奮和沉重,從后門進了教室,所以當時很多同學并沒注意到他。章老師指著墻邊給他空出的一個位置,示意他坐下。劉小川感到欣慰,這個座位在第二橫排,至少說明我不是最矮的!
章老師掃視整個教室,座位安排已畢,便又充分發揮班主任的特權,未經同學們投票,直接任命了所有班干部。劉小川小學時當班長習慣了,以為這里又是他的天下咯,但章老師只讓他做了名組長,說什么如有變更,事后再議。劉小川心里不樂意,卻還是按例站起來勉強轉身朝同學們打了個照面。
這節課總算是下了,劉繼慈把剛辦的伙食卡交給兒子,語重心長地說:“我走了哈,你在學校要用功,別給我惹事喲。”
小川目送父親離開,突然有些不舍,突然覺得空落落。
晚自習三節,老班又來賣弄他的口才了,講的無非是學校的制度,班上的章程。劉小川無心去聽,因為心早已飛到九霄云外。可章老師很幽默,呆板的教條在他的嘴里竟成了連珠妙語,逗得同學們笑倒成一片,劉小川從此起彼伏不曾間斷的笑聲中慢慢回過神來。
章老師足足講了三節課,直到下課鈴想起時,時間掐得一分不差。劉小川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直奔超市,一次性買了大堆零食,然后抱到寢室去。他急切地想交些朋友,但當他洗漱完畢,已經滅燈了。他摸黑對著前面的床鋪叫道:
“喂,這位同學,你叫什么名字,我能和你交個朋友嗎?”
“可以呀,我叫于云青,你叫啥?”
“我嘛,劉小川,我買了很多零食,我們一起享用吧!”
“好啊,那我可從不客氣。”
…………
就這樣,于云青成了劉小川的第一個朋友。劉小川大呼一口氣,這極度沉悶極度無聊極度枯燥的一天,終于結束了!而且還找到了朋友!
然而,他就能走出孤獨與自卑的桎梏嗎?
星期二。
早自習時,劉小川感到心情浮躁到極點,渾身不自在,根本無法靜下心來讀English。他的同桌,雖然還是個稚氣未脫的男孩,卻是西裝革履,皮鞋锃亮,頭發整齊。前面那個女同學,豆蔻年華配上高檔服裝,時尚手表,小巧板鞋。這個氣宇軒昂,盛氣凌人,那個本色自然,高冷莫及,皆燁然若神人。而劉小川呢,還像個小孩子穿著印有卡通畫“喜羊羊”的T恤,特別是那雙經年的灰布鞋,更讓劉小川抬不起頭。兩位“神人”談些什么呢,劉小川逆來順受地聽著,淘寶、QQ、許嵩等無數新名詞,劉小川表示不知所謂。
劉小川是不會妥協和他們交談的,他只能沉默,沉默于孤獨,沉默于自卑。哦,也許他們才是21世紀的花朵,而我,也許從蠻荒時代穿越而來。這個沉睡之城是不會容納他的,而他卻只有容納這個城市。
他扭頭望著窗戶,外面哆嗦著一顆孤獨的樹,近處仍是一片灰蒙蒙,而山那邊已微微泛起魚肚白,不知是哪戶人家里,響起一聲雞鳴,鄉愁即增一倍。兩位“神人”開始打鬧,直到站起來展開口水戰。
劉小川不耐煩地回過頭來,瞥了他們一眼,誰知竟和斜對面那個女孩四目相接,她生得很美麗,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過目難忘,叫劉小川想起深山中的一潭泉水。聯想只是瞬間的,劉小川急忙避開她的目光,把眼睛盯到了英語課本上。
下課期間,劉小川很少走動,就呆坐在座位上,發神經。上課也是這樣,他知道英語開頭必須奠好基,但就是無法專注,大腦僵住死機一般,不聽使喚,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一天終于過去,晚上,章老師來宿舍“視察”學生們生活情況。各位同學忙不迭地連呼老師好,偌大寢室里頓時“蛙聲”一片,除了一個人。
劉小川的鋪位在最里面的角落,此刻他正坐在床沿上出神。
章老師喊了聲:“劉小川,過得好吧?”
劉小川猛然驚醒:“……老師,好……”
章老師笑道:“我問你好不好,你倒說我了——去食堂吃了沒有?”
“食堂!?在哪兒?”他差點脫口而出,然卻不假思索回答:“去了。”
“吃了什么?味道還可以吧?”
“呃……包子……”
終于,等到章老師走了,劉小川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面向墻壁,不想讓人看見他的臉,因為他正在用衣襟擦拭眼角一些不爭氣的液體。
星期四。
熬到這一天,劉小川已經心亂如麻了。語文課上,他正襟危坐著,實則已經元神出竅,思緒飛到了六年級時的歡樂時光。
教室里,肆意追逐,幾個同學一起抓他也抓不住;他跑得超快,十五秒鐘下五層樓,跑到操場上,同學們只能忘塵莫及,低頭認輸……
放學后,和“死黨”鄧杰、喬陽一起回家。在路邊的小食攤上,他花掉自己省了好久的幾個零用錢去買張燒餅,同另外兩兄弟爭搶;或者尾隨自己心儀的女生,叫鄧杰去傳些秘密的小紙條……
快到家門時,路過一片玉米地,便和喬陽丟下書包,埋伏起來,身旁堆滿干泥巴塊子,準備突襲敵人,雪洗昨天的恥辱……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霹靂,敵軍的“炮彈”在眼前炸裂開來:
“劉小川,起立!”
劉小川機械地站起來,準備接受責罰。章老師卻問:“這個問題怎么回答,你給我們談談。”劉小川隨便看了幻燈片上一題,略一思索,吐出幾個字。
“還算可以,小川同學請坐下!”他癱軟在了椅子上。
下課后,劉小川急忙掏出自己在小學時就開始寫日記的小本,打開密碼,只剩幾頁了。他嘀咕道:寫最后一次。于是左手蒙紙,右手疾書,五分鐘內,他把這周無法傾訴的心情全部傾倒給了日記本,方才一陣暢快。
星期六。
這開學第一周,簡直就是度日如年,把一分鐘掰成了若干分鐘過。今天已經放假,劉小川本想大清早就去趕車,卻被迷糊中的于云青拉回去睡了個回籠覺。
最后催促他們起床的是嘹亮的軍號,日上兩竿,于云青匆忙收拾行李走掉。劉小川這才發現自己昨晚未收拾書籍。
快步欲進教室,發現門已鎖,心一陣急,不免失望。想起鑰匙是由廖劍華保管的,便迅速轉回寢室,但哪里還有廖劍華的蹤跡?
腦門上已是冷汗,失望加劇慢慢滲透出來。
其實不帶書回家也不是不行,只是還有更要命的劉小川把錢放在了章老師那里,現在身上分文不剩。劉小川幾乎要哭了,也顧不得操場上的兩三千“新兵”會不會盯著他了,一口氣又跑到教室,只有坐在教室門口等著章老師如救星般出現了。
但章老師恐怕還在家里逗孩子呢。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章老師日中不至,而腹中饑餓卻難忍,劉小川開始絕望。
劉小川不知道自己如何又回到了寢室,反正在他貼著窗戶呆望時,外面出現了一張臉——宿管老頭子的臉。
宿管:“你一個人在這里,不回去?”
劉小川:“宿管好,你知道我們班主任的電話嗎?我把錢放他那里了,我回不了家了。”
宿管:“那我不知道哦。”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劉小川那張可憐巴巴的臉,看了好久,劉小川也讓他看。
宿管:“你需要多少錢嘛?”
劉小川:“只要五塊就能回家。”
宿管:“呶,我借給你,五塊錢是小事,但還是要記得還我!”劉小川聞言眉開眼笑,連忙說著“謝謝,謝謝,明天一來就還。”
宿管老頭子才是劉小川的救星。就這樣,劉小川攥著五塊車費,餓著肚子,只帶著自己的疲餓的軀體,撲向了汽車站。
劉小川幾乎是不顧一切狂奔著回家的,饑餓感似乎不存在了,他只想找父親傾倒苦水。但父親卻不在,只有雙目已不能視物的爺爺天天在家。劉小川便撲進爺爺懷里,“嗚嗚”地哭訴。但爺爺只是重復那句話,會適應的。
晚上,爸爸做工回來后,媽媽也撥來電話,話語中滿是對劉小川的顧慮和對劉繼慈的責備,之后便是安慰、鼓勵劉小川,劉小川聽了,安逸了許多。
但是,那座城市對劉小川的考驗是不會減少的。既然他已獨自一人勇敢地闖進那個陌生的世界,那么,他還得繼續奮斗下去。等待他的,是不盡的曲折與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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