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出爐的焦糖拿鐵，印有公司標識的外帶紙杯盛七分滿；總助給出圖案的手繪稿，他花兩天加班時間PS成符合理想狀態的電子版。營銷總監抿了半口奶茶提出建設性意見，稱總助所述“成熟穩重”的焦苦味不夠明顯；她瞪一眼苦味閾值過低、勒令修改配方的總助。搭配拿鐵的烤年糕被否決，改為雞肉串涂上焦糖紅燒汁。他問雞肉風味紅燒汁真的含有雞肉嗎。負責開發工業用調味料的高級工程師有著通俗解釋：攪和攪和焦糖色、咸焦糖與乙基麥芽酚的零頭，加點谷氨酸鈉和雞肉香精再增個稠；多元素產品既能上色又有咸鮮味，賣給終端比經銷商合算，而且比單一的焦糖類添加劑高出不少附加值。
紅燒汁都是素食產品，除了特供某家休閑食品的紅燒牛肉汁。話雖如此，由于事實上紅燒汁系列的共線生產，無法排除其它型號中存在微量牛肉成分的可能。年前一家東南亞經銷商氣勢洶洶，指責出口印度的原味紅燒汁檢出牛類DNA。她收到技術總監轉發自亞非大區銷售主管的產品質量投訴莫名其妙，不明白這事與研發部市場組有何干系：“事件緊急，請總監盡快出具情況說明。如果不符合要求，上海浦江出入境檢驗檢疫局可能親自前來我司?！?
總歸諾諾應下，算是她幫技術總監辦事，也借機熟悉外部門的人頭。質量部保存的一小瓶留樣疑似有蟑螂痕跡；她在發貨倉庫翻找出半桶同批尾料，需要總監簽批實驗品領用單。她請博士安排分析實驗室復檢，又將樣品送去第三方機構，結果均是“未檢出牛DNA”。質量經理回查生產記錄，匯報總監稱并無差錯，先前十個批次都是同樣的原味紅燒汁而非牛肉汁，更早時候生產線轉換產品也依規充分清洗?？偙O仍不放心，要她查詢當地食品衛生法條和終端客戶所用的檢測標準；國內分析實驗室的方法比印度廠商精密許多，這才吁一口氣反問，客戶檢測時樣品是否受污染。
亞非主管仗著自己地處市區，不必來廠區處理瑣事，電話嘀鈴鈴響催要情況說明，只說一句謝謝支持。留樣內檢外檢拖過了年節，好歹趕上“最晚節后一周”的截止限。然而亞非主管的郵箱自動回復“年假中，一周后返崗”，派手下的助理和她聯系，索取技術總監的簽名文件。
她抱歉道，不過提一句雞肉風味紅燒汁，絮叨叨和你說了這么些“新人不宜”的內容。研發啥活都干的一個例子，況且頂著市場組的名頭，技術總監認定她是外聯人員；與此同時，部門文件專員不擅外語，公司以出口業務為主，為銷售部出具各式文案本就吃力。市場組目前就他們二人，雜活瑣事多。他說活多不要緊，工作內容豐富，既充實又有價值。
他臉上一派天真，和去年她面對博士爆料時的表情無甚分別。討論雞肉可配搭哪種蔬菜做烤串。大蔥和圓茄子都試一試；顏色太淺，烤完和雞肉沒差異。青椒么，她不吃辣也不吃青椒，他和總助看著辦就好。最終品評口味，決定使用青椒和小番茄搭配紅燒汁腌漬的雞胸肉，命名為“雞肉鮮蔬串”。他說做了這么多爐烤串，想吃老家的烤紅苕粉。紅苕是什么。一種蔬菜，他說。蔬菜？百度告訴我是紅薯。對的，燒烤用的就是紅薯粉皮。
上班日常，和他的聊天細碎。律師道不錯呀慢慢培養好感，保持觀察，漸增一定程度的親密，讓他覺得是自己逐漸開始喜歡你。她說調情技巧簡單，客觀障礙較難克服。是什么，律師問。她不吃辣，該怎么和川渝人士交往。律師笑完道確實有些難度。講正經的，主要還是他尚未表現出令人心動的特質吧，也只能說因為經歷相似有話可聊。她表示想遇到一個有著遼闊（？）精神世界的對象（至少目前沒看出來），作為戀愛小調劑倒無所謂——其實有所謂，把同事關系搞砸了會影響職業生涯——但估計能吸引他的姑娘和她不在同一個頻段上。
“他說不發朋友圈和微博，只在人人網上有些黑歷史；看起來本科畢業后他就改用臉書了。人人網發言相當話癆，我刷了許久勉強從大四刷到大二，了解到他前女友和前女友的前男友叫什么名字——透明的信息時代！互動好友九成是女性，被同學稱呼為‘妹子帝’，真是一個不尋常的清華男?！?
“甘拜下風。需要向作家學習信息搜集能力?！?
“小作者不敢班門弄斧，律師顯然在我之上啊。話說回來，那姑娘勤奮上進長得也漂亮，但就是缺少令人眼前一亮能夠擊中靈魂的特質。所謂‘前女友是一面鏡子’。遺憾呢?！?
“不明白你到底是遺憾他不夠你的標準，還是遺憾他喜歡的類型不是你這種?！?
“當然前者咯。”
律師說有同事在追求自己，難得有共同愛好和閱讀品味，約會幾次挑不出錯，但也沒有荷爾蒙炸開的怦怦亂跳。然而父母急躁，自打其英國留學回來，近兩年已張羅二十余場相親。律師問她父母態度如何。她笑罵道你也露出庸俗的中年婦女姿態，真真是上了年紀。對面回嘴，比不上你的前助理聒噪。
她揉一揉眉心。前助理聽聞她是單身便接上“你爸媽怎么不著急”，“阿姨都退休了，也不替你打算打算，有機會我得勸勸她”。四個字“關你屁事”噎在喉頭，同齡男性已是油膩面目。還是單身好，不會工作時間噼里啪啦搞事。實驗糊弄著做，每天一到辦公室，打開電腦端微信猛敲鍵盤。她瞥一眼屏幕兩個置頂聯系人，昵稱“關于過去”和“關于未來”，前女友和正在追求的姑娘。
他說有幸親見眾人口中的“前助理”，回宿舍取落下的衣服，一屁股坐定和他聊了一個多小時。前助理倉促離職一時沒有落腳處，求著焦糖色助理在宿舍游擊了半個多月，直到年前才搬走。上周末焦糖色助理仍在蘇北出差，他開的門，迎頭撞上這位前住戶的故作親密?！澳闶乔迦A的呀，嘖嘖。”“我跟你講，這家公司不行，入職五個月我就開始找新工作，試用期結束立馬走人。”“我現在在知名藥企上班哦，底薪一萬四，做得好有兩萬?！?
焦糖色助理表情嚴肅：“毫無醫藥經驗，能在那家企業拿一萬四？但是他既然這樣說，那便一定是了。他說的可都是真的?！闭f完繃不住臉開始大笑。他說自己少不更事，前文聽著沒什么毛病，素不相識的新同事也沒必要謊騙，當下自然是信了，直到聊及家鄉，“重慶火鍋不錯，上次去旅游，某家館子挺贊”，完全未聽說的店名，這才恍然前述的個人信息亦可包含不少杜撰。試用期滿被解職，前助理訝異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趕忙找下家，而是樂呵呵回了趟母校，和女友兼師妹你儂我儂了一周。先前邊上班邊逛電商，問她雅詩蘭黛推薦買哪款產品；她只答看你女友的護膚化妝需求；噢那就買禮盒吧，才三千多塊挺劃算。
毫不心疼至少半個月的薪水，果然是有錢人。部門群眾嘖嘖一番后散去，她好奇現任助理收過及送過最昂貴的禮物是什么。收過的，我想想，外地的好友想見我，給我買了頭等艙機票；送的禮物是野獸派的玫瑰禮盒，寄給大學時期的異地女友?！熬尤徽娴挠腥速I野獸派！”見過微博宣傳和朋友圈炫耀，她未曾想身邊有過實際訂單。他道網店圖片確實優雅美麗，實物也不錯，購物是出于對網紅品牌的好奇心。她說寫過一個短篇，主線是野獸派出品的一款花束TrendyFragrance，潮流之香。自嘲沒收過實體的花朵，留學時國內有男生追求她，情人節給她發一朵黃玫瑰的照片；而初戀男友也是異地，只念詩給她聽，RobertBurns的ARedRedRose。
律師稱贊她的問題機智，自然而然地探聽他的消費水平。是啊一束花九百塊，不想再談小家子氣的戀愛。然而限于同事身份，甚至同屬一個小組算是上下級，會有利益關系；不像律師還可以考慮交往的前景，她不抱希望。
亞非主管的助理是博士的女友，同年入職的應屆本科生，長直發眉眼恬靜，博士一見傾心追求半年終于確定關系。只聽聞是銷售部的姑娘，出差之際她循著焦糖色主任的話頭深挖，才曉得究竟是何人。博士神情緊張，說主任的嘴太不嚴實，又命她不可外泄機密。銷售部在市區研發部在鎮上，分屬生產鏈兩端，你擔憂什么。被調去工程部的前研發部長，太太原先也在公司，當年是集體戶口，老板面上喜滋滋開具結婚介紹信，私下卻想法使其中一方離職。
人事專員一一詢問來面試的女生是否單身。博士吐槽收到的簡歷男生不占多數，篩選面試的更是不到三成，哀嘆都是女的工廠怎么干活；何況公司還有營銷總監和行政總監這兩名強勢的女性高管，技術總監是位脾氣懦弱的男士，治下的研發部受盡壓迫，啥鍋都背討不得好。午飯后大家在創新團隊的大實驗室閑聊，環顧四周僅她一人作為性別少數；明明車間有半數女工，體力活一樣扛，去年離職的女博做產品中試也是整夜不著家。博士道老板和技術總監早對女博不滿，孩子幼小，家住南北高架另一頭，除特殊情況不會多加班一分鐘，怎可能獲提拔走上人生巔峰；女生就是不頂用，然而男候選人太少資質又糟，只得浪費時間挑揀姑娘們。
她聽得火起拍桌子，不管博士是她的非直接上級。你也承認候選女生能力優于男生，按道理就得不論性別憑實力招錄，研發工程師并非成天在車間做勞工，有必要當然可以留下加班；而且工廠的自動化程度終將提高，男女工人的體力差異并不重要。博士嗤聲，自動化？焦糖色主任打圓場道，你說得有道理，的確作為男性我們有思維定勢，這種狀況一定會改變，招聘自然要憑綜合能力。
心知她說什么都無用，不過借了海歸身份才換來行政總監的高看，賜予過關斬將的面試權利。她父親說單位很多女青年去生孩子甚至二胎，因此招聘面試時男候選人沒大毛病的都有加分，女生皆無。她說，你們女同事多半是迫于家庭壓力生育吧，卻導致失去工作上升機會。父親說，對。她問如何解決，宣稱自己不生了。父親眼一瞪：“怎么可以！”甚至毫不相干的前助理都要打聽她是否相親，好同事之間當然得互相關心。
她以為他會有共鳴，到底是清華生，也有過“開眼看世界”的經歷。并沒有，聽聞她言語流露的反婚反育苗頭，顯出不贊同的神色。倒是私底下說給她聽，上回團隊聚餐一群老司機假裝正經，待她暫時離席便不顧忌地開講無節操段子。想說明什么，你心地單純聽不得同僚的重口味？不是這個意思，發覺他們還是挺尊重女生的，沒當著你的面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