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今年春天是我近年來過得最愉快的春季了,謝謝你。”
七百字小作文一鼓作氣發過去,看完不需要多久。她從客廳這頭踱到那頭,隔二十秒瞄一眼手機,毛毛躁躁心猿意馬仿佛回到青春期。我的意思不是“求交往”啦,沒有那么急切地想要談戀愛;只不過既然有好感就不要再隱藏了,雖說平時表現得也挺明顯,我猜你早就感受到了,大概周圍的人也有察覺。朝夕相對努力工作,一同克服老板的更年期癥狀;好感漸重,我想用語言做個確認,如果能得到相似的回應就太棒了。
方才打字時耳根發熱,挑明了說開了那就坦蕩些吧。的確她想過撮合他和高中同學,紅娘做得真心實意;所謂的“目的”不過如此,預計姑娘是他喜歡的類型,不讓自己老想著有的沒的,卻沒料到他們倆進展緩慢。不怕他笑話,其實好感淵源甚早,去年11月總助安排他來市場組,她坦白當時便對“清華生”留了心。以為只是玩笑般的念頭,竟被神秘主義的一瞬擊出火花;記得是他入職的第三天,她突然預感之后一定會喜歡上他。
怎么辦呢不是說不適宜和同事交往嗎,“至今我還是沒解決好這個問題,也就只能喜歡你咯。”辦公室戀情的心病講到這一層足夠了,她不具備也不愿依仗“師兄”的底氣,令他做出恐怕影響職業生涯的決定。問的是“可行性”,明確“她對他有好感”這個已知條件,有沒有可能互相加深了解,后續也許可以談個戀愛。他說過自己是慢熱性格,而她可否先明確心意,再試著醞釀感情。“差不多說完了。就一個問題:你愿意多了解我一些嗎,或者說,試著有一些好感?”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不管怎么說,肯定需要繼續良好的工作關系啦。”
“哇,可以用‘受寵若驚’這個詞么,讓我有點意外呢。果然只有0.2段經歷的人在感情方面是很愚鈍的,好像一直沒有察覺,即便第二次開題時感覺你比我更為用心,我也只是猜測‘莫非我真的有什么你看重的工作特長’。一個問題,了解肯定是需要多了解的嘛,畢竟你說跟著你混有肉吃,還有很多事需要向你學習。”
他拿她的中二臺詞作回復。還好不是當面交談,那個深夜睡意恍惚言語像在夢游,引用夢話使她臉孔赧然:“嘛,學習是一方面……說實話我很水的。”
“你都水了那我就比你更水了。當然工作是一方面,生活也是一方面嘛,平時有事沒事可以多多閑聊,改改兩個人都不太愛說話的習性。”
“可能需要你多帶動下說話的氣氛呢。講真目前的節奏已經達到我說話的上限了。”
“需要包材這種能說會道的人助我一臂之力……我盡量試著帶節奏吧,從來都沒帶過節奏。”
“不用刻意帶節奏啦我覺得,話多話少和了解程度并不等同。包材那是天賦異稟。”
“最近被老板摧殘得比較慘,再緩一緩就能回到之前你誤以為我話很多的時候了。”
“也不是誤以為嘛,畢竟比我話多。”她剛點擊發送,對話框刷新后畫風突變。“內心一驚!”他發給她技術總監的新消息截屏,“‘在電腦邊上嗎?’”
她扶額哀嘆:“天哪又來清真審核的流程圖……”
“我先幫總監翻譯啦。”不曉得他有沒有在總監背后畫圈圈。
以廠為家的節奏,她只得說“你先忙吧”,而他也沒空開口閑聊。一上班就接到尼日利亞客戶的配方需求,醬料制造商以味精和粉末焦糖色配制醬油,怎么都做不出原版的香氣和粘度。當地的醬油需求逐年看漲,目前市售品均從亞洲和歐洲進口。她端詳客戶用來模仿的中國進口產品不禁失笑,“淘天醬油”乍一看誰知是淘大或是海天,還得品評風味提供合適配方,研發部也太跌份兒了。客戶操作不合理,使用液體焦糖色才能令醬油具備粘稠掛壁的性質。具體配方比例轉給總助摸索,不知毫無自主研發能力的應用組長會派誰上陣。
總助卻來找她:“老板叫你談話。”她剛打了飯尚未坐定,去食堂晚了只剩多刺的熏魚尾巴,不倫不類浸了辣椒油的口味。這周的菜譜沒有肉類,清真審核避免出現豬肉,節儉的食堂承包商不會提供牛肉作為備選。扒幾口無心下咽的飯,至少不再饑腸轆轆;總助也不清楚老板宣她何事,難不成前段時間又不自知地出了風頭。她沒帶紙筆,忐忑著抬手叩老板辦公室的房門。
“進來。”老板道。
她擰開門進屋,向老板問好,回身把門掩上。
“坐。”老板道。
辦公桌前一向擺著三張椅子,她拉開一張坐下。老板尚在用餐,主食和配菜已經撤掉,正捧著一盅湯。“稍等。”她乖巧點頭,心里盤算好怎樣匯報近期工作,眼神低垂滴溜溜掃了一周。老板氣色終于轉好,不再有擤鼻涕的跡象,只在喝了半碗湯后微微咳嗽;她憶起三四月間自己咳得不成人樣心下發怵,但正對著老板不方便避讓。書柜后面塞著兩箱毛毯,去年她和技術總監參加行業會議的紀念品,看來總務部沒想到拿給值班人員用。門后茶幾上有電熱水壺和兩瓶1.5升裝農夫山泉,她不打算養成總監那般習慣,一來便給老板燒水沏茶。茶是云南的陳年普洱,價格金貴,她倒是嘗過;去年老板請后備干部們品茶,在茶舍由茶藝大師招待著飲了不下五輪,沒印象老板席間作何教導,只記得每個人至少上了三趟廁所。
行政助理進門撤下湯盅,奉上一盤切成月牙狀的哈密瓜。“幫我泡杯茶。”老板道,拈起一片瓜。她只好起身去加水,撳亮開關。“我現在在吃瓜,對吧?‘吃瓜群眾’這個詞最近很流行。”老板做過語文老師,以此句起興定有深意;她裝作懵懂:“我看到的說法,‘吃瓜’吃的不是瓜而是瓜子;‘吃瓜群眾’不吃水果,是嗑瓜子看熱鬧噠。”
“噢,是這樣么?”瓜啃得很快,老板捏著僅剩的一片,眉目慈祥似乎露出笑意。“不管是瓜還是瓜子,在工作上可不能做吃瓜群眾哦。教過你們‘主權式工作’的概念,思想上要有正確認識,不能只想著填窟窿,要切實承擔責任,有全局觀念。”
“嗯嗯。”
“你知道文件專員離職的事吧?”
“嗯,總監說過。”
“文件專員的工作交接,覺得技術總監和總助的任務分配如何?”
她耳聞老板不滿意總監的處理,但總監不曾明說,這幾日忙著清真審核也無暇言及此事。“我個人覺得挺合適的,大家都分到了一定的工作量。”不曉得老板的用意,她斟酌著答得謹慎。
“我覺得不行。”老板道,身子略微前傾看向她,“你沒看出問題?”
“……沒啊。”
“你在瑞士待過,熟悉西餐的開胃菜拼盤:香腸拼紅腸,紅腸拼培根,攤成一大盤看著陣仗大,其實缺乏味道調和的靈魂。把文件專員的工作內容拆分給好幾個人也是如此,沒有主心骨沒有責任人,工作質量無法提升,而且還把離職的壞影響擴散到整個部門——我和技術總監說過別鬧大,得由一個人負責文件專員的工作。”
水吱吱地燒開了,指示燈熄滅,她假裝沒注意。“我想總監這么做是有道理的,畢竟一個人精力有限……”
“——文件專員一個人能搞定的事情,你們非要這么多人?他工作能力不行,只能做這些雞肋的活;你能力強,全部攬下來沒多大負擔。”
“這……”她不愿領悟此次談話的核心,神色局促,并且不打算隱藏。“總監讓我填調查表了。還在上手,和市場組的日常工作并行,盡量兩邊都不耽誤。”
“泡茶吧。”老板道。
她只得起身拎起水壺。茶壺里已經有茶葉,她添了沸水合上蓋,將茶湯注入老板的白瓷杯子里。倒得略急,手指濺上兩滴,忍著疼放好茶壺,雙手收回桌下抹去尚有余溫的水漬。“之前我和文件專員的工作交集不算很多,也就幫忙檢查填好的調查表,現在自己填仍然有點困難。業務不熟,總得有適應期,目前交給我的調查表即使加班也要填好,但再做其它工作的話,怕是會耽擱本職。”
“其它工作不要怕,總監會指點你的。本身文件類工作不需要多少時間,手熟了就快了,你真覺得自己精力有限,可以再招一個專職文員給你,活就不要分給部門其他人了。”
“招文員未嘗不可,但這個人也需要時間熟悉工廠實況。就目前而言,還是得做拆分,每個人先支撐起自己最熟悉的一塊業務,才不會耽誤部門運轉。”
“這種情況只能是臨時的,不能是常態。不需要你事必躬親填每張表寫每份工藝指導書,你的角色是把控整體的組織者,任務細節由你安排。原本我就認為文件專員這個職位是雞肋,技術含量低,工作效率一般,沒法給他升職加薪。這下好了,他自己走,不用我開刀,正好是個機會讓你來優化這部分業務。老員工總歸要被新鮮血液替換,你看看怎么梳理文件專員這一塊職能,擬個工作計劃給我。”
“好吧,”她咬牙道,“我先拿到文件專員的舊資料,看看怎么接手。高企申報馬上截止了,這兩天在趕工,您能稍候幾天嗎?”
“行。高企處理完再匯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