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能怎么辦呢？她說過的，總體而言工廠生活有益精神健康；工作是治療，新一個春天也是。妄圖小心翼翼挑筋剔骨地相看，然而主角氣質平庸，撐不起她對客體投射的想象。一個人強行加戲，陷入劇中，打游戲上癮似的。原本不過伏一下肩頭十秒鐘的事情。

“墜入情網的潛能大概代表某種生命力。”[7]美好的春天，綠芽抽動，暗戳戳地愉快著。就這樣繼續走下去，生活不一定會更糟糕吧。不要放棄。幾年前的復活節，天色朗潤得要掐出水來，她卻快要扛不住，想死掉。

她給律師發消息：“江南的春天真好，雖說像夏天了。樹綠得既鮮嫩又飽滿，人行道落滿了櫻花，有一條氣味不大濃重的河流經下班路上。慢慢地在尚明朗的天光中走回宿舍做飯吃。”

“氣味不大濃重哈哈哈——記一枚沉醉于默默調戲小朋友的怪阿姨之下班路。”

“下班一個人走回去嚶！”

“但還沉浸在白日調戲小朋友的情緒里~”

“今天提議下班一起走，被拒絕了——撩得很明顯嗎？”

“拒絕的理由是啥？”

“可加可不加的班。我說你打算晚點走就陪你加會兒班吧。就加了一會兒，另一位同事說快下雨了得趕緊回去，該同事迅速走了。他表示很有道理，于是我就收拾完東西問他要不要一起撤，他說再待一會兒。我包都拿上了就只好撤啦。”

“這人……你得晾他幾天。”

“嗯，晾著。”

可加可不加的班，畢竟打卡晚不會有加班費；填報高新技術企業認定申請書，待在宿舍或辦公室都一樣。她和博士各自負責與焦糖色和風味配料相關的課題，根據三年間上報稅務局的研發費用加計扣除表，分頭重新按照要點填寫企業研究開發活動和高新技術產品情況。技術總監一邊對他們的出品字斟句酌，一邊心急火燎。4月底他們得完成初稿請專家預審，博士勸她不必緊咬總監設定的日子不放，去年底因為大氣污染被環保局罰了幾十萬，此次復審公司能否保留高企身份尚是未知數。

博士專心于粉末醬油產線南移，只有空寫作第一版草稿。研發組織管理的各項制度不齊備，她從公司食品安全體系的程序文件里摘抄科技人員相關條目，把自己撰寫的初版新員工培訓計劃的“新”字去掉，仍有缺失便下載幾個模板改一改，向老板申請加蓋公章。還得現評職稱，企業人員結構要填寫學歷和各級職稱人數；所有坐辦公室的員工“鑒于食品添加劑和調味料方面的研發應用能力”，均被評定為本廠高、中、初級工程師。

她拿著評級名單請美工制作資格證書，美工說下周搞定，這是我臨走前最后一項任務你知道么。直言忍不下去，工資七年沒漲過一分，平日活雖不多，但一年一度的大型展會搭臺裝修繁冗。當日國展中心的現場，美工隱身展臺角落，一有熟識同僚經過身旁便嘟嘟囔囔，抱怨老板自己選定布展花色，視察時卻抨擊背景墻裝潢土氣。她安慰道研發亦是如此，各部門均有自身難處。佩服你們總監的耐性，方方面面堪稱高尚；去年行業會議后第二天上班路遇美工，她謹遵技術總監教導拎著一箱毯子，準備進門先將這會議紀念品上交總務部。

總助本就有心于設計類工作，樂得從總務部接手美工崗位由自己管理，尚未有新人到崗，清華在手頭不能晾著，那就先讓他出面交接，梳理既有工作流程。理想的應用組構架漸漸浮現：對內服務研發部，為新開發產品測試適用性；對外服務銷售部，不僅基于市場組的匹配建議給出產品應用方案，更攬下宣傳圖文制作，總歸不會占用正經研發工作的時間。

轉頭問她何時匯報市場組工作計劃。老板的新想法是分三步走：第一階段做做產品匹配搜搜行業情報為新品研制提供協助，第二階段挖掘市場資訊主動推薦新品開發熱點，第三階段具備獨立開發產品的能力。她表示目前不好說，沒有量化的各階段過渡門檻。心道初始工作定位模糊，自己半年摸索下來，市場組起的是研發鏈下游的外部溝通作用，沒必要非得拉大圈子符合“三個團隊”的預設；難道每個功能組最終都得動手做產品，殊途同歸背靠背競爭的老路。

總助看好她的發展，“市場組發展到第二階段后加薪可期”，又問“靈魂人物”具體哪幾天在美國參加展會。營銷總監方才拉了微信群通知她和博士，手打兩百多字一通場面話。她說可有的忙了，拜托清華到時負責市場組日常運營，裝作不察他神色郁郁。去美國哎，總助高估自己在老板跟前的當紅指數，畫一個餅要捎帶他；而他竟真的相信試用期就能領一樁美差。他一整天都不開心，焦糖色主任臨行前的餞別，以為是創新團隊全員聚餐，卻被總助攔下“新人不必參加”，只好一個人留下來等外賣，加班寫開題報告。主任說我邀請他了呀，實在尷尬，我給他打電話；總助阻止道，切勿把負面情緒傳染給新同事。

確實眾人唧歪的不是什么正能量。焦糖色主任道壯志未酬，雄心勃勃發起的工藝項目首次中試未達產量目標，提交改進方案后再無下文。博士說辭職當日你在老板辦公室大吵，難道為的就是這件事。半途而廢的具體事例太多，比如說好給香港味業巨頭的上海分部解說焦糖色產品，講演安排遙遙無期；沒和老板一一掰扯，終歸自己不如意罷了，畢竟我是佩服老板的，老爺子快六十了依舊扎身制造業，大環境不景氣廠子仍然撐得住。是啊都準備好上臺自我介紹“來到貴司與有榮焉”，風味副主任笑道，我還等著對方瞧你這副文縐縐的樣子。搞不好輪到你去他們那兒“與有榮焉”；焦糖色主任瞟一眼斜對面的總助，撂下筷子作勢拍風味副主任的胳膊，大聲道“兄弟，繼續好好干”。

離職損失比不上女博，去年女博對關鍵工藝語焉不詳，工廠再無合格的高色率普通法焦糖色產出，只得砍掉該型號；主任的“遺產”是特供巴西客戶的糖漿用焦糖色，由助理接棒，也不能說接棒，焦糖色助理表示本就是自己負責先前的實驗室小試，甚至協助制定后期開發思路。總助說主任早就沒在認真干活，感嘆耽誤了清華前兩個月的研發培訓。主任也從未提起或有來源于她的靈感，她入職首月讀文獻綜述，向其詢問某類無機鹽在焦糖化反應中的催化作用；隔周新款焦糖色的第一版出爐，普通法制備不添加其他催化劑，僅加入這種無機鹽。沒什么可計較，她被看重的是所謂架構支持的本領，無暇研制新品也無人給她布置課題；不做實驗專心雜務，在研發實操的外圍打轉。

對啊不過是研發外圍，居然擺出專業人士的范兒前來責問。她聽得他話語自暴自棄，猜到潛臺詞里對她的不忿質疑。除了出差參加清真內審員培訓的技術總監，整個部門來聽三人的開題試講；一對比清華怎么講成這個樣子，全然是學生氣照本宣科，背不熟偶爾瞟一眼手稿。她前一晚加班順便瀏覽他的報告文本，訂正幾個引用不規范處，不料他上臺演講令人沮喪。總助安慰兩句，非專業人士幫不上忙，請她和博士施以援手。她不想說虛的，直截道講得很差十分失望。

開題的重點在哪里？是提高現有焦糖色在含油體系中的兼容性，還是開發能溶于油的新型焦糖色？PPT整體結構混亂，行業現狀和競品分析的背景太過冗長；水油混合的后處理工藝介紹得較為透徹，但實驗方案蜻蜓點水，不講清楚擬采用哪些技術手段；儀器設備、人員配置、成本核算等工程概念也沒有體現。而且她印象里清華學生不該只能訥訥地念PPT。

他提高聲調說自己就是學渣啊，你們高估我，不像你當時能和香港人談笑風生，我入職到現在啥都沒學會，全是亂七八糟的任務，產品一無所知還得陪跑做開題。（憑什么她入職一個月便領到美差，飛香港訪問大客戶。）藏什么拙看什么好，我確實弱，同樣是“研發助理”職稱，連薪水都比你低。（掛著組長頭銜而已，教什么研發，手里連個項目都沒有，也端著“靈魂”架子指指戳戳。）啊我上回去找人事，不小心看到他電腦屏幕上研發部全體薪資。

的確是惱了，小朋友表現不佳自怨自艾，一被批評反彈怨氣失了心機。她暗笑他此刻到底吐露真心話。有什么可抱怨，入職早，職位高，合同寫明崗位是“研發工程師”；別比較轉正后的稅前月薪，試用期我拿90%工資也比你的80%高。她亦暗笑自己被惹得急躁，竟說出這番話，淪落到小孩子爭辯的地步。他躊躇開口，我只是不明白，為何你如此受上級器重，在部門里的影響力這么大——只因為你是女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