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世間文字九萬個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3635字
- 2020-06-07 17:54:10
滄楉此時并不清楚自己走到了淚痕街的哪間屋子里,這街上的房屋比她以前所見過的任何宮殿都要大很多,她甚至懷疑,淚痕街乃是遠古占靈師留下的絕筆,他們以匠心筑城術拔取地下巨石,而壘砌出了這些寬敞高聳的房屋,就像當初他們在皇州上留下的種種圣跡那樣。
如此看來,當年云嫣在昆侖山打造萬象天工時,曾有占靈師也加入到了這項繁重的工程中來;仰觀宇宙,溝通星辰,以巧奪天工之力精心打磨無數險境。當時他們棲宿于這深山巨壑間,是懷著一種怎樣的心境,滄楉已經無從得知。
想必他們并不絕望,于是給每個險境都開了生門。
只是有太多困囿其間的人,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信心。
兩千年來,滄楉將會是第一個自下而上穿過失樂城的人。而在數年前,曾有一位儒冠白衣的年輕男子,從乾坤殿出發,自上而下,穿過了整個萬象天工。
他正是滄楉想要上山去見的人。
她提起劍,繼續走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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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墻洞,撲面而來的雨勢令滄楉猝不及防,簡易竹簪綰不住濕重的青絲,頭發很快散亂地垂于腰間,幸好裙子有防雨的功能,而不至于太過狼狽。
抬頭看,明燈一盞高懸遠天,燭照此間宛如白晝,細細分辨,竟是東邊亮堂西邊雨,別有一番空濛意致;低眼看向前路,幽篁深邃,石徑蜿蜒;泉流潺湲,澹澹生薄霧,原是幽篁新雨之境。滄楉拾步進竹林,雨滴被竹葉吸收,鮮有落于地面,而一時空氣竟清新舒暢了很多。
數日的壓抑和疲累由此掃去了大半。
滄楉折下一根竹枝,再度將頭發綰起,只留額前一綹亂發斜飛入鬢,幾乎遮掩了半邊臉頰。顯得眉目間,更添了疏離飄逸之感。
寂靜無人,她自神往。
行過兩百米,修竹簇擁之下,有一池新荷,碧綠渾圓,菡萏初綻;晶瑩的雨珠滾動于葉脈花蕊間,似在收集姍姍來遲的山川盛色,咫尺星河。
她聽見一聲蛙鳴,如晨昏的鼓點,驚響于這地面的霧靄之間。
一時牽扯起無盡的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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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的一隅,是一間形如臥蠶的竹舍。窗牖前坐著一位面如冠玉的青衣男子,手持一卷《天工開物》,細心研讀;忽聽得外面冗長的落雨聲,他便擱下經卷,環顧屋內,四處探尋,終不見盧氏。他速速起身,出屋來尋找妻子。
立于屋檐下,他看見盧氏撐著兩把油紙傘立在雨中。一把傘遮蔽身體,避免雨水浸濕薄裙;一把傘打在荷塘里一朵即將綻放的菡萏上面。
這池靈荷是男子親自種下的,也是他最喜愛的。他驚訝問道:“你怎么還不回來,在雨中作甚?”
盧氏回過頭來,柔柔笑道:“我怕雨下大了,把荷花給打壞了。”
他在她的笑容里,背轉身流下了一滴眼淚。
他步履堅定,走向了屋外的那間冶煉鋪。平時茶余飯后,他便掩身于此,揮汗如雨,不斷地淬煉靈劍和鑄造盔甲。
有時候,盧氏也會問他,為何要鑄劍?
他理了理妻子的長發,眸光望向篁林深處,沉聲道:“總有人會穿過那條長街,闖進我們的世界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有人走進來啊。”
他含笑道:“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這把劍他已經晝夜淬煉、鑄了兩千年。
鋪子里傳來了穿透雨幕的、勻整而鏗越的敲打聲,劍體鋒芒畢現,蘊藏靈力,到今日終告成型。他伸手拂過劍身,眉頭緊緊蹙起,低喃著道:“還差一樣東西,才能殺人。”
他要殺的人很快就會到來。他走到窗前,掀開簾幔朝盧氏望去,逐漸下定了決心:欲以妻子的肉身熔進火海,成為那把劍的劍魂。
他從柜臺里取出了藥材,落坐于熔爐前,單手翻云覆雨研磨一劑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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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嘈雜的雨聲,滄楉盈步走到了盧氏的跟前。
盧氏撐著兩把傘,臉色一白,無法騰手來抵抗突至的危險,但也未感應到滄楉身上的殺氣,便微笑著看她走近。
“姑娘,你真好看。”盧氏笑容溫婉,眼神中帶著驚異的光彩。她和丈夫自萬象天工未成之時,就遵守云嫣的命令深居于此,對淚痕街以外的境況一概不知;既不曾經歷那場剿滅煢涯的浩劫,也不曾體驗過汍瀾總攬六界的霸道行徑,更不知長崆橫空出世蕩滌諸天的奇聞。她已經兩千年未見過其他女子,如今再目睹滄楉的風姿,頓時驚為天人。
滄楉速速打量了盧氏一番,遂眸光相對,凝聲問道:“你為何站在雨中?”
“我怕雨下得太大,會把荷花打壞。”盧氏低眉回道。
“我還以為,你喜歡下雨天。”
盧氏搖了搖頭,盈盈笑道:“我喜歡陽光,我想和我愛的人走在陽光下,于是,我喜歡夏天,我喜歡天空的湛藍無垠,我喜歡他牽我手時那干凈的樣子。”
“其實你不是喜歡夏天,你只是單純地喜歡他。”
盧氏臉色泛紅,羞赧地道:“讓你見笑了。”
滄楉心中頗有感觸,眉目幽幽低轉,語氣里帶著篤信和果斷,像是命定的裁決:“如你所說,我也很喜歡一個人。”
“你是一個冷靜聰慧的人。”盧氏驚訝之余,欣然喟嘆道,“那他,一定很值得你這樣做。”
滄楉不與置喙,且深以為然,繼而聽得遠處傳來研磨的聲音,遂饒有興致地道:“那他也一定很值得你去愛吧。”
盧氏脆聲笑道:“對啊,他每天都會教我認字,兩千年來,從沒有中斷過。”
滄楉眉頭微微一皺,心想她攀談的目的已漸有眉目,這夫妻倆并不是從山下來,也并不想穿過淚痕街,而是在萬象天工初建之時,便已潛居于此,靜候來客,那么要走出這個房間,就必然跟他們會有所糾葛;再循著盧氏的話頭略一回味,她不由想起了當年在乾坤殿外教姜芿認字時的情景。老姜頭雖以邪修入靈路,境界高深,但他出身草莽,自幼父母雙亡,四處漂泊,所認的字自然相當有限。他既有心想學,滄楉便耐心教他。兩人便并坐在殿外,沐浴風雪,目光注視于手捧的心經上。
“世間文字九萬個,光是萬卷心經就涵蓋了大半,若是不識字,自然難懂經中奧義。你看,這些文字皆歸于水部,水之皮乃是波字,水之目乃是淚字,水之心乃是沁字。”
她正言之諄諄娓娓道來時,忽聽得背后傳來一道清峻的聲音:
“照你這么說,水之骨該是滑字,水之血當是洫字?”那人醋意大發,劈頭蓋臉繼續說道,“還有,水之子難道是冰字,水之孫難道是淼字?那么水之父母又該是什么字?”
想都不用想背后是誰在說話了,滄楉心中懊喪,回過頭問道:“你為什么在背后偷聽?”
長崆劍眉一挑,冷嗤道:“我都沒怪你嘰嘰喳喳的聲音吵到我看書了,你倒是先質問起我來了,這道理可不通。”
“你可以把耳朵塞起來,你靈力那么強大,這種事情對你來說輕而易舉。”
長崆驀然低眉道:“那我要把你扔山下去,也是輕而易舉。”
滄楉頓時語噎,心想寄人籬下、技不如人,還是不要逞口舌之快好,以免被旁邊的姜芿看了笑話,她便整飭好心境,硬生生擠出一抹笑意,灑然道:“那好,我們去藏經閣,這樣就不會吵到你了。”
姜芿躬著身子,皮笑肉也笑地打起了圓場:“掌門,我還有事,就先回營地了。”還沒等滄楉起身阻攔,老姜頭就已邁下臺階,匆匆往山下飛去。
滄楉無奈,只得在長崆的注視下,一邊低聲抱怨老姜頭不講義氣,一邊身姿端嚴往宮里走去。那時候想,世間文字九萬個,最難懂的竟是一個“情”字。
那時候她想,來日方長,總能看清他的情意的;沒成想不過數月之隔,就被他配至山下,自負盈虧開了間花店,對他的內心倒也如霧里看花越來越不甚清楚了。
而她此行上山,是想告訴他,從前我很喜歡你,往后亦如是。
后來她也逐漸明白,愛而不得,乃是人生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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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你要不留下來,吃個便飯吧?”盧氏將頭頂上的傘向滄楉移來,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
滄楉回絕道:“不了,我還要趕路。”
“你想穿過淚痕街?”
“很奇怪嗎?”
“這么多年來,我只在這里見過兩個人。大約五年前,有一年輕男子自山頂而來,與你相反的方向,走進這個房間,問我們要一塊隕鐵,說是不日要鑄造一把靈劍;我丈夫便要跟他切磋一番,并承諾,只要他贏了,就可以帶走一塊隕鐵。他們在竹林上激戰了數個時辰,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我丈夫不敵,折損千年靈路,依諾將隕鐵給了那男子。他便白衣颯颯,氣貫長虹,往你所來的方向走去。”
滄楉眸光幽幽望來,凝神道:“你不知道他是誰?”
“他沒說,我們也沒有問,但能從山上下來,想必就是昆侖山的掌門,如果他是云嫣的繼承者,那他應該是帝海子吧。”
滄楉微微笑道:“他不是帝海子,他名叫長崆,是昆侖山新的掌門。”
盧氏神情一震,慨嘆道:“想不到隔世兩千年,諸天又涌現出如此空前絕后的修靈圣手,真是正道之福啊。”她頓了頓,滿臉惋惜地問道,“那帝海子是死了嗎?”
“他墮境到底,流落人間,最后餓死在了圣疃山上。”
“真是可惜,若是他還在,必能和長崆成一時雙璧,覆滅魔族,捍衛正道。”盧氏話鋒一轉,對滄楉說道,“不過姑娘年紀輕輕,就能自下而上,抵達此處,毅力心智皆遠勝常人,以后和長崆珠聯璧合,護佑蒼生,也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滄楉當有此心,能和長崆一起鎮守昆侖是再好不過了,她并不在乎自己修了多高的境界,聚了多少的星辰,每日并肩而坐,看看風來雪飄云起云舒,也算是歲月安好下不可多得的幸福。
就在滄楉暗忖之際,鑄劍鋪研磨的聲音戛然而止,那男子取得成藥,便推開了鋪門,匆匆往竹屋這邊走來。
當他看見妻子身旁站著一位陌生女人時,心間驀地一沉,但轉念想,讓她來代替妻子成為劍魂,心里又有些激動。
“天降隕鐵,暗藏無上細微靈脈,投入無妄火海,千錘百煉,反復淬刃,欲鑄成靈劍,溝通星海,斬來犯之敵。只是缺一劍魂,而她來的正好。”
他想好對策,便上前和滄楉問好。盧氏介紹道:“他是我丈夫,姑娘不必驚慌。”
這男子神色懇切地道:“來者是客,姑娘,要不留下來喝杯酒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