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坐斷孤城緣盡時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3722字
- 2020-05-10 19:45:13
炎龍兇殘暴躁,氣焰沖天,豈受得了此等羞辱,便數聲狂嘯,鐵尾橫空一掃,將霍莉攔腰擊向了遠方。她于空中摩擦出的氣浪,把本就疲累至極的滄楉瞬間掀翻在地。
兩人都重重倒在了地上,手腳上滿是傷痕和血跡。
滄楉嘴中噴出一口鮮血,感覺五臟六腑都要倒了出來。
眼帶威怒的炎龍撲騰著巨軀,再度沖向霍莉,卻在臨近滄楉之時,驟然懸停,眸光一驚,轉而伸展出利爪,如癡似狂地向她撲去。
滄楉身上的無盡靈感可以讓它化為天龍,從而逃出失樂城,甚至昆侖山,成為稱霸一方的帝尊。
即便是金子掉地讓炎龍誤以為有人盜礦而驚醒過來,不過此刻,這座寶礦不要也罷,無盡的貪欲已經讓它喪失了神智。
**
刺眼的火光勢如電掣,滄楉只得以手掩目,防止眼睛被強光灼傷,臉蛋燙紅似是要脹破出血來。焰鱗鐵甲三千萬,轉眼風云狂怒,一時天昏地暗。
但是一息尚存,她怎能放棄,怎能任由宰割?
滄楉忍住痛苦,腳跟朝地上一蹬,往后飛移出去,竟在剎那間躲過了炎龍的掠地一爪。她披頭散發,站起身來,于漫天煙塵中、顫巍巍地握住了青罡劍,迎向那道緊隨而至的巨龍擺尾。
炎龍一聲怒吼,似藴有亙古橫今的怪力,聲浪洶涌可摧毀萬物,霍莉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終因無法操控自己龐大的身軀,而心急如焚,動彈不得。
閃動著雷火的龍尾帶著萬鈞巨力,朝著滄楉狠狠壓去。
她咬緊牙關,目光堅毅,想要扼住命運的喉嚨。
所謂強者的命運,是深知不可為而為之,縱有千萬劫,吾往矣。
躲是躲不過了,不如硬碰硬,讓它嘗嘗來自弱者的反擊。
在信念和膽量面前,沒有絕對的強弱之分。
霍莉低喃道:“不要啊……”
**
滄楉凝聚出全身力量,在龍尾掃向她的同時,以劍劃開龍鱗,冽冽劍光斜刺過去,在炎龍尾部破開了一道血口。而滄楉則被撞暈到了懸崖邊上。
“嗷……”
炎龍慘叫著,奪空而起,在高空中憤然盤旋;很快它的痛苦減緩,便目光陰鷙睨向地面上躺著的、那個白中帶紅的渺小身影。
滄楉已如囊中之物,全身是傷,再無反擊和掙扎的能力。
炎龍得勢般再度殺向了滄楉,俯沖之勢如星河傾落,帶起呼嘯的風,和不絕的霹靂,似是要將她吞進腹中。
就在炎龍即將抓起滄楉的時候,一道幽光穿過厚重的煙霧,撐起封陣擋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個枯痩的老人,背著竹筐,在烈焰下巋然不動。只是這股靈力在炎龍兇狠的攻勢面前顯得有些脆弱:它利爪往上一晃,霎時撕裂封陣、勾穿了老人的肩膀。鮮血噴往空中,被烈焰蒸騰,只剩一股寡淡的腥味。
滄楉微睜了睜雙眸,仿佛看到那老者的身體上震顫出一道痛苦的魂靈,若即若離,似是要脫身而去,卻又飄搖著往軀體上重合。與軀體的蒼老枯痩相比,那道魂靈的形貌卻是年輕俊朗,當世無雙。
她心里一驚,似是看到了故人,眼睛又霎時被強光灼痛,再也難以睜開。只在皸裂的嘴邊、低喃了一句那故人的名字。
**
那老人依舊挺拔如松,抓住炎龍左右甩動,陷入短暫的膠著狀態。他立即騰出一只手來,匯聚部分靈力裹向滄楉,意欲將她帶往安全的地方。炎龍豈可這樣放過她,滿身怒火更甚,焰鱗鐵甲如雨點一般刺向老者。
此時此境,唯有全力以赴,才能換取生機。
無邊暗流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洶洶縈繞在老者和炎龍的頭顱之間,烈焰與暗流不斷沖撞,如戰鼓凄厲。炎龍怒吼陣陣,但聽得老者一聲“暗生天光,破!”,朝天一指,密不透風的暗流中瞬間噴射出了萬千束白燦燦的閃電,帶著毀天滅地之力,擊打向炎龍的頭顱。它頭上的鱗片被擊落無數,血肉模糊,遒勁的身軀瘋狂地扭動起來,巨尾落地一擺,竟摧毀了它曾鎮守的那座寶礦。
帶著云嫣遺留靈力的幽藍鉆石,如泉水般紛紛外涌,霍莉眼露異光,猛然站起,只繡口一吸,便將地上的鉆石悉數收入腹中,霎時精氣大作,靈力劇增。她遂狂奔而去,從背后抓住炎龍,長出指甲狠狠刺進它的胸口,將其心臟掏了出來。而后她使出巨力,把炎龍往懸崖里甩去。老者驟然收手,趁機將滄楉推向遠方,但炎龍在落往崖外的同時,巨尾靈活一卷,又將滄楉生生擒住,往那血口中送去。
“糟糕!”
老者大驚,騰空而起,搶在滄楉被龍牙咬住之時,將她攔腰遞了出去。而他則被炎龍死死咬住,熾熱灼身,動彈不得。肉身很快被灼燒殆盡,只剩他堅韌的魂靈于龍嘴中閃爍不定。
炎龍抓住崖壁,雖氣息奄奄,命垂一線,卻仍咬住那道魂靈死死不放。
極盡貪欲之人,既不放過自己,也不會放過別人。
**
滄楉撲身在懸崖邊上,抓住了那年輕男子的手,嘶啞地喊道:“你抓緊了。”
那人低垂著臉,靜靜地道:“放開我?!?
“這一次我不會放手的?!?
“如果我們倆注定只能有一個人活著,我希望,還是你?!?
滄楉將左手抓進石縫間,哽咽道:“我已經欠下你一條命,你快出來啊,顧之瀾?!?
她已經認出他來了。
聯想起煙霞老人臨別前唱的歌,下城百姓稱呼他為“七老怪”,他的身體和魂靈存在微妙的重影,以及他能操縱黑暗精通魂靈術,并在失樂城一路護佑自己,種種跡象都讓滄楉漸漸明白,他就是顧之瀾。
當年陰陽兩隔時,都沒有跟他好好道過別。
想想當日一別,已經過去整整九年。
這九年來,她一半淹留紅塵,一半混跡昆侖,早已跟當初判若兩人,只是心底的那份善良和信念始終未變,而這些年來,當年那個氣色桀驁曠蕩不羈的少年,又是經承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奮斗,才成就了如今足以讓天地汗顏讓炎龍恐懼的、這樣堅卓剛毅的自己。他到底在幽冥兩重經歷了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成就自己的修靈境界的,他到底在這失樂城默默等待了多久?這些久縈于心的問題,滄楉都想聽他親口說出來。
顧之瀾緩緩抬起臉來,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四目相對,淚水滾燙,汩汩灼痛身心,濃烈的悲傷,交織著令人窒息的絕望,如同裂世的葬歌,于這一天地蕩氣回腸。
炎龍一聲冗長的悶哼,緩緩闔上雙眸,要往懸崖里落去。
顧之瀾眸光深深望來,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然后,迅速松開了手。
他說:“我心永恒?!?
他的聲音很快微不可聞。他的魂體開始支離破碎。
炎龍終而落下了瘴霧繚繞的萬丈懸崖。
“顧之瀾,顧之瀾……”
唯有滄楉的吶喊聲久久回蕩在兩崖之間。
若是有得選擇,誰愿意面對別離?
當時,顧之瀾細雨騎驢入失樂城,裴蒼山出宮相迎,躬身道:“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已經不做殿下很多年了?!?
“那我如何稱呼您?”
顧之瀾掩身于夜色中,沉吟道:“就叫我七爺好了?!彼^續道,“你也該有個名號?!?
“望殿下賜教。”
“以后你就叫煙霞老人。”他想起了當年于煙霞樹下為她立下衣冠冢的情景。
顧之瀾騎上毛驢,迎著濛濛夜雨,走向萬家燈火中。
入了失樂城,他就是這世間最孤獨的人。
少時放蕩好行俠,縱橫皇州三萬里,人生不過一揮間。
萬劫歸來我為峰,三千靈域誰敵手,坐斷孤城緣盡時。
**
霍莉吞下了炎龍的心臟,任何能填肚子的東西她都不會放過。她面容扭曲,眸中寒光畢現,全身青筋暴起,體內的血流似是要撐破她的身體。不一會,霍莉轟然倒在地上,不斷哀嚎著,翻滾著,整個大地重新顫栗了起來。
忽然間,但聽得一聲龍吟,再度回響在此間天地。
滄楉心中一驚,以為炎龍未死顧之瀾又回來了,等到她冷靜下來、追溯聲音的來處,而猛然回頭時,她才看到遠天間,竟又騰起了一條更加巨大的,兇殘的雪龍。
她有些絕望了。
所謂小人族的命運,原來是屠龍之人,終將變成一條更大的惡龍,盤踞于稻田盡頭,等待殺與被殺的對決。這也是千百年來赤焰山變得越來越大的緣故。
霍莉已化身成龍,吐納無窮寒氣,冰凍此間萬物。
俯仰天地,再無敵手。
滄楉已宛如刀俎上的魚肉,只能任由宰割,死無葬身之地。
雪龍撲騰著連天的羽翼,帶起凝重的冰凌,直直往滄楉殺來。
滄楉凍得瑟瑟發抖,全身滿是霜露,徹骨的寒意陡然襲往腦海。她猛地一顫,頓時想起了煙霞老人送給她的那個木匣。
“劍隨時可用,但木匣非遇險不可開,否則匣中之物幻滅,終生不可再得?!?
此刻不正是生死存亡之際嗎?此時不用它更待何時呢?
木匣已落在不遠處的地縫間,被寒霜覆蓋,滄楉忍住酷冷,拖著身子朝它爬去。這段路行得尤其艱難,就像走過了漫長的一生。
“嗚嗷……”
一聲冷峻的龍吟,似已近在滄楉的耳畔,她不管不顧,戮力直前,終于靠近了那個木匣,此時她的雙手已凍得握不起來。她有些惶急,但又隨即鎮靜下來,在冰層上轉了個圈,將頭腳調了個方位。
滄楉抬頭一看,雪龍已近在眼前,她便右腳狠狠一踢,把匣子踢進了雪龍的嘴中。
她借著力往后飛移了數米,正好躲過了雪龍的掠地一爪。
沒想到,雪龍吞下木匣后,整個身體都發生了巨變,眼中殺氣驟息,體外寒意驟止,便連它擎天般的身子也在急劇縮小,鱗甲脫落無數而化成蝴蝶蹁躚,緊接著,天地間的冰霜也迅速解凍,融泄無痕,煦暖的陽光再度普照其間。
滄楉深深吁出一口氣,虛弱地癱倒在了地面上。一場劫后余生,竟已耗盡了她的全力。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道聲音在滄楉的耳畔悠悠響起:“姑娘,你醒醒,姑娘……”
滄楉用力拉起眼皮,呆呆看了半晌,眸光終而匯聚,才看清原來身前站著一條小青龍。她開口道:“霍莉?”
小青龍欣然頷首道:“姑娘,我帶你入玄門。”
滄楉頓時明白,木匣里裝的正是那顆世間罕有的玲瓏心,煙霞老人將此心贈與她,便是要渡她走過中城。
那個愿意把玲瓏心交出來的男子又是誰?滄楉不得而知。
她拾起青罡劍,坐上小青龍,迎著韡曄的天光,往五彩斑斕的玄門處飛去。
“姑娘,謝謝你,幫我們解除了族群的宿命,讓我們永享太平,在稻田里流浪?!?
“再見,霍莉?!睖鏃韽男T前回眸道。
“再見……”
小青龍悵然盤桓了片刻,便飛離玄門,落地成人,身長不過一指,盈手可握。她依然是時而快樂時而憂傷,時而凝望天空的小人霍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