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夢里不知身是客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4799字
- 2020-02-07 20:46:51
“聽說孤鶩和晚霞更配,我飛過萬水復(fù)千山,來與你相見。
你仰慕默夜星辰,而我唯有迷失于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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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之中,窗牖破敗,空曠無聲,唯有皇帝靜坐于鎏金寶座上,發(fā)絲凌亂,目光渙散,再無往日那般肆意殺伐的狠厲之氣。
滿殿綾緞飄揚(yáng)下,滄楉著一襲黑衣,輕逸而入。
待翩翩光影落于眼前,皇帝緩緩抬起頭來,眸光驟然一緊,驚問道:“云茹?你是云茹?”
“我不是云茹,我是劍宗新的掌門,裴滄楉。”
皇帝騰身而起,面色激動地道:“不,你就是云茹,你是我的娘親,你不會殺我的對不對,你會放我走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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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到這等氣數(shù)已盡的時候,他還是想垂死掙扎。滄楉怫然道:“你以人皇之尊,行禍害皇州之事,死有余辜。”
“人皇?帝位?”皇帝仰天苦笑,咬緊著牙,陰沉地道,“你知道這皇州上有多少人暗流涌動,覬覦著這個位子嗎?如果我不殺他們,他們就會在背后捅刀殺了我。什么千秋功名,什么死后榮耀,我根本不在乎,我只要今世活得安穩(wěn),誰能威脅到我,我就殺了誰,這就是我的底線。捍衛(wèi)皇權(quán),至死方休。”
“那我的祖父,他的那些家眷,還有隨我出征的數(shù)千將士,他們難道就該死嗎?還有顧云茹,她傾心養(yǎng)育你十年,待你如親生骨肉,你就是這樣回報她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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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愣住,軀體微微在顫抖,漸漸癱坐于地上。這是唯一一個他覺得有所虧欠的人。若是她此刻還在,該有多好。她定不會讓別人欺負(fù)他的。
“你若心懷天下,即使身居高處,也有人替你驅(qū)寒送暖。何以至于今,眾叛親離,被皇州百姓所拋棄。”
“我沒有錯,皇帝怎么可能有錯。”皇帝踉蹌著起身,虛弱而緩慢地挪回寶座上,眸光一凜,厲聲道,“是你們的錯,你們這些亂臣賊子,荒蠻刁民,竟敢忤逆天意,壞我千秋社稷!你們都不得好死!”
滄楉不再言語,默然轉(zhuǎn)身。只要她走出正殿,便會有侍衛(wèi)來將皇帝押入天牢,等候發(f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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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皇帝突然喊道。
滄楉早已邁出門檻,玄衣立于天光下,有清傲端嚴(yán)之態(tài)。
皇帝瞇縫著眼,眸光穿越歲月的迷霧,仿佛望見了當(dāng)年那個僻居山野清麗灑脫的女子。人間煙火上,是流霞逸動的氣息。
“娘親,準(zhǔn)兒回來了。”
“快去洗下手,準(zhǔn)備吃飯吧。”
“娘親,這是今天賣魚膾掙得錢,比昨天還要多呢。”
“我兒辛苦了,晚飯你可要多吃點。”
鄉(xiāng)間土生土長的野菜,和溪澗里鮮肥的魚,或是混跡深林的走獸,經(jīng)母親的精心烹制,做出來總是特別的香。飯桌上,小孩吃的特別歡快。要好好吃飯才能長個長身體,母親總是叮囑道。
“娘親,什么是人間境界?”
“所謂的人間境界,即是人尚未跳脫出自身的極限,禁囿于空間和時間之中,以劍氣縱橫達(dá)到制敵的目的,但凡劍氣有毫厘之分,劍術(shù)有悟性之別,故而所臻境界皆有不同,是為劍道素品、劍道玄品和劍道天品,其中以劍道天品最接近靈路。”
“那你怎么沒有人間境界呢?”
“打打殺殺都是別人的事,吃好喝好才是我們的生活。”
小孩當(dāng)時總是不懂,臉上有些失望。
于山風(fēng)清爽處,吟唱著古老的歌,繁星遍布天穹,候鳥來回掠過,這樣純凈的時光,小孩卻憧憬著仗劍走天涯,心中意難平。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小孩沒見過世面,總想出去看一看。
當(dāng)爬過一座座山,翻過一座座橋,再轉(zhuǎn)身去看,滿目云霧繚繞,便再也回不去了。
始知平淡才是真。
滄楉側(cè)轉(zhuǎn)身去。
皇帝抬起手來,凄然道:“娘親,我想和你再回北境賣魚膾,還可以嗎?”
滄楉愴然失語。時光如撣子,于塵世間捭闔,造就了多少的離合悲歡,愛恨情愁。時時在想,若是換一種選擇,和某些人是否便不會分離。
那一刻,滄楉也想起了她坐在香櫞樹上,壓低了枝頭,看父親在渡口垂釣時的情景。
但是,都已經(jīng)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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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宮里的風(fēng)從未停止,滄楉昂首望天,緩緩拾起了腳步。
“我想念瀾兒了。”皇帝眼里噙著濁淚,哽咽道,“他念你千百回,卻成地獄幽魂,求你看在他的面子上,放過我的兒女們吧。求求你了……”
在滄楉走下玉階的時候,皇帝拔出佩劍,迅速揮向了自己的脖頸。霎時鮮血飛濺,鐵劍鏗然著地,他隨之倒在了寶座旁。
風(fēng)止。綾緞落。
移星皇朝就此覆滅,享國二十年。
帝都?xì)g呼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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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的建立,往往伴隨著對前朝余孽的清洗。于風(fēng)雨飄搖中,被緝捕者達(dá)萬眾。前朝舊臣交由三司會審裁決,或遷徙,或下獄,鮮有怨言。
而皇族因地位特殊,將領(lǐng)們爭論不下,便來問滄楉的處置意見。皇子中年長于顧之瀾的人都已戰(zhàn)死沙場,余者盡皆年幼,而不諳世事。有鑒于此,滄楉便將他們遣送往南域,過平凡人的生活。后世各朝不得再為難和遷罪他們。
若顧之瀾泉下有知,宜當(dāng)感到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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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滄楉的建議,先皇帝的遺體被葬回流云峰下。葬禮由天澤眾人主持,簡便行事,送殯者寥寥無幾。
近日有奏表從各地呈來:孤懸西域的蠕族各部盡皆歸附新的皇朝;北域的雪族上書求和,不敢再南下;百姓們紛紛請愿,滄楉宜早日登基,裁定新的國名,以安四海;更有將領(lǐng)提議,新朝應(yīng)有新氣象,星塃城歷經(jīng)多年戰(zhàn)亂,不宜再作帝都,當(dāng)另尋他處營建新的都城。
一番商議權(quán)衡之下,將領(lǐng)們覺得圣疃山作為劍宗的中樞所在,當(dāng)皇州地域之中心,上可達(dá)天聽與靈路,下可安地脈和黎民,有萬邦來朝四海咸歸之利勢,遂一致推舉在山腰筑造新的帝都。至于國名,滄楉便以“幻星”二字稱之,幻星皇朝由此橫空出世。
她一人創(chuàng)建兩任皇朝的壯舉堪稱空前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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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諸事稍定,已是半個月后。是日清早,滄楉整肅儀容,命宋天成去城里采了一筐鮮花,便相攜著往城外的流云峰走去。
“姐姐,我們這是去哪?”宋天成背著花簍,側(cè)臉問道。
滄楉說:“去見一位故人。”
“姐姐,前面不遠(yuǎn)就是流云峰了,你的故人也在那里嗎?”
滄楉微微蹙著眉,不覺放慢了腳步,腦海里在回響著顧之瀾說過的話:“流云峰下,煙霞樹前,留有愛妻衣冠冢,你若路過那里,代我向她問個好,我這輩子是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今日她即是應(yīng)諾而來。她要把顧之瀾和他愛妻的衣冠合葬一處,以還卻其夙愿。
“姐姐,我們到了。”
正神思黯然間,兩人已駐步于陵園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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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帝陵擴(kuò)地數(shù)十里,背山而面水,風(fēng)景絕佳,其間松柏挺立,巨石縱橫,有晴空瀲滟之靜美,奪自然造化之天功,可謂與天地四時融為了一體。
此時云蒸霞蔚,向西北徐行,便可見一棵開紅花的樹,高達(dá)丈余,韡曄似流霞蓄勢,極具妍態(tài)。樹下有一個隆起的小土包,遍生青蕪,有些荒涼蕭索,墳前鮮有人來祭掃的痕跡。
土包前插立著一塊木板,即是它的墓碑。
映入眼簾的那行斑駁的墨字,最是觸目驚心:
“愛妻裴滄楉之墓。”
那一瞬,滄楉心中頓生起濃烈的悲傷,似巨浪翻涌,要將她吞噬。
她有些頭暈?zāi)垦#旆αΠ憔従彽诘厣稀?
三年來,她才知顧之瀾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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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滄楉和劍宗中人相伴前往帝都,在途中遇惡人襲擊,無一幸免,顧之瀾遂將她的衣冠斂葬于此,立碑以示悼念。
他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姐姐,你怎么了?”宋天成拋灑紙幡的手緩緩僵住,滿臉擔(dān)憂地問道。
滄楉緩了緩神,兀自癡望著那塊墓碑,哽咽道:“我看到了,顧之瀾,我代你向她問了好。她說,你為什么沒有回來?她說,我應(yīng)該把你帶回來的。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兩行清淚簌簌地滑出眼眶,記憶中,緩緩暈開了那個瀟灑不羈的純凈少年;他坐在八條巨犬拉著的琉璃轎里,于流光溢彩間,其聲朗朗道:“姑娘,把你的簪子拔下來,我要用來烤串吃!”
“這是我娘傳世的遺物,我不能給你。”
“小姑娘脾氣這么倔,信不信我放狗咬你啊。”
滄楉回道:“狗都比你識理。”
“以后我賠你一堆金簪,你快把頭上的木簪子給我。”
“不給!”
青山野郭,斜暉遠(yuǎn)照。那是顧之瀾和滄楉初次見面,沒有多多關(guān)照的寒暄,只斷定以后再也不要見到了。
不過那日河邊的烤魚確實非常好吃。顧之瀾架起烤攤從晌午吃到了黃昏。
“起轎。”
一聲慵懶的長喚,八條巨犬便拉起琉璃轎,揚(yáng)起漫天的灰塵、滑向了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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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人外出,必要下榻一間豪華客棧。顧之瀾不缺錢,隨便從身上取一塊玉佩下來都是價值連城。滄楉沒有錢,但是劍宗不缺錢,于是兩人相逢在了同一家客棧里。
此去帝都山水迢迢,容易舟車勞頓,劍尊顧及滄楉的身子,便精選了這家上好的客棧。
燈火輝煌,人影綽綽,于欄檻外靜望,異鄉(xiāng)小鎮(zhèn)的風(fēng)景美麗而惆悵。滄楉正打算回房歇息,路過隔壁的房門口,有一人坐于桌前,側(cè)著臉喚道:“站住。”
滄楉停下腳步。那人抓起一把剪子,像是使喚慣了下人那樣,語氣慵懶地道:“天氣炎熱,我頭發(fā)太長了,你來幫我剪。”
滄楉略一蹙眉:“我技藝不精,無法代勞。”
“若是,我偏要你來剪呢?”
“我手拙,如果剪的不好,請你莫要見怪。”滄楉輕吁了一口氣,拾步而入。
滄楉剃頭的手法確實生疏,把人家后腦勺的頭發(fā)剪的參差不齊,像是岸石般突兀,短是短了很多,好不好看,反正他也看不著。待那人將頭發(fā)綰起,露出精致的臉部輪廓,滄楉驚呼道:“怎么是你?”
顧之瀾回頭道:“我還想問你呢,是你給我剪的頭發(fā)嗎?”
“不然呢。”
“門在那邊,你請便。”
“我就不應(yīng)該進(jìn)來。”滄楉氣急。
昔日陰魂不散的顧之瀾,后來,也已塵埃落定。物是人非,莫過于斯。
塵緣掠過人間地,傷的都是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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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總是能碰到顧之瀾。他坐著大琉璃轎子,揚(yáng)起漫天塵土,停在了滄楉的旁邊。
他掀開窗簾,咧嘴笑問道:“喲,騎馬啊?”
滄楉不言語。
“小妹妹,要不你來坐我的琉璃轎吧,溫暖又舒服!”
滄楉瞟了他一眼,還是沒有回話。
顧之瀾臉皮厚,不可死心:“來嘛,等會哥哥給你烤肉吃。”
滄楉心里嘀咕:“你有這么好心才怪。”
連劍尊也看不慣顧之瀾這副放浪的模樣,遂從仆人所捧的飯匣中取出了一塊肉餅,香氣頓時四溢,巨犬聞之躁動,劍尊蓄力一扔,將肉餅擲出了百丈遠(yuǎn),巨犬們便瘋了一般拉著轎子追隨而去,震得顧之瀾左右搖晃,差點沒把膽水給嘔出來。
他為此買光了全城的藥材,說是熬湯給自己補(bǔ)補(bǔ)膽,壓壓驚,不可再在滄楉的面前出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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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碰到顧之瀾時,他正斜坐在河邊,架起篝火烤肉吃,聞道馬蹄聲起,知是滄楉到來,遂回首道:“小姑娘,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請你們吃烤肉。”滄楉靜坐在馬背上,端詳起眼前的少年:其人無意名利,一生愛好自由和美食,有放浪之形骸,卻有純良之內(nèi)里;有些傲慢,行事大膽不拘泥于禮法,年紀(jì)雖輕,卻活得比很多人都要通透。言而總之,他確實是個人才。
滄楉不再輕視他,便微微笑道:“我叫裴滄楉,乃是南域的星族。”
“裴滄楉……”顧之瀾咂摸了半晌,拊掌道,“真是一個清奇的好名字!”
劍尊一行人并未停留,而是要趕在天黑前、抵達(dá)下一座城鎮(zhèn),這樣才不會風(fēng)餐露宿,以避免滄楉的身子生出無妄的事端來。顧之瀾只好獨自吃烤肉,吃完再繼續(xù)追上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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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在峽谷中捕到一只麋鹿,灑了點孜然粉,架在火堆上烤,專門在峽口處等著滄楉路過。
“楉兒,我給你備了烤鹿肉,你快下馬來嘗嘗啊。”
滄楉回道:“不必了,我們還得趕路。”
“你們今晚打算在哪里下榻啊?”
“摘星客棧。”言語間,馬蹄踏塵從未止步,話音落時,滄楉和同行者已掩入了叢林深處。
“我就跟著她到帝都,然后在那把她娶了當(dāng)婆娘,嘿嘿!我要在路上擄獲她的芳心。”
顧之瀾后來時常在想,當(dāng)時他應(yīng)該追上去的,也許她就不會死。
他就這樣追了一路,直到那日雷電交加、滄楉消失在了摘星客棧里,他便將她行囊中的衣物,斂葬于流云峰下。
流云峰下,煙霞樹前,我見眾生皆是云,唯你歸來霞滿天。
滄楉黯然收起思緒,將顧之瀾的衣冠葬于旁處,便帶著宋天成走下了流云峰。霎時間落花無數(shù)。
從此刻起,煙霞樹下隆著兩座墓,一座屬于顧之瀾,還有一座是無名之墓。
那個冬天的顧之瀾,沐浴飄雪,熾熱情深。
斂盡輕狂氣,執(zhí)劍入朝堂,言之切切向父皇請戰(zhàn)。
圣顏大悅,以為皇兒浪子回頭,直接讓其掛帥出征,建功立業(yè)。
“待你凱旋歸來,朕封你為皇儲。”
皇帝始料未及的是,此地一別,顧之瀾就再也沒有回來。
而顧之瀾所心想的是,聽說滄楉要去北境,他需去護(hù)她一程,帶她平安回來。什么功業(yè),什么皇位,都不是他曾考慮過的。
“可惜了,沒能讓你成為王妃。”
這或許是他畢生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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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星皇帝一生濫殺極多,薄情冷酷,卻獨獨保存了七皇子寢宮的原樣,日日派遣宮娥打掃,那些衣物即是滄楉從此處尋得的。
星塃城作為東域最古老的城池,是琴族心中的圖騰,雖然被削去了帝都的名號,卻依然保留了相當(dāng)?shù)姆比A。
入冬時節(jié),遷都工作有條不紊按期進(jìn)行。大軍離開星塃城,征轡蕭蕭,往西行三千余里,來到了圣疃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