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繁花似錦皇州路
- 落星在眸
- 微漫天
- 9439字
- 2020-01-24 17:45:04
“你站在藍色籬笆外,回頭看著我,笑意溫柔。你說,北海有流螢,皇州有煙雨。你是最深情的海。
后來,北海的風吹垮了墓堆,皇州的云淹沒了重樓,唯有我,靜立雪山巔,回憶著遠去的你。
我的夢早已失卻了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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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城被烈火徹夜灼燒,冰墻寒殿悉數融盡,整個山巔除卻那座石砌的通天塔,余下皆化為泡影;再被大雪層層掩覆,竟再也難見往日的氣派了。
唯有斷壁殘垣所撐起的參差輪廓,可訴說著這里曾有過的輝煌。
這座巨城從此成為記憶,眾人哀婉嘆息之余,氣息奄奄的洛南建議他們下山另尋去路,不宜再逗留在這片酷寒的廢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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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細語傳音,征詢滄楉的意見:“你已是劍宗新的掌門,四域江湖皆歸你鉗制,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嗎?”
滄楉微微蹙起清眉,心中有些忐忑和茫然;待到鎮靜下來后,她想,如果可以的話,她只愿回到天澤鎮去,回到那段由天澤故人守護的明媚時光里。那時候,天澤鎮還沒有被鑄魔團移山所掩埋,父親和女管家也還沒有慘死在云滄,而她更沒有被占靈師用夜壺裝著、給帶到海外的云島上:一切的記憶都是平靜而溫暖的。
但是,滄楉深知,自己已經回不去了,天澤鎮回不去了,那些平靜的日子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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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此之前,祖父給了我三百暗衛來解圣疃的危難,而作為交換的條件,我需要應諾他,代替他去出征北境?!?
眾人面面相覷:“那三百暗衛在哪呢?”
滄楉道:“他們已分赴東南兩域的各大門派,告之以移星皇朝與劍宗宣戰的事實,讓這些門派就地解散,先找地方隱蔽起來,靜待時機?!睖鏃碛骠嫘跹?,環視了一遍身邊的眾人,眸光潛靜地道,“不如劍宗中人先結伴前往北境,我去帝都領完軍令,再來與你們匯合。”
有劍宗門人心生憤慨,嘀咕著道:“我們可不會替移星皇朝賣命,除非先取了那狗皇帝的項上人頭。”
“對,我們要為劍宗雪恥,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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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自知此事太過勉為其難,正緊繃著臉、不知該如何答話時,洛南輕吁了一口氣,面容肅穆地道:“我劍宗立教之初,便以百姓福祉蒼生性命為重,未敢懈怠。今時雪族犯境,必將又掀起一場血雨腥風,受苦受難的終究是皇州的百姓。諸位堪負人間境界,劍氣縱橫千里,有救世濟民之能,何不舍劍宗而為萬民,聽從楉兒的安排去抵御雪族呢?”
劍宗門人垂頭默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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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速速下山去吧?!甭迥媳P腿坐在氈布上,面色慘白而莊重,氣若游絲地道,“我命數已盡,只想長眠于這圣疃山巔。”
滄楉俯下身去,握住洛南的手說:“您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滴水城曾是劍宗的頂上明珠,是占靈師在皇州最后的圣跡。今日城破,我身為城主,理當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甭迥夏﹃鴾鏃淼碾p手,眸子里噙著淚花,微微笑道,“楉兒,你可愿意喚我一聲‘婆婆’?”
滄楉眉頭一蹙,心中有些疑惑,卻沒有拒絕,只是叫起來略顯干澀:“婆……婆。”
洛南甚是欣慰,將滄楉拽近身邊,湊耳囑咐道:“切記,世間男兒多薄情,莫把癡心錯付與。”
說罷,洛南便浮著笑容坐化而去。當她目光渙散地望著遠方時,記憶中,那座種滿海棠花的別院已經不甚清晰了。只仿佛記得有一位男子站在籬笆外,破帽遮顏,笑容蒼白地要跟她借一碗水喝。他說,他叫裴蒼山,是位走南闖北的執劍士。他說,姑娘你種的海棠真好看,跟你一樣好看,哦不,應該是你比海棠更好看。
洛南直起腰來,淡靜地笑道:“都受傷了還說俏皮話,你也不怕閃到了嘴?!?
他干干地笑了笑,便扶著籬笆倒了下去。
洛南采了滿山的草藥,費時七天把裴蒼山救好了。裴蒼山精神抖擻,留下三枚銅錢,便拿起劍揚長遠去。兩個月后,他居然又回來了,扶著籬笆,笑容明凈地要跟洛南借一碗酒喝。他說,大雪阻歸程,他想喝碗酒暖暖身子。他說,姑娘你家的海棠都枯萎了,唯有你貌美依舊。
洛南玉臉一橫,沒好氣地說:“都受了重傷還喝酒,你也不怕閃斷了腰。”
他暖暖地笑了笑,便順著籬笆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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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附近山谷里的草藥難見蹤跡,洛南跑了三十里路,才采到了足夠把他治愈好的眾多草藥。七天后,裴蒼山劍傷初愈,很大氣地留下了四枚銅錢,便笑聲朗朗,沐雪而去。
“姑娘,還有一枚銅錢是打賞給你的?!?
洛南憤憤失語,轉而倒有些悵然若失,便追出去喊道:“你要是再受傷,以后就別回來了?!?
聲震篁林,驚起棲枝的鳥騰空而起,久久響徹于山谷。
卻沒有他的回音。
“走了也好,走了就不要回來了?!甭迥系袜?。
誠然如是,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沒了,有些人愛著愛著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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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生碧草,溪頭鱖魚肥,三個月后,在某個花香浮動的晌午,裴蒼山站在明媚的陽光下,靠著籬笆,笑容燦爛地要跟洛南借一盤肉吃。他說,在外奔波數月,感覺人都瘦了很多,急需吃肉來補補身體。他說,不知你家的海棠去哪了,幸好你還在這里。
洛南櫻唇一撅,冷著臉道:“這次你可傷得輕多了,也還有得救。”
他倚著籬笆坐將下去,雙眼微微閉上,聲音清脆地道:“這次啊,我不打算走了?!?
洛南眸中含淚,走到了裴蒼山的跟前,剛要俯身將他攙起,他竟又迷離著雙眼,打趣著道:“你的嘴唇真鮮艷,你可要管好它了?!?
洛南杏眼圓睜,微嗔道:“你不讓我說話?”
“不是,我隨時都會親你?!?
風吹過竹林,滿地的斑駁來回搖曳,耳鬢廝磨。有些花正在開放,有些人正在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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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蒼山悟性不高,學劍多年也只混了個劍道素品,每每行走江湖都會被人打得遍體鱗傷,能保下小命純屬幸運。這不由得讓洛南很是擔憂。
“你教我練劍吧?!?
她想學,裴蒼山便傾囊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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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南學的很努力,生怕江湖紛擾禍及家人、而無力挽救,只是裴蒼山不解她的用意。他站在籬笆外,手里舉著茶杯,悠然笑著道:“練個劍而已,何必那么拼命。”
她回眸道:“因為我想保護你。”
仗劍而去,劍即是江湖。唯你歸來,你即是天下。
只是他不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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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蒼山在洛南處一待就是兩年,期間兩人有了孩子,有了滿院的海棠,那是她記憶中最溫馨的時光。直到某天早晨,裴蒼山領著孩子去山外狩獵,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似是早有預謀,他竟暗中帶走了一切屬于他們父子倆的東西。
洛南在山中苦等半年,無望之后,便牽著食鐵獸,攜一柄木劍,將四域江湖捅了個通透,人間境界竟從劍道素品躍至劍道天品,跨境三重,可謂逆勢而上的奇觀。兩年后,她才滿身疲憊地回到了圣疃雪山。
靜佇于城門前,回望著雪花彌漫的塵世,紛紛擾擾遮斷雙眼,心知入了此門,就該跟過往、跟紅塵一刀兩斷了。她優雅微笑下晶瑩滴落的淚花,觸空成冰:“我已經愛過,我該去過云淡風輕的日子了,愿你去路如歌。
愿你,繁花似錦?!?
從此洛南深居滴水城,潛心劍道,終有大成。
移星二年冬,亂象更替,皇州四域盡日飄雪。顧云茹悲絕幻雪城,過圣疃山,玄衣而入通天塔;意欲拜謁掌門,解心中的迷惑?!澳阋颜橹羷Φ捞炱分畼O境,堵塞天門也只是你的借口,你為何要留在人間?”
洛南幽幽望向階前盛開的海棠花,指了指遠方的土地,凝靜地道:“這樣他會知道,我還在這里,在人間,在他想看就能看到的地方。”
固城二十年,等一風雪人。
雖然那個人并不會走到她的面前。他甚至不知道這一城海棠花是為誰而開。而她的心又是為誰而逐漸地凋零。
每個女孩都像盛夏的光,是上天投進塵世的溫柔。她們理當被守護,但更多的,總是被人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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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熹微穿透夜幕,東方既白,這可怖的夜晚即將成為過去。
眾人哀慟不止。待飄雪將洛南的尸身覆蓋,只留下一個冰冷而簡潔的輪廓,眾人便開始商量如何下山了。滄楉建議大家把一些殘劍的劍尖彎起,再用鐵絲把劍纏綁在鞋底,這樣滑著雪下山最快。眾人依言行事,便在朝暉中踏著鐵劍,滑著簌簌飄雪來到了山腳下。
劍宗門人已坐著小舟飄逝于濛濛水霧中。天澤眾人則自愿跟隨滄楉回了星塃城。行舟至湖心,滄楉便召聚他們商量往后的事宜。
“回到帝都以后,你們便留在那里,不必跟我去北境了?!?
眾人嘵嘵不解。
“三個月前,青龍宮那老頭告誡過我,移星皇朝終究難逃一場變數。”滄楉凝眉有所思,沉靜地道,“我想把你們留在帝都,專門挖掘地下城,日后可能會用得著的。”
“這個我們在行,地下城要挖得多大?”
“能供兩千人隱跡常住、且儲備他們三年的糧食即可?!?
山雨欲來風滿樓,她得早做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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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帝都后,滄楉立于裴府的內堂里,跟裴蒼山說起了她此前遇到的一位名叫洛南的女子。她說:“爺爺,是你負了她,當年那位牽著食鐵獸將四域江湖捅了個通透的少女,是你負了她?!?
老頭正襟危坐,面容微微顫裂,目光望了望遠方,又緩緩收回看了看滄楉,轉而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往低處瞟了瞟;半晌,他呷了一口濃茶,靜靜地道:“記得當年,我帶著你的父親去山外狩獵,在途中,我的腦海里有一道靈感驟然起勢,迅速暈染開來,使我看見了一只巨大的蝸牛。蝸牛的左角住有一族,名曰蠻氏,右角也住有一族,名曰觸氏。兩族為爭地而戰,浮尸百萬,流血千里,無數道劍氣拔地而起,飛去渺渺天涯,那是多么的蕩氣回腸啊,原來劍是隨心所欲不受拘束的。那一刻,我突然領悟了劍道,并為之欣喜若狂。為了專心修煉人間境界,我就帶著你的父親隱居到了天澤鎮里?!?
“于是,你就這樣放棄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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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靠著椅背,苦苦笑道:“有時候,放棄總是比堅持更容易,不是嗎?”
滄楉心緒黯然,眸光潛靜地道:“可是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是要去堅持的。比如正義,比如慈悲和愛情?!?
老頭沉吟不語,端茶的手微微在顫抖。
“爺爺,她跟你不一樣,她比你勇敢,她都沒有恨過你?!睖鏃砟闷鹆俗郎系娜盅b和腰牌,蹲下身來,直視著祖父濕潤的雙眼,一字一句地道,“此去北境,斷定會兇多吉少,你有不去的理由,我有必死的決心?!?
“楉兒……”老頭頓時凝噎,待伸手來握,滄楉早已起身遠去。
因為懂得了失去的痛苦,所以她不想讓別人也失去。
然而裴蒼山所掩藏的真相是:某日,他途經山外的集鎮,遇到劍宗門人拿著畫軸在四處尋找他們的少城主。當他看清楚畫軸上的女子時,心里頓時犯咯噔,暗自驚懼。早有聽聞,滴水城少城主乃是四域江湖無數男兒夢寐以求的佳人,是圣潔和高貴的化身,如今她卻跟裴蒼山這種泛泛之輩,有了婚姻之實,此舉勢必引起劍宗門人的嫉恨和殺意。倘若此事被偵知,為保全洛南的名聲,劍宗極可能把他們父子倆悄悄抹殺掉。裴蒼山想想便覺得后怕,那日他的離棄是早有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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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楉剛跨出府邸,便碰到了在此久候的顧之瀾。時至如今,她并不清楚顧之瀾的真實身份,只覺得他是帝都某位權貴之家的紈绔世子。
這位鮮衣怒馬的貴胄端坐在馬背上,正在尋思,才數日不見,少女仰望起天空的眼神既有些疲倦,又有些清冷,似是有寒星靜潛;她的臉色略顯蒼白,鼻梁俏挺,眉間哀愁相續,風神質韻仍舊是無可比擬的,卻依約有了遺世獨立的孤傲之感。記憶中那位玉潔明凈的灑脫少女,竟是再也尋不見了。
但是,這也是她更加迷人的地方,因為她已有了不凡的人生歷程。
對于滄楉的改變,顧之瀾心中說不上喜,也說不上是憂。佳人這種喜憂參半的成長,往往更讓男兒們心旌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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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端詳過后,顧之瀾翻身下馬,直趨數步,笑容滿面地站在了滄楉的跟前:“楉兒,你平安回來了,實在太好了?!?
滄楉緊緊看住他,揶揄道:“顧之瀾,你溜達到小小的中郎將府來做啥?這里可裝不下你這尊神?!?
顧之瀾撅著嘴道:“我是專門來看你的?!?
滄楉道:“我可不信。”
“我來請你吃烤肉的,上好的鹿肉,自帶美容排毒的效果喔。你要不要吃?”
滄楉輕笑道:“少貧嘴,你還不快實話實說?!?
顧之瀾斂起嬉鬧的笑意,臉色漸趨于沉靜:“雪族突破北境的防線,直奔千里,已經占領了我朝數十座城池。今日出征的旨意下來了,我是副將,明早便要隨軍去往北境了?!?
滄楉星眸一瞪:“怎么,你也要去?”
顧之瀾撓了撓頭,朗朗笑道:“我自知資歷淺薄,軍國大事都不太懂,所以特意來跟裴將軍商榷對策的。”
眼前的少年看來成長了許多,不再如初見時那般傲慢無理,乖張跋扈,像坐著巨犬拉扯的琉璃巨轎橫行東域這樣的荒唐事,怕是他再也不會去做了;就連他以前慣行不悖的尋花問柳溫香軟玉之風流事,如今也是說戒就戒了。可見,遇見滄楉乃是他的幸。
滄楉靜靜地望著顧之瀾,挑眉道:“你不用跟他商討了,他不會去的?!?
不斥于晴天霹靂,顧之瀾臉色一驚。
滄楉繼續說道:“我要代他出征?!?
顧之瀾目瞪口呆,就連滄楉說出“你帶我去城外的軍營走走”這句話時,他都沒有聽到;待滄楉騎上他的戰馬,在石板路上踏出噠噠的蹄聲,他才迅速地回過神來。顧之瀾便疾步追著她,往城外跑去。
“楉兒,你等等我啊……”
喘吁聲無限綿長,使天地為之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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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斜,無盡余暉灑落在煌煌帝都上,似是給它裹了一層威嚴的金邊,顯得瑰麗而夢幻。就連高墻和巨樓那些堅硬的棱角,此時也都變得柔軟起來。
而那兩道被拉長的身影,似是對故土有著牽絆,似是知道它們的主人,此地去后,便不再有歸途。
“楉兒,你居然敢跟我并肩作戰,真是勇氣可嘉啊。”
滄楉聳了聳肩,故作無奈地笑道:“但愿,你能把我平安地帶回來?!?
“那是必須的,就算是我死,我也得讓你活著啊?!鳖欀疄懪牧伺男馗?,腳下帶起揚塵,信誓旦旦地道,“天塌了你也別怕,我來給你頂著。”
滄楉夭夭一笑,便勒了勒韁繩,悄悄減緩了戰馬行進的速度,好讓顧之瀾走得輕松一點。她目視前方,凝聲道:“你把令牌拿出來,等下進軍營還得用?!?
顧之瀾搖頭道:“不必,我行走天下,就是靠刷臉的?!?
這家伙還真是臉皮厚,滄楉不由深深慨嘆。
可氣的是,哨兵一看是顧之瀾,居然問也不問,就恭恭敬敬讓他們倆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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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重樓,帳燈連營,與帝都的笙歌燕舞相比,這城外營地倒顯得靜穆寥落。滄楉獨自在帳中研讀地形要略,忘乎所以,連晚飯都顧不上去想。而其他將領則被顧之瀾擋在了營帳前,說是商榷些什么秘事。綽綽篝火映照著他泛紅的臉龐,俊逸而神秘,他將修長的身子壓得很低,像只渾圓的兔子,以免滄楉發現他的身影。將領們誠惶誠恐,尊卑有序,把身子壓得更低,似乎要趴到泥土里去。
“殿下,可有大事發生?”
顧之瀾環顧左右,把聲音壓得很輕:“我要向里面那位姑娘表明心意,你們可有什么辦法?!?
將領們面面相覷:“就為了這事?”
“婚姻大事,你們給我出出主意。”
將領們深深吁了一口氣,追問道:“殿下,您的婚事都是陛下說了算,他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先不管他。”顧之瀾神采飛揚,甩袖道,“我心永恒,非她不娶。”
眼看顧之瀾決心至此,將領們只好各自沉吟,絞盡腦汁,結合自身所歷所聞,再加點天馬行空想當然,力爭一舉定下七皇子的終生大事。共襄盛舉在此時也。
顧之瀾抻著腿,左看右瞧,迫切地想要得到他們的答案。將領們攥著勁兒,目光閃避,誰也不敢落入下風,但誰也不敢開口。
更漏聲殘,余燼繚煙,這些人便在巡邏士兵的注視下死撐著身子凝神狂想,空氣陷入長久的凝滯,連颯颯晚風都吹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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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后,將領們腿都蹲麻了,終而心有靈犀開口道:“要不,放煙花吧?!?
顧之瀾眼中精光一閃,追問道:“哪里有煙花?”
“我們軍營里有很多火藥,再混合點石粉,鹽末,云母,用小竹筒全部裝里面就好了。”
顧之瀾喜出望外,驀地騰身道:“那我去造煙花?!?
將領們雙膝癱軟在地上,囁嚅道:“殿下,不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用,你們想辦法拖住那位姑娘,等我回來?!?
“怎么個拖法?”
顧之瀾想了想,回過頭道:“就說將軍不讓你走,你一走我們就得掉腦袋,她心好,不會為難你們的?!闭f罷,他就摸著夜色往兵庫匆匆而去。
將領們抖了抖腿,便相攜著回到了營中,跟滄楉熱絡地打招呼。滄楉將圖卷徐徐擱下,微笑著予以回應,這才想起時候已不早,是該動身回城了。她便整理好圖卷經籍,復歸原位,再轉身要往帳外走。將領們一時慌亂,滿臉局促,差點要使出蠻力將滄楉強行扣押,幸好顧之瀾早有叮囑,他們才按住劍柄,溫和地笑道:“姑娘,你現在不能走?!?
“為何?”滄楉勒住腳步。
“將軍吩咐的,我們只是照辦而已,還望姑娘不要為難我們?!?
滄楉挑眉想了想,朗聲道:“也好,我就再等等吧?!彼终刍匕概_前,拿起一卷經籍,細細研究起來,身姿嫻靜如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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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顧之瀾汗流浹背搗鼓煙火并被火藥炸了好幾次的這段時間里,滄楉漸覺有些饑餓,便抬頭問道:“你們這里的馬肉牛肉可好吃?”
將領們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高興地附和道:“好吃好吃,我們這就去給你拿?!?
滄楉輕輕“嗯”了一聲,氣定神閑,繼續埋頭看書,其風姿氣度令人驚嘆。
將領們都是妥妥的直男,以為吃肉就得配上好酒,故而把陳年佳釀都給端了出來。滄楉執箸吃了幾片牛肉,頗為稱奇,但對美酒推辭不就:“我不喝酒。”
將領們目光真誠地勸道:“姑娘,這酒很淡的,可以拿來解渴?!?
滄楉信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解渴的同時也感覺喉嚨辣得很,緊接著滿臉紅霞,頭暈目眩,撲通一聲就醉倒在了案臺邊。
眾人慌了。有將領伸手推了推滄楉的肩膀,拖著長長的哭嗓道:“她喝醉了……”
“平時這種酒我們喝幾十杯都沒事,她沾一點怎么就倒了?”
“就不該給她喝酒,她都沒有喝過酒,這下我們怎么向殿下交代啊?”
“這下完了,婚姻大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埋怨之際,顧之瀾灰頭土臉,掀開簾帳竄了進來。
“楉兒,出來看煙花?!?
帳中傻愣愣杵一片,無人作聲回應。顧之瀾目光掃視了兩圈,也不見滄楉的身影,遂驚問道:“她人呢?”
有人吞吞吐吐地回道:“她,她喝醉了。”
顧之瀾滿臉失望,邊往案臺邊走去,邊嗔怒道:“你們把她灌醉了,我怎么向她求婚啊?”
將領們紛紛跪地:“殿下,我們也不知道這姑娘酒量那么差,一杯就倒啊。”
“唉,你們壞我好事?!鳖欀疄懢従彿銎饻鏃恚p輕嘆道。
“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把她送回家唄,等北境解圍以后再說吧?!鳖欀疄懕饻鏃?,命手下給她加了一件大氅,便往營帳外走去。這段路他故意走得很慢,此間天地故作美態,聽著她勻稱的呼吸聲,跟隨著她的心律,如同奔赴一場美妙的雪月風花。
滄楉側了個身,將臉歪進了顧之瀾的懷里。
月光照在陌上,像是撒滿了鹽。
后世有野書記載:那一夜,七皇子自陌上歸,懷抱傾城色,扶風緩緩入帝都。滿街紅袖招,一城風云亂,引得觀望者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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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璀璨煙火入帝都,顧之瀾面對滿城喧囂的人群,徐徐彎下腰去,以食指湊近嘴唇前,輕輕“噓”了一聲,示意上下保持安靜。
“不要打擾她睡覺?!鳖欀疄懱鹕韥?,笑意溫柔地解釋道。
軍民瞬間心知肚明,喧囂漸止,闃靜無聲,耳語聲竊笑聲推搡聲都已微不可聞。清輝普照之下,滿城團團融融。誰也沒有想到往日曠蕩不羈桀驁成性的紈绔帝子竟有如此溫柔細膩的一面。
世人都說,皇族中最有可能通靈飛升者莫過于這位七皇子。凡人修靈有兩種方式,其一是打通自身全部的神脈和靈門,激發自己的靈影,開啟靈路,其二是先修成人間境界,倒逼自身的神脈和靈門融會貫通,從而激發靈影,邁入修靈一途。其一需要機緣,其二需要努力,而顧之瀾是皇子中最有可能憑借心性和身世、而獲得某種機緣通靈飛升的人。
他雖行事乖張狂放,上不服天道,下不接倫常,但本性純善,直來直去,平時在各地晃蕩也是干的劫富濟貧行俠仗義的快活事,在百姓和江湖中的口碑倒還算可以,相比于其他皇子的勾心斗角,爭權奪勢,七皇子簡直是一道不服管束從天而降的白月光。人間諸般邪惡見之都要抖上三抖。
幼時,皇帝帶顧之瀾上觀星臺,俯仰天地,指點星河,皇帝問他:“皇兒以后有什么理想?”
顧之瀾咬了咬唇,灑然道:“之瀾,意欲破天?!?
皇帝大喜,放滿城煙火,加顧之瀾頂上五珠,賜住掖云宮。彼時他年不過五歲。
后來,顧之瀾以八犬拉轎,遠離帝都,作陸地行走,野蠻橫行于東南兩域。每逢有敵手問他:“是誰指使你殺我的?”
顧之瀾傲立于轎頂上,朗朗笑道:“我是顧之瀾,我只行我自己的道,殺我該殺的人?!?
在遇見滄楉之前,顧之瀾已經名動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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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統領率三千銀甲兵于神武大街親自迎候七皇子。旌旗獵獵,甲光礙月,一派肅穆威嚴之氣。
將士們正欲行跪禮,顧之瀾輕聲道:“別動,你們會吵著她的?!?
將士們僵著剛彎下腰的身子不敢妄動,怕稍微活動下就能引得全身鎧甲鏗鏗作響,只得小心翼翼將步子往兩邊輕挪,給七皇子讓出一條路來。
燈影綽綽,映照前路如坦途,萬人默默,眼看少年如凝玉。而他抱著的那位被遮去半邊俏臉的女子是誰,她是誰家的姑娘,無數人都在心里猜測不止。
她睡得很安詳,人們都說她很幸福。
可她只是喝醉了而已。
她一夢入山河萬里,看見了自己的故鄉。渡口揮手的親人,沿街閑談的鄰里,還有那棵巨樹上奔跑的孩子,她笑著掠下歸舟,從此霽月清風,和光同塵。
當時鮮有人知,她曾在圣疃山上,以三招兩式低微之境,一步跨入劍道玄品頂層,完成了震古爍今的躍境兩重的壯舉。
**
三千禁軍將圍觀的群眾擋在了半道上,顧之瀾沿著空曠的神武街,緩緩往裴府走去。
裴氏在帝都并不顯貴,裴蒼山混跡于此十余年,也只是在三年前,因祖墳冒青煙而中了武科狀元,被賜封為中郎將,從此他就在這個官位上沒有變動過。因此裴府在整個帝都來說,只是一處僻靜而不起眼的小宅院。平時也鮮有達官貴人前來拜訪,有的只是一些落魄位卑之人會進府報團取暖,閑話家常。
顧之瀾拉住銅環,叩響了裴府的大門。
裴蒼山自內堂出來,知道該是孫女回來了,便趕緊前去開門。
帝都無人不識七皇子。裴蒼山跪地道:“參見殿下?!?
顧之瀾也不正眼看他,直直往府里邁去:“楉兒的房間在哪?”
“什么?”裴蒼山有些懵。
“你孫女的房間?!?
完了,一下午就顧著和懶漢們品茗嘮嗑,投壺射箭,竟忘了給自己孫女打掃房間整理被褥了,此時哪有干凈的房間給她???由此一想,裴蒼山嚇得滿頭細汗,不敢抬頭。
顧之瀾見未有回應,遂猛然回頭,漠漠地道:“你不僅把你孫女騙上戰場,還對她如此漠視,怯懦薄情之名安在你身上,還真是名副其實。也罷,我帶她回掖云宮。”
裴蒼山乞求道:“殿下三思,三綱有常,尊卑有序,若是讓陛下知道有民女僭雜皇室,以下犯上,我裴氏要面臨血光之災的啊?!?
顧之瀾凝神想了想,冷嗤道:“那好,把你房間讓出來,你今夜就跪在這里。楉兒什么時候醒,你就什么時候起來?!?
裴蒼山長長吁了口氣,還好他說服了七皇子,今夜在屋外跪一宿已算是萬幸。
安頓妥當,顧之瀾騎上裴蒼山的戰馬,離開了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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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向北一隅隔著兩條街的一棟云樓上,有一雙鷹隼般的幽瞳透過雕龍鏤窗,死死地盯著裴府所發生的一切,仿佛他已先人一步,早就找好了最佳窺伺的位置。
他向來如此,以其對形勢和事態的敏銳嗅覺,而掌握著帝都最神秘的勢力。
禿鷲和云齊齊掠過,將明月遮去大半,只剩一角殘缺的清輝,遺漏于天地間。
撕碎在風里的破鳴,已無力再觸及萬家燈火,而于城池上空湮滅無痕。
顧之瀾換過侍衛的烈馬,飛身而上,揚起征轡,朝著掖云宮奔去。那云樓里的幽影當機立斷,跳窗翻上屋頂,便穿梭在高樓青瓦之上,其身形之快,竟趕在顧之瀾前面,落在了掖云宮的宮門口。
倉促的蹄聲驚破這一街清寒,帶起綿長的微瀾,顫動著沿路幢幢燈影,讓夜色驟然變得不安,顧之瀾悠然扯住韁繩,清眸睨向那個幽影,朗聲道:“羽都尉?!?
那人躬身道:“殿下?!?
“所為何事?”
“你不該為情所困,天象已有昭示?!?
顧之瀾渾不在意,朗朗笑了數聲,揚起長鞭,策馬而去。
是夜,有祭司出皇晟殿,立于觀星臺之巔,緊握卦象,面色凝重,擲地有聲:“星潛下血云,月缺奪寒空,陰陽兩顛倒,風雪滿天山。此去北境,緣何出現帝星隕落的詭異天象?又緣何伴隨著巨大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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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而清凈的夜空,宮苑一隅開遍了繁厚的晚櫻,巨大的圓月懸于高墻上:不甚分明且互相滲透的界限,半如深海的渦涌,半如白雪的皎潔。晚風輕拂過,樹影搖曳,花瓣悠悠落在了曲徑與幽廊處。
這是顧之瀾生前住在掖云宮的最后一夜。是夜,他夢見了自己帶著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向裴府走去,花團錦簇,滿城溢香,天光下到處彌散著喜樂的氣氛。那個帝都最明媚的少年,端坐高頭大馬,神采奕奕,笑的像是天邊的彩霞。
他十六歲最大的夢想,看著好像就要實現了……
顧之瀾甚至想好了婚宴上該奏什么曲樂,該撒哪些花,該對她說些什么,甚至是大紅綢緞要從掖云宮一路鋪到裴府的門口,沿街的每盞花燈都要刻上她的名字,還有她下轎時要綻開滿城的煙花。
有好幾次,他是從夢中笑醒的。
那樣酣暢淋漓的夢,怕是以后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