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起風,大道之行也(四)
- 仙尊不太冷
- 雨夜行歌
- 5731字
- 2023-11-03 00:29:00
文人喜歡以廣闊天地吟詩作對,以寄托內心的感慨激憤,墨客喜好以人間百態作為心中臨摹紙,卻畫不盡紅塵千萬。
渡界飛舟的頭舷地段,此處人流熙熙攘攘,宛如一個集市,青瓦白墻,旗幌飛揚,街道小巷縱橫阡陌,各種攤販吆喝聲不絕于耳。眾所皆知,凡是能搭乘渡界飛舟的羈旅游客,大都是富賈商人,或者家境殷實的修行中人,而普通的凡人幾乎見不到,所以此處的市列市井,所販賣的東西也大都跟修士掛鉤,形形色色千奇百怪。一襲旗袍豐腴的綽約女子,帶著白發女子與小姑娘漫步到一處小地攤子前,見這小地攤冷冷清清,她優雅挾衣蹲下身形,左顧右盼,挑挑選選也不知看中了何物。白發女子矗立在旗袍女子身后,防備任何人靠近她,而小姑娘見她猶豫不決,便俯身伸手拾起一根熒竹簪,目光好生打量著手中的小玩意兒,雪白的發簪下,懸掛著幾片翠玉色的竹芽簪纓,烮靈裳輕聲道:“沐小姐,買這個吧。”
沐含香接過熒竹簪,上手圓潤細膩,冰涼輕盈,她略帶疑惑道:“靈裳,這種發簪我有一盒子,它有何非凡之處嗎?”
小姑娘并未答應,而是將目光看向攤子老板,那是一位小女子,二十出頭的模樣,玉臉圓潤,眼神古靈精怪,她的衣飾裝扮,好似哪個宗門派別的弟子,此刻正盤坐在地上,拿著一個燒餅大快朵頤,吃得滿嘴流油,她迎上烮靈裳的目光,嘻嘻一笑含糊不清道:“此物有何作用我也不知,你若是相中它,你們看著給個價錢吧,不過不能給太少啊。”
旗袍女子有些愕然,若有所思,往常她去買東西,別的掌柜老板那是對所賣之物知頭道尾,介紹起來說得他們自己都想買了。眼前這個小女子倒是有意思,竟然不知道其有何獨特之處,這要不就是平凡之物,可也不至于能讓小姑娘挑選給旗袍女子,要不就是贓物,沐含香若是買了,萬一哪天遇到熟悉此物之人,那就有些麻煩了。
小女子好似看穿了旗袍女子的顧慮,她當即認真道:“你們別多想,這發簪是我姐姐送給我的,所以不會沾上什么因果孽緣。我閨房里的零碎玩意兒太多了,以往跟隨師兄們出來游歷天下,基本上都會隨身帶著一些零碎,每到一個地方,待閑暇時間我就會去到人多的集市,擺攤賣掉它們,反正放著也是吃灰塵,還不如賣了買東西吃。”
言罷,小女子又大口吃著燒餅。
聽聞此言的旗袍女子松了一口氣,詢問道:“靈裳,你看這個值多少錢?”
小姑娘平淡道:“五兩銀子賣不賣?”
小女子聞言瞪著大眼,不可置信道:“五兩銀子?”
旗袍女子瞧見小女子那錯愕的表情,于心不忍小聲道:“靈裳,這價格是不是有點兒……少?”
小姑娘默不作聲,肅穆著臉色,認真看著那位小女子。
小女子有些泄氣,督了一眼手中的燒餅,怯生生問道:“要不再加一兩銀子吧?湊夠我買一袋果脯的錢。”
“成交!”小姑娘十分爽快,當即從咫尺之物中翻出幾粒碎銀子,一把拋給小女子,隨即帶著旗袍女子、白發女子離開了小攤位。
小女子將那六兩銀子揣兜里兒,依舊吃著燒餅,望著三人離開的背影,看不出一絲吃虧的神情……
大家伙兒前往頭舷地段的道上便商議,分開逛街,所以并未在一起,旗袍女子三人往北街走去,來到盡頭,視線豁然開朗,在這寬闊的平臺上人流攢動,貨郎們穿插在人群中吆喝,戲臺子、皮影戲、說書,以及民間工藝皆有,她們三人一路走到舟舷邊上,放眼望去,云海變化一覽無余,或多或少會瞧見飛禽鳥類,長空魅藍如海,渡界飛舟航行之快,卻絲毫不影響羈旅游客,完全取決于護舟結界。旗袍女子依靠在舷欄邊,微風柔和,吹拂著她的幾縷青絲,目光遠眺,心曠神怡的感覺,好似所有煩惱在此刻都會煙消云散,她坐在椅子上,收回目光看向烮靈裳,輕聲道:“靈裳,御諦走之前說過,他是受一位前輩囑托,護送我們前往山海關,而那位前輩對你我十分熟悉,這段時間里我在想,御諦口中的‘前輩’,有沒有可能是風兒?你或許知道他通天徹地的能力,也許知道他那些傳奇事跡,可卻并不了解他,風兒跟我在一起這么多年,他這個人吧,待在他身邊能讓你心安,不論遇到什么糟糕事,有他在就不是事兒,而且總喜歡將所有事情掌控在手中,以‘身外人’的姿態在暗中一步步布局。如同為我布置好了一條大道,讓我去走,我所遇到的人,所遇到的事,皆是按照他的謀劃算計去發生。”
烮靈裳招呼龍沁一聲,遞給她一個眼色,白發女子明意,玉手結印,磅礴的域場隔絕出了三寸天地,防止他人的窺探。
烮靈裳瞧見沐含香略微苦惱的神情,思量一番認真道:“他這么做,為的就是讓你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白衣公子曾跟我說過一件極深密勿,他說你的命格被天道抹除的那一刻,他便以違命道則窺探了你的最終命運,至于結果如何,我不能告訴你。我只能告訴你,現在你所經歷的事,或者今后所經歷的事,皆是白衣公子他與天公后土兩位偉人、六界秩序、三位天道之間的賭局,一個瞞天過海驚天賭局,這個局賭上了他的一切,其中包括了許多人,也包括我,唯獨不包括你,沐小姐,你明白嗎?”
旗袍女子聽聞此言,怔望著小姑娘,她明白過來之后欲言又止,心生悲凄,紅唇微微顫抖……
小姑娘認真道:“我今天把這件事告訴你,因為我相信白衣公子,他不會讓最壞的結果發生。他說過,自從回到你身邊,他有了一個家,有一個愛的人,他知道你喜歡花,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與世隔絕同你廝守一生,在你們居住的屋子小院里種上六界最美麗的花兒,陪你逍遙自在,從此不再過問天地間的任何事。”
旗袍女子淚眼朦朧……
龍沁握住沐含香微微顫抖的玉手。
烮靈裳頗為肅穆道:“所以你很關鍵。”
旗袍女子注視著小姑娘堅定神色,她調整心態,收斂心神,鄭重點頭。
小姑娘長吁一口氣,伸手向旗袍女子索要那一根熒竹發簪,認真道:“這簪子不過是一件靈器雛形,我既然為你挑選自有用意。沐小姐,在前往這座天下之前,白衣公子交給了我幾樣東西,囑托我尋找適合的靈器雛形,為你淬煉一件傳信法寶,如此一來,今后你我分開,也能互相告知對方位置情況。”
言罷,烮靈裳小手一翻,沐含香面前便浮現了一個古樸的盒子……
旗袍女子柳眉微蹙,深深注視著盒子,恍然大悟道:“這是風兒那個裝六界五大奇物的盒子,一件仙器!”
“正是。”小姑娘撫摸著盒子上的紋路,觸感如撫春風,她正經道:“沐小姐,這其中禁錮著一頭年代極其極其久遠的兇獸之魂,神獸騶吾的老祖宗,騶梟。此兇獸以天地規則為食,空間壁壘在它面前宛如虛設,瞬息間便可沖破穹天,寰宇天地之間來去自如。白衣公子他得到此魂,也是看中這一特點,便封印在這仙器當中,交給我為你淬煉一件傳信法寶。我瞧你的旗袍、蓮步鞋,以及油紙傘皆淬煉成了寶物,武器有破穹,只差你三千青絲別發髻的簪子還是凡俗之物,所以現在也是時候交給你了。沐小姐,白衣公子在這盒子里凝聚了一尺玄妙偉力,只需將這簪子放入盒子中,你再滴一滴血,不出片刻,騶梟兇魂就會徹底煉化進簪子認你為主,此后我便凝煉一朵神庭靈火融入簪子,如此一來,不論我身在何地,你都可以傳信予我。”
沐含香聽聞此言,接過熒竹簪,注視著眼前的古樸盒子,打開后若有若無傳來陣陣嘶吼,她的視線探入,瞧見一股浩瀚風暴匯聚方寸之中,隱藏著一頭虛影,面如虎,身披鱗甲,泛著五彩斑斕的光華,其碩長有力的尾巴竟比身子要長,周身聚集著已經凝聚成實質的狂風。旗袍女子眼中甚是驚奇,待她把指尖咬破,滴入一滴血液,不假思索將熒竹簪擱置其中,隨著時間推移,騶梟兇魂以肉眼可見的趨勢,化作一縷縷氣息附著在簪子上……
“啪嗒!”
烮靈裳將盒子蓋上,認真道:“沐小姐,這一過程所散發的偉力道韻,你承受不住,所以不看為妙。六界傳信之物千千萬,而這寶物僅此一件,希望你好好珍惜,它的作用可不僅僅是傳信,今后你再好好發掘利用。”
沐含香略有失望,隨即將盒子收入空間戒內,而后看向龍沁,詢問道:“沁兒,現在就我們三人,離開驁山之際你選的寶貝,要不現在打開看看?”
龍沁聞言微點螓首,翻掌取出那個盒子,隨即遞給沐含香,柔和道:“小姐,由你來打開吧?”
旗袍女子莞爾一笑,接過盒子打開后,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半掌大小的鱗甲,不知其獸也,半虛半實,蘊含細微流淌的脈絡清晰可見。沐含香略有不解,難道其中有何含意,她遞給烮靈裳,小姑娘拿在手中仔細斟酌著鱗甲,想看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也是大失所望。倒是龍沁在拿起鱗甲的那一刻,美眸緊縮,嬌軀壓抑著顫抖,神色浮現一抹驚懼悲憤……
沐含香、烮靈裳二人察覺到龍沁的異樣,相視一眼看出對方的疑惑,難道這鱗甲與白發女子有何種關系?
龍沁無法承受某種心靈上的痛苦,慌忙將那一片鱗甲放入盒子中蓋上,在那一瞬間,她看到了許多,也經歷了許多,回過神來淚眼汪汪撲入沐含香懷中,低聲抽泣……
“沁兒,你怎么了?”旗袍女子一頭霧水,瞧著哭泣不止的白發女子,她也沒有法子,只得輕輕拍著她的玉肩柔聲安慰。
龍沁的哭聲逐漸停歇,她離開沐含香的懷抱,注視著旗袍女子的美眸閃過一絲復雜,回想起了御諦對她的告誡,勉強擠出一抹笑意搖頭道:“沒事兒,小姐,奴婢沒事兒……”
烮靈裳一臉狐疑。
沐含香督了一眼盒子,疑惑道:“沁兒,該不會是那一片鱗甲與龍族有關吧?”
龍沁微點螓首。
沐含香柳眉微蹙問道:“跟你也有關系,方才你可是看到了什么?”
龍沁并不想回答,神色略有一絲為難督了一眼烮靈裳,小姑娘明意,道:“沐小姐,你就別問了,揭露別人的傷疤可不好。”
旗袍女子聽聞此言,內心嘆息一聲,不再追問,翻手將盒子收了起來,柔聲道:“沁兒,不論今后如何,我都會陪你一起去面對。”
龍沁報以微笑。
沐含香遠眺了一抹天色,臨近晡時,淬煉的熒竹簪也已成型,她打開仙器取了出來,發簪溫潤不凡,簪纓上的幾片竹芽隱隱有流光浮現,回梭交橫,沐含香對此愛不釋手,而后讓烮靈裳與龍沁凝聚神庭靈火融入其中,待更換發髻上的簪子,旗袍女子嬌滴滴的細膩氣質拔高了一大截,若是走在路上,不知會讓多少人回眸癡迷。
沐含香取出菱花鏡瞧了瞧發髻上的熒竹簪,頗為滿意點了點頭,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空蕩蕩的椅子,輕聲幽怨道:“若是風兒在就好了……”
烮靈裳將那古樸盒子收起,斜躺在椅子上,驀然若有所覺,目光看向如織行人……
此刻,小姑娘的視線定格,在熙熙攘攘的羈旅游客中走出一個老翁,他推著一個小木車,模樣古稀之年,穿著一襲褐色大褂,身形肥胖,慈眉善目,盡顯得醉態可掬,卻又詼諧滑稽,著實令人發笑,那一雙深邃眼眸卻異常精明,仿佛洞察世事又難得糊涂。
老翁朝著烮靈裳和藹一笑,小姑娘眉頭緊鎖,暗自思量……
老翁推著小木車朝著旗袍女子她們走來,行至近前,朝著沐含香恭敬作揖,笑呵呵道:“這位姑娘,老頭子我是一位畫師,常年浪跡江湖,由于許久未開張,只得冒險跟隨人流混上渡界飛舟,希望尋得既識貨又有財之人,能看上我的畫。可是轉了這般久,也沒人愿意買,如今口袋空空,食不果腹,都餓瘦了好幾斤。我瞧姑娘你的氣質如此溫文爾雅,定是一位大家閨秀,眼界非同凡響,所以姑娘可要買一幅畫?”
龍沁頗為警惕盯著老翁。
沐含香聽得有些莫名其妙,督了一眼小木車,再看著老翁那大腹便便的滑稽模樣,詢問道:“老先生,那你有什么畫呢?”
老翁聞言樂呵呵,一邊打開小木車的蓋子一邊笑道:“那可多了去了,畫作類型應有盡有,保證有姑娘心儀的畫作,待你掛在閨房中,也能增添一抹書香雅意。”
言罷,老翁已經摞出一大把的畫卷,擱置在桌子上,供旗袍女子她們觀賞挑選……
沐含香打開畫卷,仔細觀摩一番,既有人物畫,栩栩如生,多了幾分真實,也有山水畫,小橋流水,雄壯山河,多了幾分意境,還有那戰場畫,宏偉壯觀,幾分肅殺躍然于紙上……
老翁看著一幅幅打開的畫卷,再瞧見旗袍女子神色平淡,內心有些著急。
沐含香斟酌著一幅幅畫作,并沒有能讓她驚鴻一瞥的作品,有些遺憾卷好畫作,歉意道:“老先生,你的畫的確入木三分,不過并沒有我喜歡的,謝謝你了。”
老翁聽聞此言,內心一陣失落,當即又在小木車里頭兒翻找著什么,幾息間又拿出一幅畫卷,攤開后自信道:“姑娘且看,這幅寒江垂釣圖,可是天下墨客皆為喜畫之一,而老頭子我所作的這一幅畫,蓑衣老翁穩坐釣魚臺,斜風細雨,怡然自得,可比天底下的寒江垂釣圖更有意境,刻畫入微,感同身受。”
沐含香定睛一瞧,微微搖頭道:“老先生,我最不喜歡的畫作之一,便是這類寒江垂釣圖,天底下的文人墨客都喜好畫寒江垂釣圖,大雪絨絨,寒江孤影,蓑衣老翁獨坐江臺垂釣,卻又怎知老翁凍得苦瑟瑟。”
老翁聽聞此言,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愕然,隨即看著旗袍女子的目光浮現一抹欣慰,和藹一笑道:“姑娘倒是一位有心之人,不錯不錯。”
沐含香報以微笑,隨即招呼老翁坐下,她讓龍沁去小攤販那兒買一些肉脯干餅,旗袍女子雖然不會買老翁的畫作,可也能送他一頓吃食。沐含香相信以和善待人,能消除業障與因果,動念所為既是因,至于最后會結善果還是惡果,完全取決于因與果之間的過程與變數。
不多時,龍沁拿著烮靈裳給的一袋銀兩,買來了一大摞吃食,一股腦擱置在桌上,老翁聽見沐含香說是給他買來吃的,當即擺手連連推脫,無功不受祿的他也不能白吃人家的東西,所以老翁讓旗袍女子隨意挑一幅畫卷,就當是報答一頓吃食了,可沐含香并不打算要一幅畫,說老先生別客氣,相遇即是緣。
老翁聞言樂呵呵,也不矯情,當即大快朵頤一番……
從見到老翁的那一刻,并未言語的烮靈裳,注意力幾乎全在老翁身上,瞧他那看自己有似閃躲的目光,其中可能有何不為人知的貓膩,小姑娘好奇問道:“老頭兒,你貴姓啊?”
將嘴巴塞得滿滿當當的老翁,含糊不清道:“免貴姓墨,可以叫我老墨,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云游天下的無名畫師,運氣差三年不開張,運氣好開張吃三年。”
老翁的語氣一頓,瞧著烮靈裳笑嘻嘻道:“小姑娘,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修行大道亦如老頭子我作畫,需要沉淀與積累,一步步臨摹這廣袤的天地,才可作出驚世之畫,在某一個契機節點如同一塊敲門磚,你就差那么一點點……”
烮靈裳聽聞此言,眼眸浮現一抹駭人,怔望著老翁有些不可置信。
老翁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吃飽喝足后,起身朝著沐含香恭敬作揖,好生感謝一番,而后推著小木車離去……
旗袍女子望著老翁離去的背影,收回目光看向怔住的小姑娘,有些不明所以,輕聲道:“靈裳,你有心事兒嗎?”
烮靈裳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一抹春風得意的笑容,“沐小姐,我們回去吧。”
沐含香也不作多想,微點螓首起身一同朝著湘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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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啷哩個啷,啷個哩個啷……”老翁依舊推著小木車,怡然自得輕哼著小曲兒,環顧四周,眼眸深處縈繞著世間百態萬象,笑容可掬道:“老朋友,你說得對,這凡塵人間真是越來越有趣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