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恩里科·費米傳:原子時代的誕生
- (美)吉諾·塞格雷 貝蒂娜·赫爾林
- 3412字
- 2020-01-21 17:37:16
1.家世
恩里科·費米的祖籍可以追溯到意大利最大河流波河的河谷中。波河發源于阿爾卑斯山西部,自西向東將意大利北部整整齊齊地一分為二,并最終注入亞得里亞海。在它650千米奔流的途中,波河的流量穩步增長,滋養它的既有阿爾卑斯山的飛湍瀑流,也有出自亞平寧山脈中部的堂堂溪水。
波河河谷因河流而得名,論農業土地肥美,論文化充滿生機。河谷也是意大利的經濟中心,這要拜大型工業所賜,但為響應新興貿易需求而調整了手工業老傳統的大量小型企業也同樣與有榮焉。菲亞特的汽車之家都靈,就正好坐落在河畔。隨著河流蜿蜒,稍偏北出現了時尚之都米蘭,而河道南側則有因美味佳肴而聞名于世的博洛尼亞。建筑奇城威尼斯,與波河東流入海的三角洲相去不遠。以上是波河流域的主要城市,還有大量中型城市點綴其間,有著各自的歷史與傳統。
城市之間的這種多樣性大多源遠流長,濫觴于羅馬帝國時代甚至更早時候的建城伊始,又繼之以文藝復興時期成為獨立城市國家的變革。我們現在稱為意大利的這個國度,直到1870年才歸于一統,此前都只是一些小小諸侯國的拼圖,秉承機會主義作風在歐洲各強權大國之間朝秦暮楚,搖尾乞憐。
費米家族的祖籍皮亞琴察,就位于波河河谷之中。皮亞琴察有一個特別引人注目的市政廳建于13世紀,但這座市鎮作為旅游勝地卻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這是因為它幾乎剛好位于由三個更為知名的城市組成的三角形的中心:帕爾馬、克雷莫納以及帕維亞。這個定居點由羅馬人在公元前218年建成,那時人們管它叫Placentia,源于拉丁語的Placere,也就是“取悅”的意思。在接下來的歲月里,它確實總在取悅于人,與此同時也跟它的近鄰一樣,總在遭遇被洗劫又另行重建的輪回。
1545年,帕爾馬與皮亞琴察公國成立。此后直到現代意大利建國之前,除了拿破侖對意大利北部短期占領時的小小插曲之外,這個公國都一直控制著這兩座城市及周圍的地區。意大利建國之前不久,本地的費米家族從耕田種地的生活中解放了出來。后來成為恩里科祖父的斯特凡諾·費米(Stefano Fermi),在政府謀到一份職位,并升任皮亞琴察附近一個小型自治區的行政主管。
恩里科·費米的祖父與朱莉婭·貝爾貢齊(Giulia Bergonzi)結了婚,這是個比他小13歲的女子,由此開啟了一個大家庭。他們的次子阿爾貝托(Alberto)后來則成了恩里科的父親。阿爾貝托于1857年出生,隨后的幾年里意大利半島的突出特征就是“城頭變幻大王旗”,因此他出生時是帕爾馬與皮亞琴察公國的臣民,兩年后成為艾米利亞自由邦居民,隨后一年是撒丁王國公民,最后在4歲時成為意大利國民。所有這些,都是在皮亞琴察附近發生的。
19世紀40年代,阿爾貝托的父親斯特凡諾和他的妻子定居在考爾索,這是個很小的自治城市,就在皮亞琴察以東13千米處。他們過得很簡樸,以家庭、工作及教堂為中心。夫婦倆肯定時常到訪皮亞琴察,但很可能他們從未涉足過克雷莫納那么遠的地方,雖說那里只是考爾索東北方向14千米遠,但去那兒要渡過波河,并進入另一個國家。
隨著意大利王國于1861年出現,這些國界線消失了。斯特凡諾和朱莉婭指望著在新的國家能有晉升的機會,然而跟歐洲北部的國家相比,這個新國家仍然嚴重欠缺發展。工業革命從任何實際的角度來講都沒有與半島產生瓜葛,意大利的絕大部分勞動者要么就和祖祖輩輩一樣在土里刨食,要么就在小企業里混飯吃。交通運輸方面也與羅馬帝國時代以來沒有顯著差別,整個國家的鐵路線僅略多于2400千米,還幾乎都位于波河以北。
教育被視為自身境況改善的第一步。在意大利人口中,超過四分之三都仍然是功能性文盲。很多人會認一些字,但就像恩里科的祖母朱莉婭一樣,從沒學過寫字,更不用說如何處理簡單的購物清單以外的數學問題。
新成立的意大利政府實施了一系列改革,旨在改變這種狀況。一項革新的法律就要求學童從6歲起須全體注冊就讀于小學,其中前四年是強制義務教育。但在實踐中這條規定往往被打破:窮人覺得讓孩子脫離勞動是種奢侈,富人則在自己家里教育子女。
斯特凡諾和朱莉婭雖然收入微薄,但還是堅持讓自己的子女入學。而阿爾貝托看起來是其中最具學習天分的孩子,小學讀完后仍繼續深造。但鑒于費米家的財務狀況,讀大學是從來不敢想的。到他16歲的時候,阿爾貝托的學校生涯結束了,對他來說,是時候去找份工作了。
當時,意大利的首都在羅馬。這座城市及其周邊地區一直都是教皇統治下的獨立國家,直到1870年意大利王國吞并了這一自治區。教皇庇護九世宣稱,吞并羅馬是暴力、不公、無效的,退居梵蒂岡之后,他拒絕承認新意大利的存在,更不用說它的合法性了。
時年13歲的阿爾貝托·費米一定滿懷興趣跟進了這個故事。他的父母,尤其是他母親,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他自己對宗教已經有了懷疑,這使他后來變成了不可知論者——如果不算是無神論者的話。
阿爾貝托知道,如果他想在這世上有所發展,就必須離開考爾索。19世紀70年代早期,在建造和管理鐵路線的公司工作看起來是特別有意思的選擇。在他出生時,意大利有二十多家相互獨立的鐵路公司,每一家都掌管著各自的鐵路線。很多鐵路線都由外國資本建造,并不受意大利的控制。每一家都汲汲于自身利潤的最大化,而無心幫助建立國有化。
到24歲的時候,阿爾貝托受雇于管理意大利北部鐵路的公司,這是經合并而產生的四家大公司之一。他一直受雇于經歷了各種重組的鐵路公司,直到退休。1905年,他成為意大利鐵路系統的國家公務員,這時的鐵路系統已經國有化并聯合組成了一個單一的公司,即意大利國家鐵路公司。
在多年從業期間,阿爾貝托比其他人都更刻苦工作,加上他的組織能力、不屈不撓的精神以及與生俱來的聰穎,他的職位得以穩步上升。這些人格特質,也在他唯一存活的兒子恩里科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
和他的父親一樣,阿爾貝托直到41歲才結婚。妻子伊達·德·加蒂絲(Ida De Gattis)比他小14歲,是一個軍官的女兒,出生于普利亞地區的巴里市,那個地區通常作為意大利的“腳后跟”為人所知。伊達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由米蘭的親戚撫養長大。和阿爾貝托一樣,她堅決主張自給自足、自力更生,在小學教師的三年師范課程之后,她開始教書,這一雄心勃勃的事業軌跡在那個仍然不鼓勵婦女進入職場的年代相當罕見。
伊達和阿爾貝托都很聰明,社會地位也在不斷上升。他們沒有什么文藝細胞,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藝術、音樂或文學的鑒賞家。但相當沉默寡言的阿爾貝托,據說也偶爾會在居家私密的時刻,譬如刮臉或是沐浴時唱起歌來。他唱的幾乎總是一首威爾第的詠嘆調,或許是因為作曲家出生在布塞托,那個小鎮離皮亞琴察只不過幾十里地。
伊達和阿爾貝托結婚時住在羅馬的加耶塔路,這條街道離中央火車站很近。意大利統一后的三十年間,羅馬人口差不多翻了一番,達到約40萬人。這期間羅馬也涌現出很多新的建筑,他們的公寓就在其中。左鄰右舍都跟費米一家相仿:地位不斷上升的中產階級人士,一家之主通常是政府或準政府部門的雇員。
費米一家在加耶塔路住了十年,1908年搬到鄰近的一套公寓。新公寓要稍稍寬敞一些,但還遠遠稱不上奢華。公寓沒有中央加熱系統,浴室只裝有洗臉池和抽水馬桶,這在當時并非不同尋常。洗澡是在兩個鋅制浴盆里,小的給孩子們用,大的底下帶輪子,歸父母用。當時伊達和阿爾貝托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瑪麗亞(Maria)生于1899年,朱利奧(Giulio)生于1900年,恩里科則生于1901年9月29日。
孩子們年齡如此接近,伊達又希望能繼續教書,因此恩里科被寄養到一個農場家庭。在意大利,為嬰兒找個乳母的傳統已經有好幾百年的歷史,通常只有上流社會才有這樣的做派。一個剛生了小孩的年輕婦人,會被從鄉下帶來照顧嬰兒,給他喂奶,在這家里住到至少孩子斷奶的時候。
到了19世紀行將結束時,對住在大城市里的中產階級夫婦來說,與這種傳統相反的情況變得普遍起來:他們的孩子被送到鄉下。費米夫婦不到三年生了三個小孩,于是他們對最小的恩里科做出了如上的安排。那時候,離羅馬很近的地方仍然有農場,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家庭愿意照顧一個小男孩幾年時間——當然有費用——并不困難。
反復思考這樣的人生開端會走向何方的兒童心理學家,大概會得出結論說,成年后此人要么會極為自立、冷靜克制,要么會過分需索、過度依賴。恩里科顯然屬于前者。
人們可以推測,農場家庭給了他充滿愛意的成長環境,以及他能觀察、探索并享受自然的處所。費米身上顯露出的無憂無慮,以及他對戶外活動的熱愛,也許都與那些農場歲月息息相關。然而,與生身家庭分離的痛苦必定影響了他的成長,這可能也與費米為什么總是克制自己的情緒、從不抱怨有關。他就是這樣學會逆來順受的。
這種逆來順受的技巧,在他后來的人生中,令他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