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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酡顏少女

再次醒來,已經是上午,我正躺在寢室小床上。陽光透過窗棱,溫暖地照在一側的墻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許姑姑正用一只溫熱的手掌擺在我的額前輕撫??吹轿冶犻_眼睛,她溫和地朝我笑笑,

“阿諾,你終于醒啦?你再不醒來,我們可都要一起陪著罰跪捱板子了?!?

我心里一嚇,立刻坐起身來。一陣頭暈目眩。

許姑姑立刻站起來,側身扶住我,讓我斜靠在她的身上。過了一會兒,我感覺眩暈感過去了,抬頭朝她歉意的笑了笑。

“許姑姑,多謝您。很抱歉。”

“現在道歉有什么用?昨兒個讓你換一件厚些的衣裳,再戴上披風和帽子,你又偏偏不聽話?!彼凉值卣f。

我猛然間記起了昨天發生的一切。一陣強烈的喜悅,瞬間襲上心頭。我的心咚咚地蹦了起來。

許姑姑扶我坐起,去柜子里拿出我的外衣,放到我的手上。

“快些穿戴好,萬歲爺在前廳快要開飯了。今兒個他留了幾位大臣一起進膳。”

吩咐完,她走出門去。

我跳下床,迅速套上所有衣物,匆忙洗漱,把頭發胡亂弄好。我從來沒有象這一天那樣,穿戴這些繁瑣的衣物那么麻利。就連上大學軍訓時,教官突然吹緊急集合哨,要我們去跑五公里拉練的時候,也沒見過我的動作這么迅捷。

在離開自己的小屋之前,我朝菱花鏡中匆忙地投去一瞥。

那是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女孩。

她的面色酡紅,略帶羞意,眼中含笑。仿佛是有很多星星閃爍在其間。

我朝她笑了。

才出門去,迎面就遇上了蘇公公。他朝我喝道,

“阿諾,你是紙糊的嗎!騎一趟馬你就被風吹倒了。在哪里稍微多站一會兒,你就想著要坐在地上歇息!”

我抿嘴一笑,不知道怎么接話。我知道蘇公公是在關心我。

他頓了頓,又朝我正色道,

“萬歲爺吩咐了,從今往后,他早晨練習布庫的時候,你也要去伺候。你也要去練拳練劍。”

我看著他嚴肅的樣子,有點兒想笑。

可是,蘇公公沒有笑,他只是一臉嚴肅地盯著我。

我捱了一會兒,看好像混不過去,于是我只好福下身子,正式地回道,

“奴才聽旨?!?

說完這些廢話之后,我們就一前一后,走到東面的會客廳去。

宴客廳內,雍正爺一人獨自坐在紫檀雕花大桌的上首。桌子的兩側,是幾位與他平時甚為相得的大臣,圍坐在一起。

這會兒他們正談笑風生,把酒言歡,氣氛十分熱鬧。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感到雍正爺向我看了一眼。但是,還未等我能接觸到他的目光,他已經移開了視線,重新投向跟他說話的臣子們去了。

他今天看起來很有耐心,好像興致很高,與這些大臣們有問有答。

正在說話間,一位面白有須、看上去三十來歲的青年男子起身抱拳道,

“萬歲爺,您上次罰微臣在家里靜修練字,說是要臣修身養性,不要再做那尖酸刻薄之人。臣心內惶恐,于家中足足反省了半月有余。別人不知道微臣,萬歲爺您是知道的。臣從小在私塾就是個混不吝,每天最煩的就是寫大字!”

雍正爺看向他,微微一笑道,

“怎么,田大人今兒個是手癢,還是皮癢???”

“啟稟萬歲爺,微臣既不敢手癢,更不愿皮癢?!?

這名男子拱手之間,接著又道,“臣只是渴盼,午膳之后,能否懇請萬歲爺賞微臣幾個字,讓臣回去好好地臨摹臨摹?!?

他頓了一下,神情懇切地說,

“臨您的字,總能讓臣這心里面服氣些,修身養性的效果只怕也要好些。臨其他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字帖,臣覺著越寫心中越百無聊賴,簡直是生無可戀!”

哇,這個人可真會耍嘴皮子,我在心里暗暗贊道。如果天下插科打諢者也有江湖門派,或許此人一進去就能當個首座弟子。我得向這樣的人才學習學習。

可能是因為我的視線指向性太過明確了一點,這名面白有須的男子若有所知般朝我看來。他的面色微微一怔。

雍正爺放下酒杯,沖我和蘇公公說到,

“還愣著干什么,沒聽到田大人說,他想要朕的墨寶嗎?還不快去準備準備?”

然后,他又對其他幾位大臣說,

“朕今日可謂愿賭服輸。今兒個早上朕與田大人論證佛理,打賭打輸了。如今看來,只好任憑田大人的差遣了。”

那位田老兄滿口接道,“不敢,不敢。萬歲爺折煞微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十分興奮。

我們數人趕緊退下,去御書房里把各處書桌和文房四寶準備好。

確實需要準備一番。在座的六位大臣,再加上雍正爺,一共七人,估計個個都要寫上幾筆。雍正爺肯定是用正當中的那張最大的書桌。而這些大臣們,肯定也想向這位爺好好地表現一二。所以,給每個人都要準備好紙硯筆墨和座處。

于是,我們把御書房里幾張桌子整理了一番,都擺上了雪白的宣紙,準備好了筆墨。然后,蘇公公對我仔細交代,該將幾位大人如何安排到各處桌前。

雖然他們現在是言笑晏晏,但朝堂的局勢千變萬化,就算君臣之間再怎樣融洽相得,我們也不敢將這幾位爺隨意安排座次。誰的位置距離雍正爺近些,誰的位置稍微遠些,都有講究。一個不小心,惹來的都會是麻煩官司,蘇公公和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好在,蘇公公雖然態度客氣,但是他老人家是在雍正爺身邊呆了二十多年的心腹肱骨,對這些規矩和講究可以說是一清二楚。所以也就是指揮著我和許姑姑她們,擺放筆墨紙硯。并且吩咐,到時候將哪位大人,帶到什么位置上去。我們也都一一記下了。

午餐很快,就是簡餐。雍正爺留飯的時候,臣子需要將所有的菜肴用盡方才離開餐桌。而且又要時時注意和上座的這位爺說話。這一分心,估計吃進肚子里的就很少。所以,御膳房上的菜肴也不多。容易入口的,簡單的菜上幾盤完事,反正他們回家肯定還會再吃一頓的,我想。

等那幾位大臣前后簇擁著他們的主子爺來到御書房的時候,我們剛剛把一切準備完畢。每張紅木桌上的方硯中,都磨好了新鮮的墨汁。

雍正爺信步走到他的書桌旁,從筆筒里挑了一只半新的中楷狼毫,飽蘸濃墨,手撫宣紙,在空中頓住了手。好像一時之間,他似乎下定不了決心寫什么一般。

雍正爺的那幾位得意臣子們在旁邊靜靜地等待著。誰也不敢發聲,去打斷他的思路。

在這種時候,這位萬歲爺的那些朱批文字又一次在我的腦海里跳躍起來。

而此刻站在他身旁殷切地注視他的那位仁兄,蘇公公剛才給我科普了一下,正是那大名鼎鼎的田文鏡大人。

正是這位田大人,招惹了雍正爺,寫下了那段讓我熱血沸騰的朱批。在幾百年之后,一時圈粉無數?,F在,這位田大人立在御桌之前,正以一種十分熱切的目光看著他的主子爺。他看上去像是希望,立刻就知道雍正爺到底會給他寫些什么樣的字。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到過有一位姓沈的大人對雍正爺自謙地寫到,“臣自知器小才庸”。

雍正爺立即批示,“將己之態度一語寫出如畫”。

這位田大人自稱從小就是私塾先生面前的混不吝,最煩寫大字,雍正爺會不會就此寫些什么話來譏誚他呢?那可就完蛋了,拿到這樣一副圣上賜予的墨寶,田大人還得小心謹慎地裝裱,掛于家中中堂之上,供來往賓客時時瞻仰。

我想到那樣的可能性,感覺有些壓抑不住自己的嘴角。

雍正爺仿佛心有靈犀一般,就在我快要微笑的時分,他抬頭一下子看進了我的眼中。那一下,如同突然出手的一記重拳,讓我的心猛然一震。我感覺自己簡直抵受不住,不由低下了頭。

這是自從昨天在穎河邊靜立良久,我與雍正爺之間一天以來第一次真正的眼神交匯。雖然也許只持續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片刻之后,雍正爺似乎想好了,俯身一揮而就。

從遠處看過去,他給田大人寫的這幅字,好像是挺長的一個句子。他選擇的是一只中楷狼毫,現在正好寫滿了一整張宣紙。

不知道為什么,幾位大臣之間,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田大人尤其如此。我感覺他甚至有幾分尷尬?有點兒面紅耳赤,束手無措的樣子。

寫字的那位爺不慌不忙地開口說,

“別緊張。這幾個字不是寫給你小子的。”

他直起身,平靜地朝田大人說到。

田大人慌忙點頭稱是。

雍正爺接著又說,“朕既然賭輸了,自然會好好地給你寫幾個字。拿回去之后貼在你家墻上,來往賓客如有見到,也不至于辱沒了朕的臉面?!?

田大人趕緊說,萬歲爺的字自然是極好的,定會讓寒舍蓬蓽生輝云云。

“所以這第一張么,朕先練練手?!?

說完這句話,雍正爺將宣紙上寫好的這頁大字一揭而起,隨手往旁邊的地上一丟。他的幾個臣子似乎想伸手去接,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又都沒有真的去接。最后,那張盛滿雍正爺墨寶的宣紙,就如同一片雪花落地一般,輕飄飄地落在了他桌前的團紋波斯地毯上。

我正準備細看那張紙上都寫了些什么文字,只見雍正爺用他手中的毛筆,朝我點了點說,

“你怎么又站在那兒發呆?還不快過來替朕撿起來,好生晾干?要是膽敢讓一滴墨汁滴到地上,蘇公公,你罰女官把這御書房里的地毯全都洗刷上一遍!”

蘇公公在我身旁低身應道,“嗻”。

他語氣里突然出現的不客氣,讓我一驚。我趕緊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小心地撿起了他桌前的那張宣紙。托在手上,退向一旁站好。

不知道為什么,他身邊的那幾個大臣,一邊在看他繼續寫字,一邊又在或多或少地,將他們的眼光隱晦地投向了我站著的方向。我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我的穿戴或者行為有什么異常?

我朝蘇公公看了看。他老人家正在眼觀鼻,鼻觀心。

于是我也低下頭去。

我猛然間看到,手中那張雪白的宣紙上,白紙黑字,正俊秀無儔地寫著一排正體楷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時之間,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驚慌地抬起頭看向雍正爺,心如鹿撞。

他仿佛也注意到了屋里的這片騷亂,表情平淡地說,

“古人云,敝帚自珍??v然是一張寫壞了的字,朕也要晾干了,留作后用?!?

然后這位爺又朝著蘇公公和我說,

“還杵在這里干什么?什么時候需要朕說一句,您二位才能挪一步了?”

蘇公公立即上前,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和我一起捧著我手中的字。我們從偏廳匆匆地退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對著那九個字,傻傻地看了很久。

這是雍正爺寫給我的嗎?是他想對我說的話嗎?可是,他同時又用那樣不客氣的語氣說,罰她把這御書房里的地毯全都洗刷上一遍!

對了,他說他要“留作后用”。會不會是他想要拿去送給他的年貴妃?

不,不,不,我用手捂住自己的頭。我在那一刻嚴重的警告自己,我不能順著這條深淵滑下去。否則,我會和這皇宮里每一個金絲籠中的鳥兒一樣,沒有任何不同。我告誡自己,從此以后,我不能再不停地去猜想他的種種心思。那樣只會把我自己搞瘋。

很快,蘇公公命人將已經晾干的這幅字拿去裝裱。那天晚上,蘇公公就將這幅字掛到了御書房里那副大書架旁邊的一側墻上。

于是,當晚我當值的時候,我就站在那幅字的對面,傻傻地看著它。

正在我魂游天外的時候,側面書桌后的那位爺站起身來,走向那排書架。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開口問我。

“怎么,有什么字不認得嗎?你不是平常號稱學富五車的嗎?”

我回過神來,趕緊回道,

“奴才不敢。奴才那都是玩笑話。不過,這幾個字卻還是識得的。”

他聽了,沒有說話。突然他加了一句,

“以后說話就好好說話。朕不想聽到你再自稱奴才二字。”

我心中一跳,看向他。他也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晦澀難明。

關于不想再聽到女子自稱奴才二字這一說法,愚雖不才,在沒來此地之前,從前也是頗看過幾本閑書的。一般在這種時候,就表示皇帝男主希望將女主收入后宮,從此萬事大吉了。

想到這一點,我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有點兒六神無主。如同聽到我的心聲一般,雍正爺又開口了。

“不用七想八想。好好當你的差。”

我趕緊半蹲下說,“阿諾謹遵萬歲爺口諭。”

他微微一笑,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說話了,

“怎么,你昨日吃的教訓還不夠多么?”

他一邊翻著手中的一冊書,一邊淡淡地問我。

見我不解,他又說道,

“你現在還不下去歇息,準備在朕這兒再暈上一回么?”

我一下子覺得十分赧然。

他的這些話,雖然分別著聽起來,句句別扭,但是組合在一起,竟然讓人感覺那樣的溫柔。

我紅了臉,微微蹲福了一下。他朝我一揮手,我就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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