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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導言 四十三人事件

阿約特茲納帕(Ayotzinapa)是個小村莊,位于墨西哥南部格雷羅州提克斯特拉(Tixtla)附近一個偏遠多山的地區。格雷羅州有享譽美國的海港城市阿卡普爾科,那里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就是著名的度假勝地,約翰·韋恩、伊麗莎白·泰勒、法蘭克·辛納屈和拉娜·透納等一眾明星曾蜂擁而至。但這個州卻是個窮地方,而阿約特茲納帕就位于其中最貧窮的地區。

村子圍繞一個教師培訓學校而建,建于1933年。把一座殖民時代的大種植園改造成了一所新學校,目的是對墨西哥農村與世隔絕的低收入人口開展教育。它是“師范學校”體系的一部分,這一體系旨在向人們灌輸根植于墨西哥革命(1910—1920)的社會公平愿景。這類學校的任務是從文化和政治兩方面教育學生,最終培養出能夠改變社會的學生。阿約特茲納帕的校友中,1950年代的兩名畢業生——盧西奧·卡巴納斯(Lucio Caba?as)和赫納羅·巴茲奎茲(Genaro Vázquez)——在六七十年代成為著名的農村游擊隊領袖。如今這所學校仍在紀念這一傳統,其建筑以馬克思和切·格瓦拉的壁畫為特色,入口處刻有如下銘文:“向陣亡的同志致敬,他們沒有被埋葬,而是成了種子,讓自由的事業欣欣向榮。”

522名學生(皆為男性,年齡在18至24歲之間,多為印第安人后裔)將大部分的激進能量都用來保護學校本身。人們普遍認為,當局想關掉它和其他16所鄉村教師學校,完全無視格雷羅州340萬人口中還有五分之一的人不會讀寫的事實。學生們每天獲得1比索(約合7美分)作為個人花銷,撥給食宿的資金少得可憐。為了活下去,許多食物是學生自己生產的,他們養小雞,修繕破舊的建筑,騰出地方容納沒有床位的住宿生。

他們定期去往附近的城鎮“傳杯子”[1],以此方式為學校集資。他們還舉行示威游行,力求募集更多資金,爭取為獲得學位的畢業生創造更多的工作機會。2014年,政府撥款呈下降趨勢,學生們群起反抗。一名19歲的學生說:“如果我們不伸手要,就什么也不會有,除了殘羹剩飯。”

偶爾,他們會從國有公司“借到”——其實是強行征用——商用大巴。州政府并未提供足夠的車輛,而去偏遠的山城學校或者城里集資、示威,都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更激進的是,他們還利用那些大巴封鎖了從阿卡普爾科北邊到首都墨西哥城的高速公路沿線的收費站。在這些臨時路障上,他們高喊抗議口號,要求那些被激怒的南來北往的司機捐錢。因為他們最后會歸還這些大巴(及司機),雖然上述舉動惹惱了那些公司,但當局基本上保持了容忍。

2014年9月26日,一個星期五下午,開學第二周的周末,大約100名學生——幾乎都是新生——開始了他們的冒險之旅。這次行程的具體目標、進展乃至可怕的結局目前仍不太清楚,考慮到這件事曾引起舉國上下乃至全世界的注意,如此局面著實耐人尋味。那天發生的事情的幾乎每個方面都引起了爭議——部分是因為多個目擊者敘述往往出現羅生門效應,部分是因為政府的無能、腐敗和說謊。對于當天發生在這群學生尤其是其中43人身上的事,這些敘述中并沒有哪一種為人們普遍接受。下面的介紹參考了不少獨立記者的發現(其中包括約翰·吉布勒和埃斯特班·伊拉德斯的調查),以及參與活動的學生的回憶和所謂肇事者的供認,還有官方調查機構提供的證據和分析。它是關于那48小時的“一段”歷史,但不是“那段”歷史,而且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這種敘述還將一直受到質疑。

2014年9月20日,各師范學校學生在秘密會議上達成一致,決定于10月2日星期四在阿約特茲納帕集合,然后一起向240英里車程外的墨西哥城進發。他們將在那里參加一年一度的示威活動,以紀念在1968年的示威活動中遇害的學生。運送學生大約需要25輛大巴,阿約特茲納帕的村民答應全部“借給”他們。9月22日,一群學生駕車下山,向西駛上通往格雷羅州首府奇爾潘辛戈的一條長約10英里的山間道路。奇爾潘辛戈城就在阿卡普爾科—墨西哥城的公路上。他們在那兒又借到了兩輛大巴。但第二天去取車時遭到了聯邦警察的阻擊。9月25日,他們奔向另一個防范不那么嚴的地點,又弄到了兩輛車。但這遠未達到他們的目標,于是他們決定次日派出一支人數更多的小分隊。

這個任務交給了大約100名新生,他們剛入學兩周,幾乎沒有時間修剪頭發(一種成年儀式)。這支大軍將由8個老練的,有2到3年釣車(bus-fishing)經驗的老生指揮。學生們駕著兩輛車往北駛向伊瓜拉市(人口為11.8萬)。到達之前,以外號“獵刀”的伯納多·弗洛雷斯為首的領導們決定兵分兩路。一輛車右轉,開上通往東邊維楚科鎮(人口為2萬)的路,停在一個供去往伊瓜拉的汽車加油休息的路邊飯館。另一輛繼續向北,停在一個公路收費站附近,阿約特茲納帕的學生們在那里設下陷阱,成功地捕獲了一輛開往伊瓜拉的大巴。10名學生與司機達成協議,上了這第三輛車,開往市中心的公交車總站,約在晚上8點到達。

這群年輕人在那里遭遇了兩次令人不快的意外。第一次意外是等乘客們下車后,司機說他要向巴士公司報告一下,并表示自己去去就來,不料卻一去不返,而學生們發現大家被他鎖在了車里。這群經驗不足的年輕人驚慌失措,通知城外那輛巴士里的“獵刀”趕緊來幫忙。與此同時,學生們砸破車窗逃了出來。第二次意外是當地警察已經趕到并拿槍指著他們步步逼近。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第一批50人的增援到達,幾分鐘后,又來了30人,這樣總人數差不多就有90人,這些人紛紛拾起路上的石塊作為武器。警察決定撤退。但是,某些不尋常的手段顯然在悄悄準備中。伊瓜拉警察和激進學生之間的敵意由來已久,雖然不能說雙方從沒爆發過槍戰,卻也不是家常便飯。但這群學生并不知道(盡管也有相反的觀點認為他們此時已經知道),警察們之所以如此高度警惕,是因為距車站幾個街區之外正在舉行一場大型的公眾集會,由市長何塞·路易斯·阿巴爾卡和他的夫人瑪麗亞·德·羅斯·安杰利斯·皮內達·維拉主持。

這夫婦倆可不是等閑之輩。市長阿巴爾卡與一個名為“戰士聯盟”的武裝販毒團伙過從甚密,這個團伙曾是盛極一時的萊瓦販毒集團的武裝力量。當后者于2009年土崩瓦解時,把裝備留給了“戰士聯盟”的人,這伙人接管了鴉片膏的生產和加工,并將其藏進商用大巴直接運往芝加哥。“戰士聯盟”還在伊瓜拉本地和整個格雷羅州從事其他犯罪活動來獲利——特別是搶劫和敲詐。在當地,這個團伙可謂臭名昭著,因為他們會在夜間戴著面具出來為非作歹,強迫街上行人一小時內交出1000美元。為了控制格雷羅州的毒品交易,他們也和前萊瓦集團的一些殘余分子爭斗不斷,特別是一個叫做“赤色分子”的團伙。他們之間曠日持久的槍戰導致鄉村地帶多出了大片墳塋,并使得全國的兇殺案比例提升到每10萬人63起,直追世界謀殺案之都洪都拉斯。

在市長阿巴爾卡與“戰士聯盟”之間牽線搭橋的主要是他的妻子。市長夫人皮內達出身毒販之家,她的父親和三個兄弟曾與全盛時期的萊瓦集團合作過,后來成為“戰士聯盟”的人,其中兩個兄弟在2009年的火拼中喪生。聯邦警察于2010年以涉嫌“與毒品交易有關的犯罪行為”立案調查皮內達,后因不明原因而撤銷。

早年,阿巴爾卡是從當地市場上的一個涼鞋推銷員開始其商業生涯的,但他崛起神速,靠著神不知鬼不覺地積累起來的財富搖身變成了富人,坐擁不動產、多家珠寶店和一座購物中心(所用地皮是格雷羅州州政府為他大力游說國防部而獲贈的)。他在2012年坐上了市長的位子,盡管有人警告說,讓他掌權就意味著將整個城市移交給了犯罪團伙。而在阿巴爾卡上任幾周后,人們就發現了一位抗議者的尸體。不久,新市長將11名親戚塞進市政部門任職,又讓自己的堂親菲力普·弗洛雷斯當上了警察局長,坊間議論紛紛,都說這個部門如今實際上就是“戰士聯盟”的一個分部。此外,這位局長還對市民巧取豪奪,把伊瓜拉當做他們毒品交易的大本營,在市長需要時提供武力支持。

2013年5月,阿巴爾卡縱容警察迫害當地社會活動家阿圖羅·赫爾南德斯·卡爾多納,后者曾領導受不法侵害的農民和礦工在伊瓜拉舉行過示威游行。據目擊者稱,阿巴爾卡一手安排了對赫爾南德斯·卡爾多納的綁架和拷打,然后又在槍殺他之前親口對他說:“你敢惹毛我,那我就殺了你樂一樂。”隨后,與赫爾南德斯·卡爾多納關系密切的阿約特茲納帕學生在市政府前示威。當地天主教會的勞爾·貝拉主教也要求對這起謀殺進行調查,他甚至將此案提交到美國的一些人權組織。然而當局認定,根據憲法,市長可以免于被起訴,于是就此不了了之。這種對官員不予追責的做法早已正式化了。“屠夫們已然大權在握。”貝拉主教說,而我們確實很難覺察政府究竟是何時離場,讓罪犯取而代之的。

至于市長夫人,問題就更嚴重了。當她與她的丈夫2012年執掌市政大權時,按照團伙中一個頭目的說法,其實是皮內達成了伊瓜拉的“大管家”、這座城市的犯罪活動的組織者。不過,在白天扮演第一夫人時,皮內達樂于把自己裝扮成女慈善家。她有數不清的照片,都是她與受她恩惠者的合影。2014年9月26日,作為國家出資設立的組織——墨西哥國家整體家庭發展系統(National System for Integral Family Development)地方分會主席的她,按理是要做年度報告的。據許多觀察者稱,她還打算利用這個機會為她丈夫連任市長發起一個拉票活動。慶典在城中的市民廣場舉行,緊接著是一個露天派對。為了看起來觀眾如潮,他們弄來了4000個“群眾演員”,這些人只要到場并鼓掌就能拿到報酬。正當這一集會進行到高潮時,有消息傳來,說阿約特茲納帕的學生又進城了,極有可能準備毀掉這個對她而言重要的日子。這位飛揚跋扈的第一夫人——其做派是瑪麗·安托瓦內特和瑪琳菲森[2](迪士尼動畫片里的經典大反派)的結合——對學生們深惡痛絕,此前曾對他們惡言相向,一張口就是“賤坯”“罪犯”“騙子”“投機分子”之類的話。之后,要么是她,要么是市長下達了命令——“阻止他們,控制他們,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與此同時,在客運總站,集結起來的100名學生舍棄了被砸碎車窗的大巴,又強征了兩輛新車。考慮到警察肯定會去而復返,他們決定盡快出城。四輛大巴組成的車隊向北進發,開上了一條南北向的主街,迎著逐漸擁擠的車流直奔市民廣場。[3]他們似乎打算在快到廣場時右拐,往東直奔通往佩里費利克的道口,沿著這條環形公路可以回到阿約特茲納帕。在警車開始涌入這片區域前,只有一輛大巴成功了,其余三輛則失去了機會,只好向前狂奔,穿過剛剛終止慶祝活動的廣場,駛向公路的另一個入口。警察在他們的兩側和后面緊追不放,對空中鳴槍示警,直到其他巡邏車在前方截住車隊,在靠近匝道口的地方形成一道路障對三輛大巴進行合圍。

然后,他們扣動扳機,大開殺戒。后加入的這些人是鄰鎮的考庫拉警察局派來的援兵,考庫拉警察局也是“戰士聯盟”的產物,甚至比伊瓜拉警察局有過之而無不及。此外,還有兩輛無牌車出現在現場,車上下來的是一些身穿黑色突擊隊制服的蒙面人,幾乎可以肯定是“戰士聯盟”的成員。他們開始用半自動武器射擊,學生們或死或傷,有25到30人遭到圍捕(主要是車隊最后一輛大巴上的人)并被警車帶走。

其余的人四散逃入夜幕中,尋找藏身之處。有些人得到了當地居民的救助,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收留了一群學生,一位“紳士”救了另一群;有些人則慘遭拒絕。一小隊學生帶著一個受傷的同志進了附近診所,醫生答應打電話叫救護車,暗地里卻通知了軍隊。第27步兵營之所以在伊瓜拉有駐軍,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對付像“戰士聯盟”這樣的暴徒,但他們用行動證明自己其實是無能為力的。大約午夜時分,他們全副武裝地現身,命令學生靠墻站成一排,記下他們的信息并拍了照,還沒收了他們的手機,威脅要將他們移交給市警察局,并聲稱“你們有種挑事,就要有膽承擔后果”。但最終他們還是把學生放了。

與他們的同學胡里奧·塞薩·蒙德拉貢相比,所有這些從被困大巴中逃出來的學生都太幸運了。蒙德拉貢被稱為“埃爾·奇蘭嘎”,意思是他來自墨西哥城,這樣的家鄉對于一個阿約特茲納帕學生來說可不算常見。在那個黑夜的某一刻,他被一群陌生人抓住了。這些人折磨他,剜出他的雙眼,撕下他的臉皮,然后開槍射殺了他,并將他棄尸街頭。[4]

與此同時,那輛落單的大巴也遭到了與中埋伏的三輛車相同的噩運。就在它即將開上公路勝利大逃亡之時,警察包圍了他們并開槍射擊。一些學生大聲呼喊,說他們不是罪犯,然而這些以為警察可能認錯了人的學生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答:“我們才不在乎呢!”另一些學生投石塊還擊,但在更多的巡邏車到達后,他們開始四散逃跑。有些得以逃脫,有兩個被殺,還有幾個受了傷,約有10人被抓獲并被塞進了警車。

大約同一時間,在城里的另一處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一輛同樣裝滿年輕人的大巴也遭到了警察的射擊,警察以為他們也是阿約特茲納帕來的。其實他們是從奇爾潘辛戈來的足球運動員,在勝了伊瓜拉市的球隊后,正在回家慶祝的途中。車上有2人身亡(司機與一名乘客),數人受傷。警察發現認錯人之后,叫來了救護車。

至此,警察已經殺死6人,傷23人。

在整個騷亂過程中,格雷羅州州長安吉爾·阿吉雷都在接電話,聽州政府官員匯報伊瓜拉發生的槍殺事件。州長是否與伊瓜拉市市長討論過此事,尚不得而知,但他與市長夫人談過那天發生的事。人們說這兩人有私情;皮內達似乎也在通過某種渠道向阿吉雷的州長競選活動提供資金。最終,州長決定對警察的攻擊行為不予干涉,如果有人問起,他就說這件事并不屬于他的管轄范圍。

市長則聲稱對那晚的事毫不知情,他承認自己聽說了學生當時在破壞市中心的安靜祥和,但堅稱自己只對警察下過一個命令,那就是對學生的“挑釁行為”置之不理。阿巴爾卡辯稱此事不可能與他有關,因為大巴槍擊事件發生時,他妻子的派對正進行到高潮。他說“我當時在跳舞”,甚至大段大段地哼唱起了他和妻子跳舞時的曲子;還說之后他就回家了,睡得很香。事實上,他和皮內達整個晚上都在處理這件事,他的手機上有10條通話記錄,她的則有25條,最后一通是凌晨三點的。

那天晚上電話不斷的人還有希爾達多,又名“埃爾·卡波·吉爾”洛佩茲,“戰士聯盟”的二號人物,是伊瓜拉警察局和考庫拉警察局之間的聯絡人。在卡波·吉爾的安排下,抓獲的學生被送到了他位于洛馬·戴爾·考約特的家,那是伊瓜拉西面的一個小村莊,在通往考庫拉的路上。他聯系了自己的上司卡薩魯比亞斯·薩爾加多,“戰士聯盟”的大老板。他發了條短信說“那些‘赤色分子’在攻擊我們!”——這為那天晚上的混亂場面又增加了一重復雜性。卡波·吉爾也許對“赤色分子”可能發起的襲擊特別敏感,他的父親就死在這個敵對幫派的手上。但是,鑒于與他保持聯系的警察并沒有這種妄想,很難看出在這件事上他是如何形成這種看法的。無論如何,卡薩魯比亞斯用黑莓手機回復了一條短信:“阻止他們,要不惜一切代價。”

此刻,事態的控制權轉移到了歹徒手里。兩個警察局的人在送來兩批學生之后離開。有30人是在大巴車隊里被抓的,還有10人是在第二個對峙地點被捕的。學生們被繩子或電線五花大綁,塞進了兩輛皮卡、一輛尼桑和一輛可載重3.5噸的福特。大多數人都被堆在福特車上,像疊羅漢似的,有5人放不下便被塞進了尼桑。然后,這兩輛皮卡由16人的摩托車隊夾道護送,前往考庫拉。在一條通往垃圾場的崎嶇不平的土路上,兩輛車分道揚鑣,最終在12點半到1點之間到達目的地。當時,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整晚降水量不過7毫米——到處漆黑一片,唯一的亮光來自皮卡和摩托車車燈。

16名歹徒將學生們拖出了皮卡,拉到峽谷邊緣的空地上。約15人已經死在路上,顯然是窒息而死。還有大約30人活著,哭喊聲此起彼伏。據一個認罪的行兇者交代,這些學生后來“被審問”了。“戰士聯盟”宣稱他們必須弄清楚這些學生是否與“赤色分子”有關,學生們當然否認,直到其中一人屈打成招,“供認不諱”。大約在凌晨兩點的時候,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倒在了槍下。(我們不知道這些學生后來是否都被殺死了,只能希望不是如此。)

隨后,尸體被扔進了峽谷,在谷底像柴堆一樣層層疊疊。高高的尸體堆被澆上了柴油和汽油并放火焚燒。熊熊的火焰從那天晚上一直燒到周六,也就是9月27日下午,大概燒了15小時。垃圾堆里那些易燃物——紙張、塑料、木板、樹枝、輪胎,還有摩托車源源不斷運來的柴油,使得大火遲遲不滅,直到所有尸體化為灰燼,一些沒來得及燒盡的骨渣也被碾成了齏粉。“人們永遠都不會找到他們的。”卡波·吉爾給卡薩魯比亞斯發了這樣一條短信。

在總結以上敘述之前,我們必須指出,這一說法受到了一些人的質疑,后者的敘述與之相反,但聽起來甚至比這個還要恐怖。他們說學生們其實是被軍隊抓住的,然后被帶到了步兵的營房殺死,并用軍隊里的專業級焚尸爐毀尸滅跡。持這種說法的人并未給出具體情節——可能是因為卷入轉交學生一事的是軍人而不是歹徒——他們也知道,堅持這種說法就得承認政府的最高層必然在事后對其進行了精心掩蓋。

這件事本身并不難以置信。當地軍隊與左翼分子長期不和,幾十年前阿約特茲納帕的畢業生、游擊隊員盧西奧·卡巴納斯之死軍隊也確實難辭其咎,但那是在他頑強抵抗軍方的大規模軍事行動數年之后,而且他的所作所為令軍方顏面掃地。最近幾年,他們一直被指控對老百姓過分使用暴力,而且不分青紅皂白,還動用酷刑,尤其是在大肆屠殺之后破壞犯罪現場以掩蓋罪行。還有一個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市鎮上,一個涉毒的市政當局是如何與駐軍相安無事地存在下去的。

可以想象,他們逮捕了那些他們認為危險的激進分子,也許只是為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而后來,當他們意識到這么做可能會帶來政治上的麻煩時,就決定徹底消滅學生,嫁禍歹徒。聯邦政府當局亦有不光彩的歷史記錄,當他們承認官方的不法行為時很可能參與了掩蓋罪行,包括用酷刑逼迫被抓的歹徒頂包。

這個版本的故事已被廣大墨西哥人所接受,民眾一直要求軍方開放營區接受調查。考慮到如此龐大的陰謀必須有相當多的人參與,而且相關證據也完全缺失,我們認為這種敘述并不能令人信服。但如果它真的被證實了,并且軍方和聯邦政府應為這場大屠殺負責,其后果將難以估量。即便它不是真的,人們對它的深信不疑可能也說明了大部分人與現有秩序之間的隔閡是多么深。

上述所有關于歹徒實施屠殺的恐怖細節,在6個星期之后,當主要行兇者被抓獲并認罪后才曝光。在這些學生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里,從9月27日開始,在悲痛欲絕的學生父母的要求下,開展了對失蹤的43人的搜救工作,這些父母苦苦期盼自己的孩子“只是”被綁架并藏匿了。“他們被抓走時還活著,我們想要他們活著回來。”這樣的渴望在父母們的嘴邊反復念叨著。

9月28日,伊瓜拉警察局全體280名警員接受了訊問,隨后有22人被收押。其中16人被發現曾使用槍支,被逮捕后押往最高安全級別的監獄,以謀殺重罪起訴。

9月29日,市長阿巴爾卡否認與警察的襲擊行為有任何瓜葛,并且拒不承認自己說“沒有人給我除掉這個惹事的牧師嗎?”等于是在下命令,讓人“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但在第二天,市長請求休假30天并獲得批準,他立即帶著妻子和堂親——那位警察局長溜之大吉。

10月4日,對伊瓜拉附近村莊進行梳理的搜尋者發現了三個萬人坑,埋有28具尸體(后來更正為34具)。但是10月14日官方宣布,DNA檢測表明其中并沒有失蹤的學生。這些人到底是誰成了人們心頭的新謎團,很快,當埋著數目不明的尸體的萬人坑被一個個發現時,謎團就合而為一了。其他家庭現在也來要求調查,想看看他們失蹤的親人是否在這些被發掘出的尸骨當中。(“已經找到6個萬人坑了,”一位震驚不已的專欄作家寫道,“他們竟然還沒有找到要找的那個。”)

次日,也就是10月5日,由250名聯邦警察組成的一支小分隊——國家警察部隊的精英——解除了所有伊瓜拉警察的職務并接管了他們的工作。10月6日,早已開始在阿約特茲納帕守夜的父母們看到,這一事件的沖擊波與人們的抗議浪潮還在擴散。總統恩里克·佩尼亞·涅托代表國家承諾會加大搜索力度,將行兇者繩之以法。在最初的槍擊中從警察槍口下逃生的學生們舉行了記者招待會,講述了大巴車隊所遭遇的襲擊。格雷羅的一支游擊隊,即成立于1990年代中期,近年來已經很不活躍的大眾革命軍(EPR),也上You Tube聲援學生,并許諾會采取行動,號召人們表現出“民眾的正義”。

10月8日,該校學生舉行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示威游行;同一天,柏林、布宜諾斯艾利斯、倫敦、舊金山、洛杉磯、紐約、芝加哥、蒙特利爾、巴塞羅那、馬德里、布魯塞爾和曼徹斯特等地也舉行了抗議活動聲援他們。10月13日,蒙面的抗議者襲擊并燒毀了奇爾潘辛戈的一座州政府辦公大樓。10月16日,墨西哥全國學生罷課,總統佩尼亞·涅托宣布找到失蹤的學生是政府的頭等大事。之后的幾天內,聯邦政府派了特警去控制格雷羅州其他13個黑幫猖獗的自治市。數以千計的安全部隊人員使用馬匹、貨車、坦克、直升機、摩托艇和潛水設備對當地村莊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在格雷羅州的阿卡普爾科,成千上萬的學生、老師和揮舞著砍刀的農夫要求州長阿吉雷為他對此案的作為或者不作為引咎辭職。同一天,在墨西哥城附近的公路上,聯邦部隊抓獲了卡薩魯比亞斯——“戰士聯盟”的頭號人物。

10月22日,墨西哥總檢察長赫蘇斯·穆里羅·卡拉姆宣布,根據暴徒的供認,市長和他的妻子的確曾下令攔截那些大巴。當天晚些時候,伊瓜拉有數千人舉行和平游行,要求讓失蹤的學生活著回來,數十名蒙面的抗議者突然脫離游行隊伍向市政廳投擲燃燒彈。在墨西哥城,逾5萬人舉行了和平示威活動。

第二天,即10月23日,州長阿吉雷迫于其所屬黨派與公眾輿論的壓力而辭職,但他并未被指控犯有任何罪行。10月27日,當局逮捕了“戰士聯盟”的另外4名成員。他們的供述將大家的注意力引向了那個已被陸軍和海軍封鎖的垃圾場。法醫小組趕赴現場開始調查。

10月29日,學生們的父母與總統佩尼亞·涅托在位于洛斯皮諾斯的總統官邸舉行了四小時的會談,隨后在城里的一個人權中心召開新聞發布會。一位父親發表聲明:“我們不是任他們隨心所欲、肆意宰殺的羔羊。”他堅決要求找到那些孩子,“因為我是墨西哥公民,我有這個權利”。

11月4日,聯邦警察追蹤到了市長夫婦的藏身之處,就在墨西哥城里一個工人階級居住的街區。阿巴爾卡承認自己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已經崩潰,皮內達則一如既往的傲慢,輕蔑地命令逮捕她的警察“把你的手拿開”,還說:“你好大的膽子!”夫妻二人鋃鐺入獄,至于他們對訊問是如何作答的,當局并沒有公之于眾。

最終,在11月7日,之前接見過學生父母的總檢察長穆里羅召開了正式的記者招待會,說明了迄今為止的調查結果,現場氣氛凝重。根據參與此次大屠殺的幾個暴徒的供詞,他公布了細節,充實了我們前面敘述中提到的此案基本脈絡,他對有關暴行的額外說明令聞者心驚。

大火熄滅之后,劊子手們受命去將灰燼和碎骨(后者要先砸成粉末)之類的殘余物冷卻,然后全部裝進一個黑色大垃圾袋,丟進附近的圣胡安河。第一個人似乎經驗不足,把兩個袋子完完整整地從橋上扔進了下面的激流中。他的同伙解釋說他們應該把袋子里的東西倒進河里,而其余的幾袋就是這么做的。但正是這個失誤讓海軍潛水員打撈到了一些殘余。父母們不信任墨西哥官方,要求由獨立機構來收集這些極小骨渣上包含的DNA信息,承擔這項工作的法醫專家組來自阿根廷,曾搜尋過在獨裁者統治之下消失的人的殘骸。相關材料還被送往奧地利茵斯布魯克大學的一些世界級實驗室。穆里羅說,官方目前仍將學生們定為“失蹤”,案件還在處理過程中。

12月,奧地利方面宣布在一片骸骨上發現的DNA來自亞歷山大·莫羅·貝南西奧,他是43名失蹤者之一。阿根廷的法醫小組接受了分析結果,但也指出因為這些殘余物并不在提供給他們的材料中,所以他們無法認可政府的說法,說尸體是在垃圾場焚燒的。

2015年1月,總檢察長穆里羅·卡拉姆宣布此案結案,認為沒有發現什么新信息以至于需要修改之前的官方說法。許多受害者父母則堅信,既然43名失蹤學生中有42人的生死缺乏法醫證據,那他們的兒子就有可能還活著。他們要求將此案移交國際刑事法庭來裁決。

阿約特茲納帕發生的事令墨西哥舉國震驚,全國各地爆發了大規模的示威游行。大學與技術學校的學生紛紛大聲疾呼,為學生兄弟的命運憤憤不平,不僅藝術家、演員、作家、律師——各行各業的人團結一致,走上街頭;連天主教會的主教們也大膽直言(就像教皇方濟各[5]一樣)。從大屠殺發生到真相大白,其間有痛苦難熬的六個星期,希望漸漸渺茫,怒火卻不斷蔓延,對市、州、聯邦政府當局的抗議和憤怒也隨之愈演愈烈。不僅政客個人的信譽極大地受損,各大政黨也遭到了強烈譴責。主要的左翼反對黨——民主革命黨(PRD)更是名譽掃地,因為阿巴爾卡和阿吉雷都是代表該黨被推選出來擔任公職的。總統佩尼亞·涅托執掌的墨西哥革命制度黨(PRI)也受到抨擊,因其對學生命運的關心姍姍來遲,更因其打擊犯罪行為時的無能或不情愿。民眾舉行大型集會,強烈要求總統下臺。這些抗議絕大部分都是和平的,但有些也訴諸了暴力,比如有人在墨西哥城的總統官邸大門前縱火,還有人侵襲了阿卡普爾科國際機場。一些批評家對這些騷亂活動予以譴責,并對阿約特茲納帕人嗤之以鼻,認為他們本身就是徹頭徹尾的搗亂分子,不值得引起社會上的軒然大波。但是民眾中間絕大多數人的反應仍然是震驚、羞恥、悲傷和憤怒。

這樣的反應有點令人費解。并不是說大屠殺不會引起類似反應,而是因為在一連串恐怖事件中,它是最近才出現的反應。且不說受害者的身份——窮苦的農村小伙決心成為教師,改變他們自己以及他們所在社區的命運,這不單單是一場殺戮狂歡,更是腐敗和犯罪聯手釀成的慘劇,這在墨西哥近代史上并不常見。

集體屠殺(一個案例中出現300具尸體);殘酷折磨(一名受害者的臉皮被剝下,縫到足球上);市長、州長與武裝販毒團伙勾結;猖獗的綁架勒索;警察效命于利用毒品的巨額利潤行賄的販毒集團;不止一個警察局被全員逮捕;刑事司法體系除了讓罪犯逍遙法外,毫無作為;高層政府官員不是無能就是漠不關心;乃至民間抗議活動的爆發——所有這一切在近十幾年來已經司空見慣。

你以為只有43具尸體嗎?2000年以來,已有超過10萬人被殺害。萬人坑?已經有好多個幾萬人憑空消失了,其中很多人可能就腐爛在這些深坑里。覺得處決他們的方式太殘忍?每10萬名死者中大約有2000人是被斬首的。

那么,為什么這一次全國各地會民意沸騰呢?其中一個原因是父母們決心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他們不允許這樣的暴行在數不勝數的殺戮與殘害事件中不了了之。還有一個原因在于,人們受夠了多年來的殘害與虐待,這一切毫無疑問是因為腐敗和犯罪的毒瘤蔓延所致。“我們憤怒是因為這并非孤立事件,”為這43名學生抗議請愿的一位女士說,“我們當中很多人都已為人父母,我們看到了這個國家非常丑惡的一面,我們要抗爭。”

本書接下來將要介紹的便是墨西哥人民這段飽受欺壓禍害的漫長歷史,力求為讀者,特別是美國讀者提供一個大致的背景,以便大家理解此次事件何以會在墨西哥全國引發眾怒。我們的敘述大部分是關于眾所周知的墨西哥毒品戰爭的,它通常可以追溯到2006年,當時墨西哥軍隊受命打擊那些牢牢控制著墨西哥大片國土的大型毒品集團。大部分美國人都知道,過去10年間(2006—2015),格蘭德河下游一直在發生可怕的事。他們已經看到了不時傳出的血淋淋的大屠殺慘劇,還有毒販頭目被抓,記者被殺的消息;也許還讀到了美國國務院發布的旅行警示,提醒他們在墨西哥一不小心就可能會被謀殺和綁架(小心也是一樣)。然而要想把握這場毒品戰爭的范圍和性質仍是困難的。

在我們看來,這43名學生的故事需要放入相關背景中去理解,而這場毒品戰爭也是一樣。我們認為,如果人們只是細究通常限定的那一小段時間里發生的事,也將無法真正窺見全貌。這10年有著漫長而復雜的故事背景,它血腥的結局需要置于上個世紀(1914—2015)的情境中去審視。

此外,我們還認為“墨西哥毒品戰爭”這一叫法極大地誤導了大家。因為它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使大家忽視了美國創造并親自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美國人以為格蘭德河下游那些血淋淋的新聞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種想法可以理解,因為它們的確來自一個遙遠的戰場,描述的是“墨西哥”打擊毒品的戰爭——想必是墨西哥自己造成的,因而責任全在墨西哥。但我們認為這一叫法用詞不當,因為它所指稱的這一復雜現象是墨西哥和美國在過去一百年間共同造成的。

美國人可能意識到,美國每年消耗的非法毒品——可卡因、海洛因、大麻、甲基苯丙胺[6]——絕大部分來自墨西哥。有些人還知道,販毒集團間的火拼或者對抗墨西哥政府時所用的武器,絕大部分是從美國流入的。但他們對于目前的局勢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美國既對毒品需求旺盛又禁止毒品買賣、使用的那種情況,也許就沒那么清楚了。一如1919年的禁酒令伴隨著政客與執法機關的過度腐敗,推動了美國的有組織犯罪;禁毒令早在1914年(與禁酒令不同的是它從未被廢除)就催生了墨西哥的販毒產業鏈,由此產生的巨大利潤則被用來賄賂墨西哥政客,腐蝕執法機關。

墨西哥也并不是一個不走運的無助的受害者。這個國家的軍隊欣然為外國佬提供墨西哥政府所禁止的幫助,并獲利頗豐。但是當美國政府開始對其鄰國施壓,試圖(但失敗了)截斷穿越兩國邊境(有些地方還沒界定清楚)的毒品洪流時,最終卻引發了“墨西哥毒品戰爭”,不僅導致數以萬計的墨西哥人喪生,還刺激了腐敗和犯罪的大爆發。

這些判斷構成了本書的基本結構。首先,我們將概覽一個世紀以來的美墨關系,看一下雙方是如何在彼此的政治、經濟和觀念發生巨變的大背景下形成毒品貿易,又是如何努力對其進行抑制的。接著,我們將沿著近十年來毒品戰爭的進展給出更多細節,其間,暴力沖突如海嘯般席卷整個墨西哥。最后,我們將回到這里,重新審視這43名學生的故事,希望屆時大家會對此有更多的理解。至于美墨兩國各自的歷史以及共同的歷史將如何翻開新的一頁,我們會在結論中表明一些看法。我們將特別指出,墨西哥人被“四十三人事件”激起的怒火以及其后致力于根本改變的決心,也許最應該指向對墨西哥政治、經濟和刑事司法體系必要的重建,還有對歷史悠久的刑事定罪制度的終結,我們認為當前局勢在很大程度上應歸咎于這一制度的存在。

卡門·博洛薩&邁克·華萊士

于 布魯克林/科約阿坎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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