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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閉上眼翻譯就難以為繼

尋找準確表述的語句

讀過《奇鳥行狀錄》第1部第13章《間宮中尉的長話·2》中下面這段話,我想大概沒有讀者不感到惡心難受。

士兵們用手和膝按住山本的身體,軍官用刀小心翼翼地剝皮。他果真像剝桃子皮那樣剝山本的皮。我無法直視。我閉上眼睛。而一閉眼,蒙古兵便用槍托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我睜開。但睜眼也罷閉眼也罷,怎么都要聽見山本的呻吟。開始他百般忍耐,后來開始慘叫。[21]

這里只不過是描寫蒙古將校一點一點活剝日本間諜的皮的開頭部分而已,接下來殘酷的畫面持續了很長篇幅。翻譯這段話、將慘絕人寰的日語替換成同等程度慘絕人寰的英語的那些日子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與間宮中尉這位第13章中的敘述人不同,我不被允許哪怕有閉上眼一秒鐘的奢侈。偶爾去看充滿暴力的電影時,看著周圍的觀眾閉上眼睛,我便會想起翻譯那段剝皮場景的經歷。有時我想和村上本人談談這一章,但他根本不想談及這個話題。他說因為太殘酷,會令人嘔吐。

不過,作家本人只消寫下這一章即可,必須進行翻譯的我卻不得不忍受比他漫長得多的過程。當然,我并非在說翻譯某個文本比寫作它更需要專注力。

自不待言,原作者需要整體想象塞滿每個角落的細節,而要說翻譯是最強烈的閱讀方式也不算言過其實。以上述剝皮場景為例,如果讀者惡心到無法忍耐,便可瞇上眼或者跳讀,還可以不讀,但翻譯的時候如果閉上眼睛,那個士兵便會用槍托不停地毆打譯者,直到他睜眼為止。

翻譯文學,不是單單被動地理解原著書上寫的內容,譯者還要積極地想象作家塞入的所有細節,也就是所有的視覺心象、聲音、氣味、感觸、味道,尋找能用本國語言中盡可能準確表述的語句。

如果是技術性資料,不用考慮內容的機械性翻譯或許可行,但文學不能那樣進行。說文學翻譯上所需的時間大多數情況要長于原作者也并不為過。特別是碰到血腥的場面,坐到電腦前往往都會感到痛苦。性描寫場面有時也會有另一種意義上的痛苦。翻譯令人歡喜的文章時,那一天也會變得愉快。

翻譯芥川龍之介的《忠義》這一類時代物語的經歷驚悚刺激。因為他的文體特別難,所以讀者通常花20分鐘就能讀完的短篇會一連幾日盤旋在我的頭腦中,給我一種觀賞武士電影般的意趣。

我翻譯日本小說已有45年之久,可能是因為把大腦用在這種緩慢推進的細致操作和同時要調動大腦興奮的過程中之故,腦髓的神經線連接似乎大為改變。將日語改寫為英語時,因為要從日語原作中榨出最后一滴“果汁”,所以感覺只用自己的母語讀文學有點意猶未盡。

我的日語能力無論如何都難以匹敵我的英語能力,所以頗鬧了點笑話。我的英語閱讀速度算是比較慢的,但再怎么全神貫注逐一仔細欣賞英語文本中的意象,也還是沒有翻譯時細細品味日語文本的速度來得更慢。而僅用英語閱讀,因不需努力將文本替換成不同的語言,也會感覺失落。

那種探索將文本轉換成不同語言的方法的努力才是翻譯中的大半樂趣。特別是處理詞匯、音聲、措辭、句子結構諸方面極端不同的英語與日語時,譯者如不能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發明家,便不能將原作的神韻與意向充分傳達給讀者。或許將發明稱為翻譯全過程中的醍醐之味也不過分。我絕非想說譯者就是創造者。我的意思是,莫如說是解釋者更為貼切,但也有成為發明家的時候。

名詞的單復數之別

村上作品的讀者或許認為,在像他這樣主要受美國影響的現代作家的作品中,譯者可能存在發明的余地。自不待言,村上作品中有諸多爵士樂、搖滾音樂或美國作家登場,文章結構與遣詞本身也有許多明顯的英語化,因此他的文體經常被形容為“黃油味兒”。

翻譯村上小說《1Q84》BOOK1與BOOK2時,他的文體依然帶“黃油味兒”,同時還必須著力應對始終折磨著以日語為對象語的譯者的各種問題,也就是說,還必須著力應對從15世紀的能樂舞臺一直到涉及《源氏物語》的敘述問題。

舉一個簡單的具體問題,日語中無名詞的單復數之分,村上像使用日語單詞一樣使用英語單詞時,問題就會變得復雜。就連與雷蒙德·卡佛、約翰·歐文、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等作家淵源深厚的村上都沒有明確區分單復數。

例如村上關于爵士樂音樂家的兩冊隨筆集《ボートレイト·イン·ジャズ》(《爵士樂群英譜》)刊發時,一如一眾其他作品,村上給加了英語副標題“Portrait in Jazz”。我想,這樣做,封皮會比單純的日語題目更酷。如果要把這本書譯成英語,題目必須要改成表示文中爵士樂音樂家的肖像畫的復數的“Portraits in Jazz”。村上原題目中的“ボートレイト”(中文為“肖像畫”、英語為“Portrait”)被作為日語使用時既可用作復數也可用作單數,這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1Q84》中被認為是超自然存在的“リトル·ピープル”(中文為“小小人”、英語為“Little People”)成群登場。當他們作為一個集體做同一動作時沒有任何問題,可是他們中的一人作為個人說話或行動時,翻譯問題就出現了。例如:

“你給我們辦了件好事。”聲音低的小小人說。

要將這里譯成英文,就必須在“聲音低的小小人”后面加上下面的表達,才能傳達出“小小人中的一人”(One of the Little People)這一微妙差異。

You did us a favor,says one of the Little People with a small voice.(2:403/tr.P.535/UK 566)(“你給我們辦了件好事。”其中一個小小人壓低聲音說。)

《1Q84》中的某個人物確信天空上有兩輪月亮。一輪是平時的黃色大月亮,另外一輪是偏小偏綠色、扭曲了的月亮。看見兩輪月亮的人當然想要詢問別人是否也能看得見,卻又擔心被人看作腦子出了毛病,猶豫著要不要確證這一事實。因此,兩輪月亮就成了疏離感,也就是不可能對他人敞開心扉傾訴的疏離感的象征。

在日語中,登場人物談到月亮時可以不必明確看見的是一個月亮還是兩個月亮。有段名叫青豆的女人對名叫天吾的男人不挑明理由卻提醒他留意月亮的簡短對話。接下來,天吾在和青豆的通話中突然說了句“今天的月亮很美”,嚇了青豆一跳。而下面的幾行話因這種語言單復數的模糊性得以成立:

“今晚的月亮很美。”

青豆在電話話筒邊微微皺眉,問:“為什么突然說起月亮?”

“我也偶爾會聊聊月亮的嘛。”

“當然。”青豆說。不過你可不是那種沒有任何必要,卻在電話里談風花雪月的人。

天吾在電話一端沉默片刻,開口說道:“上次你在電話里提起月亮,還記得吧?自那以后不知怎么,月亮就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了。于是剛才我看了下天空,澄澈無云,月亮很美。”

那么有幾個月亮呢——青豆差點脫口問道,卻又忍住了。這太危險。[22]

我最后把這里的“月亮”替換為“moon-viewing”,省略掉“月亮”一詞,以解決單復數問題。

[Tamarn said,]“It's a nice night for moon-viewing.”[月亮→賞月]

Aomame frowned slightly into the phone.“Where did that come from all of a sudden?”[省略“月亮”]

“Even I am not unconscious of natural beauty,I'll have you know.”[省略“月亮”]

“No,of course not,” Aomame said.But you're not the type to discuss poetic subject matter(風花雪月)on the phone without some particular necessity,either.

After another short silence at his end,Tamaru said,“You're the one who brought up moon-viewing[月亮→賞月]the last time we talked on the phone,remember? I've been thinking about it[月亮→it=賞月]ever since,especially when I looked up at the sky a little while ago and it[省略‘月亮’;it=天空或整體狀態]was so clear-not a cloud anywhere.”

Aomame was on the verge of asking him how many moons[復數]he had seen in that clear sky,but she stopped herself. It was too fraught with danger.(tr.P.343/UK 365)

與古典典故出處相關聯的另一翻譯問題點在于這場關于月亮的對話中英語斜體字部分的暗示。如村上所有的小說一樣,這部小說中也有很多內在獨白。英語中多通過使用斜體字、利用打字技術就能簡單進行暗示,但如愛德華·福勒(Edward Fowler)在1992年出版的研究專著《懺悔的修辭》(The Rhetoric of Confession)中縝密證明的那樣,內在獨白與外在獨白的區別、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話語區別在日語中都是非常含糊的。正是因為這種含糊性,謠曲的話語方式才得以成立。

在能樂中,登場人物能夠敘說自己的臺詞或講解自己的行為,因此,在《船弁慶》中,出演義經的演員一直在說著自己的臺詞,卻突然跳轉到旁白的話:“那時候義經紋絲不亂。”而接下來地謠[23]又從他那里接過旁白的話,接著講述義經的行動:“那時候義經紋絲不亂,拔出了兵器。”即便如此,也不會感到絲毫不可思議。

明治時代的小說家泉鏡花(1873—1939)對能樂的舞臺語言造詣深厚,他的陳述語氣在登場人物的頭腦中進進出出,很難正確翻譯。

但是,就算在《1Q84》這樣的現代小說里,也有在不求助于區分標點符號或者大小寫等打字技術的情況下,出其不意地在登場人物的第一人稱“我”到第三人稱“他”之間進進出出的長段落。我有好多次問村上這里該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他的回答必定是“你看著辦吧”。

我覺得“看著辦”一詞最終道出了譯者工作的全部。翻譯工作就是用自己的語言、用自己認為適當的手法,盡可能地讓讀者體味到最接近原文的文學經驗。當然,沒有人知道在客觀意義上“能做到”什么。最為關鍵的原因在于翻譯是建立在譯者的主觀體驗之上。

那么,文學翻譯者的作用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從原文本中擷取最大限度的喜悅,與讀者分享想象上的經驗吧。這個過程對于翻譯家來說是極為主觀的。然而,不正是通過它,成千上萬的讀者才得以一窺用它以外的辦法無法觸及的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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