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退役上校、地主尼古拉·葉戈羅維奇·斯瓦羅日奇的兒子,一名工學(xué)院的學(xué)生,也來到了他父親居住的這個城市。

他有參加革命組織的嫌疑,是在警察的監(jiān)押下到這里來的。尤里·斯瓦羅日奇早就將自己被捕、坐了半年牢又被從都城流放出來的消息寫信告訴了親人,因此,他的到來對于家人來說并不突然。雖說,尼古拉·葉戈羅維奇與兒子的信念有所不同,他認(rèn)為兒子的行為是小孩子家的瘋狂舉動,并為兒子的事情感到非常傷心,但是他愛兒子,親切地接待了兒子,竭力避免去談那個微妙的話題。

尤里在三等車廂里坐了兩天,在那里,氣悶、臭味和嬰兒的哭聲使他一直難以入睡。他很疲倦,對父親和妹妹柳德米拉打了個招呼,他就在妹妹房間里的床上躺下了。城里的人都管他妹妹叫柳麗婭,這是她小時候給自己起的教名。

他醒來時已近傍晚,太陽落山了,晚霞斜斜地用紅色的光斑將窗戶的側(cè)影描繪在墻壁上。隔壁的房間里響起勺子和杯子的磕碰聲,還能聽到柳麗婭開心的笑聲和一個尤里不熟悉的、帶有老爺派頭的愉快男聲。

起初,尤里覺得他仍坐在減震器和窗玻璃都軋軋作響的車廂里,聽著鄰座的陌生旅客們的聲音。可是,他立即就清醒了過來,迅速地抬起身,坐了起來。

“是啊,”他伸了一個懶腰,皺著眉頭,撓亂了自己那頭又密又硬的黑頭發(fā),“我回來啦!”

他開始想到,他不該回這里來。他本來有權(quán)選一個居住地。他為什么選擇了回家,尤里自己也說不清。他認(rèn)為,或者想要認(rèn)為,他是隨口說出了他腦袋中想到的第一個地方,但是并非如此:尤里這一輩子從未靠自己的勞動生活過,而一直依賴父親的幫助,孤立無援地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在陌生人中間,這讓他感到害怕。他因這種感覺而羞愧,甚至面對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這一點。但是此刻他卻想到,這事辦得不好。親人們無法理解、支持他的事業(yè),這是很清楚的;這中間還得攙雜進(jìn)物質(zhì)利益的關(guān)系——父親養(yǎng)活的這些年都白費了——這一切加在一起,使他們之間不可能有良好、真摯而又和睦的關(guān)系。此外,在這個他已離開達(dá)兩年之久的小城里,一定非常無聊。尤里不分青紅皂白地認(rèn)為,小縣城里的所有居民都是小市民,他們對尤里視為生活之惟一意義和興趣的那些哲學(xué)和政治問題,不僅無法理解,甚至不感興趣。

尤里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將身子探了出去,窗外是一個靠墻辟出的小園子。整個園子開滿了紅色、藍(lán)色、黃色、紫色和白色的花朵,就像萬花筒里的圖案那樣斑斕。小園子后面是一座郁郁蔥蔥的大花園,它像這個草木叢生的河畔小城里的所有花園一樣,也一直延伸到河邊。在一片樹木的下方,那條小河像一塊蒼白的玻璃,泛著微光。黃昏靜謐而又透明。

尤里憂傷起來。他在石頭建造的大城市里住得太久了,雖說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熱愛大自然的,但是,大自然對于他來說還是顯得荒涼了,不能使他感覺輕松,不能讓他安靜,不能使他高興,卻反而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種莫名的、幻想的、病態(tài)的憂愁。

“啊……你已經(jīng)起來了,是時候啦!”柳麗婭走進(jìn)屋來,說道。

尤里離開了窗戶。

意識到自己獨特的不確定處境之后而產(chǎn)生的沉重感覺,以及白日的逝去所激起的淡淡憂愁,使得尤里在看到妹妹開心的模樣、聽到妹妹無憂無慮的響亮嗓音時,竟有些不快。

“你開心嗎?”他出乎自己意料地問道。

“你問的什么話啊!”柳麗婭瞪大眼睛,喊了起來,可她立即又更開心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哥哥的問題使她想起了什么非常有趣、非常高興的事?!澳阍趺聪肫饐栁议_心不開心……我從來不煩惱……也沒時間?!?

接著,她做出嚴(yán)肅的表情,想必在為自己所說的話而自豪,然后又添了一句:

“現(xiàn)在的日子非常有趣,要去煩惱簡直就是罪過!……我現(xiàn)在給工人們上課,此外,圖書館工作也要占去很多時間……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們辦了一個民眾圖書館。圖書館很受歡迎!”

如果換一個時間,這事能喚起尤里的興趣,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此刻,卻有什么東西在妨礙著他。

柳麗婭擺出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像孩子般好笑地等待著贊許,因此,尤里打起精神,說道:

“原來是這樣!”

“我哪里還會煩惱呢!”柳麗婭滿意地伸了個懶腰。

“我卻老是感到煩惱。”尤里不由自主地再次反駁道。

“親愛的,別說了!”柳麗婭玩笑地動了氣?!暗郊也艓讉€小時……這幾個小時還在睡覺,可是已經(jīng)煩惱了!”

“沒辦法,原因在上帝那兒!”尤里反駁說,心里帶有一絲淡淡的自滿。他認(rèn)為,煩惱要比開心更好、更聰明一些。

“在上帝那兒,在上帝那兒!”柳麗婭假裝生氣地噘起嘴,唱歌似的說道,還沖他揮了揮手,“哼——哼!……”

尤里沒有發(fā)覺,他已經(jīng)開心起來。柳麗婭清脆的嗓音和樂觀的情緒,迅速、輕易地驅(qū)散了那種他認(rèn)為是嚴(yán)肅深刻的沉重感覺。在潛意識里,柳麗婭也不相信他的煩惱,因此,她一點兒也不因他的自白而生氣。

尤里微笑著看著她的臉,說道:

“我從來沒這樣開心過!”

柳麗婭笑了,似乎他告訴了她什么非常有趣、非常高興的事。

“那么,好吧,愁容騎士!從來沒開心過,就從來沒開心過吧。我們最好走吧,我要給你介紹一位年輕人……外表很好看……我們走!”

柳麗婭笑著,拉住了哥哥的手。

“等等,這位好看的年輕人是誰?”

“我的未婚夫!”柳麗婭直對著尤里的臉,響亮、開心地喊道,由于害羞和喜悅,她在房間里歡快地旋轉(zhuǎn)著,連裙子都飄動起來。

先前,尤里從父親和柳麗婭本人的來信中就已得知,有一位不久前來到他們城里的年輕醫(yī)生正在追求柳麗婭,但他還不知道,此事已經(jīng)定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他拉長聲音吃驚地說。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個如此純潔、如此鮮嫩的小柳麗婭,這個他一直以為還是個半大姑娘的柳麗婭,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很快就要出嫁了,將變成一位婦人,一個妻子。他對妹妹生出了一種柔情,一種隱約的、淡淡的憐惜。

尤里摟著柳麗婭的腰,和她一起走進(jìn)了餐廳,餐廳里已經(jīng)點亮了燈,一座擦得锃亮的大茶炊閃著光芒。尼古拉·葉戈羅維奇和一位健壯、但很年輕的陌生人坐在那里,那人長得不像俄羅斯人,有一張黝黑的臉盤和一雙運動迅速的、好奇的眼睛。

他大方、客氣而又平靜地站起身來,迎接尤里。

“喂,我們來認(rèn)識一下……”

“阿納托利·帕夫羅維奇·梁贊采夫?!绷悑I帶著喜劇式的莊重說道,同時淘氣地向上亮出一只手掌。

“請多關(guān)照?!绷嘿澆煞蛞查_玩笑地添了一句。

他倆帶著真誠的好感握了握手,有一瞬間,他倆不知為何想彼此親吻一下,但最終沒有親吻,只是友好、專注地相互對視了一下。

“她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哥哥!”梁贊采夫驚訝地想,他原以為,嬌小的柳麗婭活潑漂亮,一頭淺發(fā),她的哥哥也應(yīng)該同樣是一頭淺發(fā),性格樂觀??墒?,尤里卻長得既高又瘦,還很黑,雖說,他也像柳麗婭一樣的漂亮,甚至連那清秀、端正的五官也都和她的一樣。

而尤里一邊看著梁贊采夫,一邊想,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在將嬌小、純潔、像春天的早晨一樣鮮嫩的小姑娘柳麗婭當(dāng)做一個女人愛著。當(dāng)然,他對柳麗婭的愛,和尤里自己對其他女人的愛完全一樣。不知為何,看著梁贊采夫和柳麗婭,他有些不愉快,不自在,似乎他倆能猜透他的心思。

尤里和梁贊采夫都覺得,他們彼此應(yīng)該多講一些重要的話。尤里想問:

“您愛柳麗婭嗎?……是純潔、嚴(yán)肅的嗎?……要知道,您如果欺騙她,那可是卑鄙的,可恥的……她是那樣純潔,那樣天真!”

而梁贊采夫則會答道:

“是的,我非常愛您的妹妹,我也無法不愛她:您瞧,她是那樣純潔、鮮嫩、漂亮,她多么親熱地愛著我,她脖子下方的領(lǐng)口多么可愛……”

但是,他們沒有進(jìn)行這樣的談話,尤里沉默不語,梁贊采夫則問道:

“您要被流放很久嗎?”

“五年?!庇壤锘卮稹?

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的尼古拉·葉戈羅維奇,突然停了下來,但鎮(zhèn)靜了一下情緒后,又繼續(xù)邁著老軍人那過于正規(guī)、勻稱的步伐走了起來。他還不知道兒子被流放的細(xì)節(jié),這個意外的消息一下闖進(jìn)了他的腦袋。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大為光火。

柳麗婭看懂了父親的這個舉動,她嚇壞了。她害怕各種爭吵、辯論和不愉快的事情,她試圖岔開話頭。

“我真蠢,”她在心里責(zé)備自己,“我怎么不事先提醒一下阿納托利呢?”

但是,梁贊采夫并不了解事情的實質(zhì),在回答了柳麗婭向他提出的想不想喝茶的問題之后,他又盤問起尤里來。

“那您現(xiàn)在打算做些什么呢?”

尼古拉·葉戈羅維奇皺起眉頭,默默不語。尤里突然感覺到了父親的沉默,于是,在考慮到后果之前,他的心中已經(jīng)騰起了一陣氣惱和倔強(qiáng)。他故意回答說:

“暫時什么也不做……”

“怎能什么也不做呢?”尼古拉·葉戈羅維奇停下腳步,問道。他并未提高嗓門,但在他的聲音中顯然可以聽得出暗含的責(zé)備。

“你怎么能說‘什么也不做’呢?你怎么有良心說這樣的話呢?就像我該養(yǎng)活你似的!……我已經(jīng)老了,你早就該自己掙飯吃了,你怎能不記著呢?我什么也不說,你就活著吧,可你自己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他的語氣表達(dá)了這樣的意思。

尤里意識到父親有權(quán)這樣想,可他的這一意識越是強(qiáng)烈,他的整個身心就越是感到屈辱。

“就這樣,什么也不做……我又能做什么呢?”他挑釁地答道。

尼古拉·葉戈羅維奇想講幾句尖刻的話,但他沒有開口,只聳了聳肩膀,又邁開沉重、勻稱的步伐,從一個角落踱向另一個角落,三步一轉(zhuǎn)身。紳士式的教育不允許他在兒子歸來的第一天就動怒。

尤里眼睛放光地盯著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非常警覺,想抓住一個最小的理由發(fā)火。他清楚地意識到是他自己在挑起一場爭吵,但是,他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倔強(qiáng)的脾氣和氣惱的情緒了。

柳麗婭差點兒哭了出來,她六神無主,用哀求的目光輪流看著哥哥和父親。梁贊采夫終于明白了,他可憐起柳麗婭來。他匆忙地、不太高明地調(diào)轉(zhuǎn)了話題。

這個晚上過得很無聊,感覺很冗長。尤里無法認(rèn)為自己有過錯,因為他無法同意政治斗爭不是他的事情這一觀點,如尼古拉·葉戈羅維奇認(rèn)為的那樣。尤里覺得,父親連最簡單的事情都不明白,因為他既年老又不開通,尤里在潛意識里感到,父親的過錯就在于他的年老和不開通,于是,他生氣了。梁贊采夫挑起的那些話頭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仍一直在用他那雙黑色的、放光的眼睛緊張而又氣惱地盯著父親。

快吃晚飯的時候,諾維科夫、伊萬諾夫和謝苗諾夫來了。

謝苗諾夫是一個患了肺病的大學(xué)生,他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里教了好幾個月的書。他非常難看,又瘦又弱,他未老先衰的臉上已呈現(xiàn)出逼近的死亡那淡淡的陰影,雖不易察覺,卻十分可怕。伊萬諾夫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他長頭發(fā),寬肩膀,舉止笨拙。

他們一起在林蔭路上散步,得知尤里回來了,便前來問候一下。

隨著他們的到來,一切都活躍了起來。大家講起俏皮話和玩笑話,響起了笑聲。晚飯時,大家都喝了酒,伊萬諾夫喝得最多。

向麗達(dá)·薩寧娜的那次不成功的求婚已過去好幾天,諾維科夫平靜些了。他開始覺得,麗達(dá)的拒絕是偶然的,是他自己的過錯,沒讓麗達(dá)做好準(zhǔn)備。但無論如何,到薩寧家去還是會讓他感到非常害羞、不自在。因此,他竭力不在薩寧家里與麗達(dá)會面,而是顯得很偶然似的,或是在熟人那里,或是在大街上與她相遇。麗達(dá)可憐他,也覺得自己似乎有錯,所以對他便格外地親熱、關(guān)注,于是,諾維科夫又產(chǎn)生了希望。

“喂,先生們,”在大家已經(jīng)要走開的時候,諾維科夫說道,“我們到修道院去野餐一次吧……???”

郊外的修道院是人們常去遠(yuǎn)足的地方,因為它坐落在一個山頭上,四周是美麗、開闊的河岸,那兒離城不遠(yuǎn),通向那兒的道路也很好。

柳麗婭在世上最喜歡的就是各種熱鬧:遠(yuǎn)足、游泳、劃船和逛森林。她興致勃勃地抓住了這個念頭。

“一定去,一定去……什么時候?”

“明天就去!”諾維科夫答道。

“我們還邀請哪些人呢?”梁贊采夫問道,這個遠(yuǎn)足的念頭也讓他歡喜。在森林里,可以親吻、擁抱,可以激動地與柳麗婭那鮮嫩純潔、讓他們動情的身體緊貼在一起。

“還請誰呢……我們一共……六個人。我們叫上沙夫羅夫吧?!?

“他是誰?”尤里問。

“這里的一個年輕大學(xué)生?!?

“好的……可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要請卡爾薩維娜和奧爾迦·伊萬諾夫娜。”

“請誰?”尤里又問。

柳麗婭笑了起來。

“你見了就知道啦!”她說道,并神秘地、意味深長地吻了吻指尖。

“原來是這樣?!庇壤镄α艘恍Α!拔覀兇魰嚎?,呆會兒看……”

諾維科夫遲疑了一下,用不自然的冷漠腔調(diào)添了一句:

“可以請請薩寧兄妹倆?!?

“麗達(dá)一定要請!”柳麗婭喊了起來,這不僅因為她也喜歡薩寧娜,而且更因為她知道諾維科夫的愛情,她想讓他高興。她因自己的愛情而感到非常幸福,她也希望周圍所有的人都同樣地幸福、滿足。

“那就不得不請上那兩位軍官?!敝Z維科夫尖刻地插了一句。

“那好吧,叫上吧……人越多越好?!?

眾人一起來到臺階上。

明亮的月光鋪灑在地上。四周溫暖而又寧靜。

“多美的夜晚?!绷悑I說著,悄悄地依偎在梁贊采夫的身上。

她不想讓他離去。梁贊采夫的胳膊肘緊緊地夾著她那只圓滾滾、熱乎乎的手臂。

“是啊,多美的夜晚啊!”他說道,在這句簡簡單單的話里,他添進(jìn)了一種特殊的、只有他們兩人才明白的含義。

“愿良宵長存。”伊萬諾夫低音說道,“可我卻想睡覺了。晚安,先生們!”

他邁開大步走在街道上,揮舞著雙臂,就像風(fēng)磨在轉(zhuǎn)動翼片。

隨后,諾維科夫和謝苗諾夫也走了。梁贊采夫和柳麗婭借口商量野餐的事,花了很長時間進(jìn)行道別。

“喂,睡吧,睡吧?!彼吆螅悑I開玩笑地對尤里說道,她伸個懶腰,嘆了一口氣,惋惜地離開了月光,離開了夜晚那溫暖的空氣,也離開了月光和空氣在她年輕、蓬勃的肉體里所激起的感覺。

尤里想,父親還沒有睡覺,如果他們兩人單獨坐在一起,那么,一通不愉快的、毫無結(jié)果的解釋將是不可避免的。

“不,”他說著,望著一邊,望著黑色柵欄外漂浮在河面上的那片淡藍(lán)色的霧,“我還不想睡覺……我出去散散步?!?

“隨你的便吧?!绷悑I用輕輕的、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道。她又伸了個懶腰,像貓一樣瞇著眼睛,對著月光微笑一下,然后走了。尤里一個人留了下來。他一動也不動地站了一會,望著房屋和樹木那顯得既深邃又冷漠的黑色陰影,然后精神一振,朝謝苗諾夫緩慢離去的方向走去。

患病的大學(xué)生未及走遠(yuǎn)。他悄悄地走著,不時彎下腰,聲音低啞地咳嗽,在被月色照亮的地上,他的黑色身影一直追隨著他。尤里趕上他,立即看出了他身上發(fā)生的變化:在吃晚飯的時候,謝苗諾夫始終在開玩笑,幾乎比所有人都笑得更多,可是此刻,他卻滿臉憂郁,正垂頭喪氣地行走著,在他低啞的咳嗽聲中可以聽出某種可怕的、悲哀的、絕望的東西,就像他所患的那種疾病一樣。

“啊,是您!”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在尤里聽來,這聲音是不友善的。

“我不知怎么不想睡覺。這不,來送送您?!庇壤锝忉尩?。

“您就送唄。”謝苗諾夫冷漠地回答。

他倆默默無語地走了很久。謝苗諾夫一直在咳嗽,在彎腰。

“您感到冷嗎?”尤里問道,因為,這悲哀的咳嗽聲使他擔(dān)心起來。

“我總是感到冷。”謝苗諾夫似乎有些氣惱地說。

尤里不自在起來,似乎他在無意之間碰到了別人的痛處。

“您離開大學(xué)很久了嗎?”他又問道。

謝苗諾夫沒有馬上作答。

“很久了。”他說。

尤里開始談起大學(xué)生的情緒,談起大學(xué)生們認(rèn)為是最重要、最現(xiàn)實的那些問題。起初他講得很簡單,但后來他沉醉了,興奮起來,講得神采飛揚(yáng),熱情洋溢。

謝苗諾夫聽著,沉默不語。

后來,尤里不知不覺地將話題轉(zhuǎn)向了群眾中革命情緒的低落。聽得出來,他在為他所講的事情而深深地痛苦。

“您讀過倍倍爾[15]的最近一次演說嗎?”他問。

“讀過?!敝x苗諾夫回答。

“怎么樣?”

謝苗諾夫突然氣憤地?fù)]了一下他那根有個大彎鉤的手杖。他的影子也同樣揮起了它黑色的手臂,這個動作使尤里聯(lián)想到了一只黑色的什么猛禽那不祥的羽翼。

“我對您說什么呢,”謝苗諾夫匆忙地、不連貫地說道,“我說,我就要死了……”

他再次揮了揮手杖,那黑色的影子再次兇猛地重復(fù)了他的動作。這一次,謝苗諾夫發(fā)現(xiàn)了這個影子。

“瞧,”他痛苦地說,“死神就站在我的身后,監(jiān)視著我的每個動作……倍倍爾與我有什么相干!……這個空談家談這一套,另一個空談家將談另一套,而我是死在今天還是死在明天都不知道?!?

尤里難堪地沉默了,聽了這些話,他開始為某個人而感到悲哀、沉重和遺憾了。

“您以為,所有這些都很重要……大學(xué)里發(fā)生的事情,倍倍爾說的話……可是我以為,當(dāng)您像我一樣不得不死去,并且確知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您的腦袋就不會去想倍倍爾、尼采、托爾斯泰或其他什么人的話了……他們的話有什么意義?!”

謝苗諾夫沉默了。

月光還像先前一樣明亮,它均勻地鋪灑在地上,黑色的影子緊緊地跟在他們身后。

“身體垮啦?!敝x苗諾夫突然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柔弱可憐的聲音說道。

“您知道嗎,我真的不想死啊……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明亮、溫暖的夜晚!……”他帶著憂傷怨訴道,并將自己那張難看的、皮包骨頭的臉轉(zhuǎn)向尤里,眼睛里放射出不正常的亮光,“一切東西都活著,我卻要死了……您會覺得,您也應(yīng)該覺得,這句話是陳詞濫調(diào)……而我卻要死了。不是在小說里,不是在‘以藝術(shù)的真實’寫出的作品里,我是真的要死了,這句話我可不覺得是陳詞濫調(diào)??傆幸惶欤矔羞@樣的感覺……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切都完了!”

謝苗諾夫咳嗽起來。

“我有時開始想到,我很快就將躺進(jìn)完全的黑暗里,躺在冰冷的地下,鼻子塌下去,雙臂腐爛,而大地上的一切卻和我活著的時候完全一樣。您還將活著,您將走動著,看著這月亮,呼吸著,從我的墳?zāi)惯呑哌^,需要的話就會站在我的墳頭上;而我卻躺在那里,臭烘烘地腐爛。什么倍倍爾、托爾斯泰或其他千百萬個裝腔作勢的驢子,與我有什么相干!”謝苗諾夫突然惡毒地尖聲叫喊起來。

尤里沉默著,有些慌亂、沮喪。

“好吧,再見?!敝x苗諾夫輕聲地說,“我到了?!?

尤里握了握他的手,帶著深深的憐憫看了看他凹陷的胸口、拱起的雙肩和他那根帶有一個大彎鉤的手杖,謝苗諾夫?qū)⒛歉终葤煸谒羌W(xué)生大衣的一??圩由稀S壤锵胝f些什么,安慰安慰謝苗諾夫,給他以希望,可他覺得,無論如何也難以做到這一點,便嘆了一口氣,答道:

“再見?!?

謝苗諾夫抬了抬帽子,打開了院門。隔著柵欄,仍能聽見他的腳步聲和低啞的咳嗽聲。然后,一切都靜了下來。

尤里往回走。半個小時前還讓他感到輕松、明朗而又安靜的一切,如月光、星空、月光下的楊樹、隱秘的暗影,此刻卻讓他感到僵死、不祥而又可怕,就像一座巨大的世界墳?zāi)雇赋龅暮狻?

他回到家里,悄悄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打開了朝向花園的窗戶,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他那樣深入、確信、忘我地從事的一切,并非必不可少。他想到,總有一天,他也會像謝苗諾夫那樣死去,他痛苦不堪地感到可惜的,并不是人們未能由于他的努力而幸福起來,并不是他終身崇拜的理想未能在世上實現(xiàn),而是他未及充分享受生活給予的一切便已死去,不再能觀察、傾聽和感受了。

然而,他很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恥,便強(qiáng)迫自己,想出了這樣一個解釋來:

“生活就存在于斗爭之中!”

“是的,可是為誰而斗爭呢……是為自己嗎,還是為了陽光下自己的命運?”一個隱秘的念頭憂郁地發(fā)了言??捎壤镅b做沒聽見,開始想起別的事情。但是,這樣做起來既困難又乏味,那個念頭每分鐘都要出現(xiàn)一次,于是,他感到非常無聊、沉重和心煩,甚至流出了氣惱、痛苦的眼淚。

主站蜘蛛池模板: 温州市| 顺义区| 从化市| 桃江县| 新津县| 合山市| 调兵山市| 沙河市| 墨竹工卡县| 西畴县| 乐清市| 云龙县| 繁昌县| 裕民县| 张家港市| 九龙城区| 曲阳县| 洞头县| 孝昌县| 鄂伦春自治旗| 通渭县| 大名县| 菏泽市| 昌都县| 收藏| 古交市| 龙江县| 郎溪县| 东宁县| 桦川县| 松桃| 阳城县| 攀枝花市| 盐池县| 沙湾县| 蒲城县| 陆河县| 莆田市| 奈曼旗| 天气| 陇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