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薩寧(譯文經(jīng)典)
- (俄)阿爾志跋綏夫
- 2761字
- 2020-01-16 14:57:11
人生中最重要的時期,就是在與人和自然最初沖突的影響下形成性格的時期,而這個時期,弗拉基米爾·薩寧卻是在家庭之外度過的。沒有任何一個人監(jiān)督過他,沒有任何一只手管教過他,這個人的靈魂是自由自在地形成的,就像曠野里的一棵樹。
他多年沒在家中,當(dāng)他回來時,母親和妹妹麗達幾乎沒認出他來:他的五官、嗓音和舉止都變化不大,可他身上卻體現(xiàn)出一種嶄新的、陌生的東西來,這東西是在內(nèi)部成熟的,它使薩寧的臉龐煥發(fā)出了新的神采。
他是傍晚到家的,進屋時他如此平靜,似乎有五分鐘前才從這房間里走出去。身材魁梧、一頭金發(fā)的他,面色平靜,只在嘴角處掛著一絲淡淡的嘲諷,在他身上既看不到疲倦也看不到激動,于是,母親和麗達在迎接他時所帶有的喧鬧的狂喜,也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了下來。
在他吃飯、喝茶的時候,妹妹坐在他的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她愛哥哥,只有那些充滿激情的年輕姑娘才會這樣愛她們離家在外的兄弟。麗達一直將哥哥想像成一個特別的人,但這特別之處,卻是她借助書本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她愿在他的生活中看到一個深奧、偉大靈魂的悲壯斗爭、苦難和孤獨。
“你干嗎這樣看著我?”薩寧微笑著問她。
在那雙平靜的眼睛收斂起目光時,這種專注的微笑便是他臉上常見的表情。
奇怪的是,這原本是美麗、可愛的微笑,卻立即引起了麗達的反感。她覺得這微笑是自滿的,與所經(jīng)歷的苦難和斗爭毫無關(guān)系。麗達沒有回答,她想了想,然后轉(zhuǎn)過眼睛,機械地翻起一本書來。
午飯過后,母親親切、溫柔地摸了摸薩寧的腦袋,說道:
“好了,講一講,你在那邊過得怎么樣,都干了些什么?”
“干了些什么?”薩寧微笑著反問道,“怎么說呢……喝酒,吃飯,睡覺,有時干點活,有時什么也不干……”
起初讓人覺得,他是不想談?wù)撟约海牵?dāng)母親細問起來的時候,恰恰相反,他卻非常樂意地講了起來。可是,不知為何總能感覺到,他對別人對其講述持什么態(tài)度完全無所謂。他溫和而又專注,但在他的態(tài)度中,卻沒有那種可據(jù)以在親近的人的圈子里區(qū)分出親人的親情,似乎,這種溫和與專注是從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就像蠟燭發(fā)出的光,平均地給了每一個人。
一家人走向面對花園的涼臺,在臺階上坐了下來。麗達坐得稍低一些,她在獨自地、默默地聽著哥哥的話。一股難以察覺的冷意已經(jīng)滲進她的內(nèi)心。她以一個年輕女性的敏銳,本能地感覺出,哥哥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個樣子,于是,她便難為情起來,就像在面對一個陌生男人。
已是黃昏,輕柔的暗影降落在四周。薩寧點著一支煙,一股淡淡的煙草味便與花園里夏天的芬芳交織在了一起。
薩寧講到,生活如何將他拋來拋去,他有多少次不得不忍饑挨餓,四處流浪,他如何冒險參加了政治斗爭,在他厭煩的時候又如何拋棄了那一事業(yè)。
麗達細心地聽著,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她很漂亮,又有些奇特,就像春天的黃昏里所有的漂亮姑娘那樣。
越來越清楚了,她用熱烈的線條所描繪出的那種生活,實質(zhì)上既簡單又平常。那生活中也許有什么特別之處,可究竟是什么,麗達卻無法捕捉到。生活原來非常簡單、無聊,甚至是庸俗的,正如麗達感覺到的那樣。他不得不住在什么地方,不得不干點什么,他有時工作,有時閑逛,看來,他喜歡喝酒,也認識很多女人。在這樣的生活背后,完全沒有麗達這好幻想的女性的心靈所渴望的那種陰郁、兇險的厄運。他在生活中沒有一個總的思想,他不仇恨任何人,也不為任何人而痛苦。
有些話,麗達不知為何覺得是很不體面的。比如,薩寧剛才順便提到,有一段時間他非常缺錢,衣服破了,他只好自己去補褲子。
“你真的會使針線?”帶著委屈和不解,麗達不禁說道。她認為這是不體面的,這不是男人干的活。
“從前是不會,不得不干的時候,也就學(xué)會了。”薩寧笑著回答,他猜透了麗達的心思。
姑娘輕微地聳了聳肩,沉默不語,一動也不動地盯著花園。她覺得,似乎是,自己滿懷對太陽的憧憬在清晨醒來,看到的天空卻是灰暗而又冷漠的。
母親也覺得有些難過。讓她痛心的是,她的兒子沒有在社會上占據(jù)他應(yīng)該占據(jù)的可敬地位。她開始說話,說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說哪怕就從現(xiàn)在開始做,哪怕稍稍弄得體面些。開頭,她說得很小心,怕傷害了兒子,但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兒子沒在認真聽她講話時,便立即來火了,于是,她開始堅定地捍衛(wèi)自己的主張,并帶有老太婆那種笨拙的怨恨,似乎兒子在有意氣她。薩寧既不驚訝,也不生氣,他甚至像是沒聽清母親的話。他用既溫柔又無動于衷的目光看著母親,一言不發(fā)。只是當(dāng)母親問道:
“你今后怎么生活呢?”
他才微笑著答道:
“隨便怎樣!”
從他那平靜、堅定的語氣中和那雙一眨也不眨的明亮眼睛里可以感覺到,這個對母親來說是毫無意義的簡短回答,對于他來說卻有著豐富、明確而又深刻的含義。
瑪利亞·伊萬諾夫娜嘆了一口氣,沉默片刻,然后憂傷地說道:
“好吧,這是你的事……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你們?nèi)セ▓@里散散步吧,現(xiàn)在園子里挺好的。”
“我們?nèi)グ桑愡_,其實……帶我看看園子吧。”薩寧對妹妹說,“我已經(jīng)忘了那邊什么樣了。”
麗達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也嘆了口氣,站起身來。
他倆并肩走在一條林陰小道上,那小道通向潮濕的、已經(jīng)暗淡下來的綠陰深處。
薩寧一家的宅子,坐落在城里最主要的那條街上,不過這城卻很小,花園一直延伸到河邊,河那邊就是田地了。宅子很老,有老爺派頭,帶有若有所思的斑駁圓柱和寬敞的涼臺。花園很大,很暗,長滿了草木,就像一片貼近地面的深綠色的云。每到晚上,花園里就很嚇人,似乎在那兒,在樹林里,在滿是灰塵的閣樓上,徘徊著一個憂傷的、行將就木的幽靈。
宅子的樓上,那些寬敞、陰暗的大廳和客廳都閑置著。在整個花園里,也只有一條不寬的林蔭路得到了清掃。小道上只有幾根干枯的樹枝和幾只被踩扁的青蛙,如今的所有生活,樸素的、寧靜的生活,都躲進了一個角落。在宅子旁邊的這個角落里,新鋪的沙子泛著金黃,栽種著各種花木的花壇百花爭艷,一張綠色的木桌擺在那里,在天氣好的夏日,一家人就坐在這桌邊喝茶吃飯,這時,這個小小的角落便充盈著簡樸、寧靜生活的溫暖,它與這一大片自然會被毀壞、注定要消亡的荒蕪之地所具有的憂郁之美并不協(xié)調(diào)。
當(dāng)宅子隱沒在綠陰中,麗達和薩寧的周圍只剩下那些像活物一樣沉默、靜立、沉思的老樹,薩寧突然摟抱了一下麗達的腰,并用一種奇異的、不知是溫情還是惡毒的聲調(diào)說道:
“你已經(jīng)長成一個美人啦!……你愛上的第一個男人真是幸運啊……”
一股熱流從他那只肌肉發(fā)達的、鋼鐵一樣的臂膀涌出,傳遍了麗達那柔軟、嬌弱的身體。她感到害羞,她顫抖了一下,稍稍躲開些,像是感覺到了一頭無形野獸的逼近。
他倆已經(jīng)來到了岸邊,岸邊彌漫著潮氣和水汽,尖尖的水草若有所思地搖擺著,對岸的原野一望無際,最初的星辰已在遙遠處閃爍。
薩寧離開麗達,不知為何用兩手抓住一根很粗的干樹枝,喀嚓一聲折斷它,將它扔進水中。一道道平穩(wěn)的漣漪蕩漾著,向四邊散去,岸邊的水草也匆匆忙忙地點頭鞠躬,像在歡迎自家人一樣地歡迎薩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