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謝苗諾夫看到血時,當他感覺到四周和自己內部那不祥的虛空時,當人們把他扶起、抬走、放下并替他做那些他終身都是自己去做的事情時,他明白他要死了,可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完全不恐懼死亡。
杜博娃曾說到他的恐懼,她之所以對謝苗諾夫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她自己害怕,處在一個健康人目睹死亡的恐懼狀態中,她必然會認定,瀕死者本人對死亡的恐懼要強烈得多。還有,謝苗諾夫那由于衰弱和失血而出現的蒼白面色和恍惚眼神,也被她,還有其他人,當成了恐懼的表現。但是,這并不是恐懼的表現,同樣,謝苗諾夫向大夫提出的那個“已經到時候了?”的問題,也不是恐懼的表現。
謝苗諾夫一直怕死,尤其是在他得知自己患的是肺結核病之后。在知情后的最初一段時間里,他非常痛苦,這心情無異于一個無望獲得赦免的死囚犯的心情。
他幾乎覺得,世界從那一瞬間起便不再存在了,他謝苗諾夫先前在世界上所看到的美好、愉快和歡樂的一切,全都一去不返地消失了。一切都在死去,一切都處在痛苦的瀕死狀態中,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這一瀕死狀態隨時都可能無比可怕地結束,結束于一個張著大口的黑色深淵。
謝苗諾夫所想像的死亡,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圓形的、漆黑一片的深淵。無論他到哪里,無論他做什么,這個圓形的黑洞總出現在他的面前,于是,所有的聲響、色彩和感覺,便都消失在這深淵的黑色的虛空之中。
這是一種可怕的心情,但是,這一心情很快就弱化了。時間越久,謝苗諾夫離死亡越近,死亡對于他來說卻變得越遠,變得越是難以理解,越是朦朧。
周圍的一切,所有的聲響、色彩和感覺,依舊是謝苗諾夫一貫所知曉的那樣。
太陽依舊那樣照耀,人們依舊做著自己的事情,就連謝苗諾夫自己,也不得不做著那些重要的或空虛的事情。像從前一樣,他清晨起床,認真地洗漱,中午吃飯,有好吃的就高興,沒好吃的就不高興;像從前一樣,他因太陽和月亮而高興,又因落雨和泥濘而生氣;像從前一樣,他每天晚上都要和諾維科夫以及其他人玩一玩臺球;像從前一樣,他閱讀書籍,并一定會發現,有些書重要而又有趣,有些書則枯燥而又愚蠢。不僅在自然界之中和周圍人的身上,而且在他自己的身上,一切都像從前一樣。起初,這使他感到奇怪,屈辱,甚至痛苦。他嘗試著改變這一狀況,強迫大家對他和他的死亡感興趣,明白他所處狀態的可怕,明白他的一切都完了。但是,當他向自己的熟人談起這一點的時候,他卻發現不該談。熟人們起初感到驚訝,后來是不相信,雖然也表示了同情,表示了對醫生診斷的不信任,再后來,熟人們竭力驅趕不愉快的印象,堅決地談起其他的事情,一分鐘之后,謝苗諾夫自己也忘了那個話題,與熟人們談論的已不再是死亡,而是生活。他想把整個世界都吸引過來,關注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可他為此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完全是無用的。
于是,他便竭力離群索居,沉湎于自我,孤獨地承受著因充分、堅定地意識到了其死亡的恐懼而有的痛苦。但是,正因為周圍的一切和他生活中的一切都仍像從前一樣(如果換一個樣子,如果他謝苗諾夫不像現在這樣一直生活下去,那就是荒謬絕倫的了),那先前曾尖銳地刺痛他心的死亡念頭,開始變得遲鈍了,他松開了緊縮的心靈。完全忘卻死亡的時刻越來越多,生活復又現出了豐富的色彩、運動和聲響。
只有在晚上,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心中才會出現那樣一種圓形黑洞逼近的感覺。如果他熄了燈,他就會覺得,黑暗中,有一個無形的、面目不清的東西在他的上方緩緩地立起,不停地低語著:唏……唏……唏……于是,在他自己的身上,便會有某種東西發出憂傷、可怕的低語,來呼應黑暗那悄悄的、持續的低語。這時,他就會感到,一切都越來越緊密地與這低語、虛空和黑暗融合在一起,自己的身體也在這低語、虛空和黑暗構成的混亂中搖擺起來,就像一支細小的、可憐的松明,每時每刻都準備在燃盡自己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于是,他便開始點著燈睡覺。燈光下,低語聽不見了,黑暗退開了,吸人的虛空感覺也消失了,因為這虛空已經被成千上萬的生活瑣事填滿了,這些生活瑣事都是他所習慣和了解的:椅子,光線,墨水瓶,自己的雙腿,一封尚未寫完、卻必須寫完的信,一座圣像,它的前面擺著一盞從未點燃的長明燈,謝苗諾夫忘了擺到門外去的一雙靴子,以及其他許多纏身的東西和操心的事情。
但是,從燈光照不到的那些角落依然傳來了低語:角落里的黑暗更濃了,像無底的沼澤一樣吸人的虛空依然那么奇特。謝苗諾夫害怕看黑暗,害怕想黑暗。只要他一想到黑暗和虛空,它們便會從各個角落里涌出,充滿房間,包圍起謝苗諾夫,使燈光熄滅,淹沒了操心事,用一層密實的可怕冷霧將他與世界隔離開來。這非??膳?,非常讓他痛苦。在這樣的時刻,他真想像一個小孩子那樣痛哭一場,用腦袋去撞墻。
但是,隨著謝苗諾夫生命一天天地縮短,這些感覺也一天天地變得越來越習以為常了。有時,某個字眼,某個手勢,葬禮、墓地和棺材的樣子,也會提醒謝苗諾夫,他終究是要死的,只有在這個時候,那些感覺才會更加強烈,并帶有新的可怕力量。于是,他便避開這些提醒,甚至不再往通向墓地的街道上走,也從不仰面躺著,兩手交叉放在胸前。
在他身上似乎形成了兩個生命:一個是先前的生命,它是碩大的,顯在的,它無法負載死亡的念頭,它忘了死亡,做著自己的事情,無論如何都希望恒久地活下去;另一個生命則是秘密的,難解的,隱在的,就像蘋果里的一條蟲,穿透第一個生命,留下一片黑暗,就像一種毒藥,在毒害第一個生命,使它遭受難以忍受、難以擺脫的痛苦。
在這雙重的生命中有某種東西,它能使謝苗諾夫在最終面對死亡、知道生命已到盡頭的時候,幾乎不感到恐懼。
“已經到時候了?”他之所以這樣發問,僅僅是為了能確切地知道。
根據周圍人的臉色,謝苗諾夫明白“已經到時候了”,在這之后,他感到驚訝的僅僅是,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自然,就像一件煩惱不堪的難事有了結局。但是,他借助一種特殊的、新的內在意識立刻就明白了,事情已無法改變了,因為,死亡在他的機體已不再具有活力的時候來了。
他感到遺憾的只是,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在他被用出租馬車拉向醫院的時候,他默默不語,用睜得大大的、充滿淚水的眼睛看著四周,努力想一眼便抓住一切,使他痛苦的是,他無法完完全全地將整個世界都印在記憶中,連同它的天空、人們、綠陰和在天邊閃爍著的藍色。他以前從未發現的那些細枝末節,此刻都和那些他曾認為是重要和美好的東西一樣,讓他覺得無比珍貴和可愛:鑲有金色星星的微暗而又透明的天空,車夫裹在破舊的藍呢布上衣中的后背,面色憂傷而又恐懼的諾維科夫,塵土飛揚的道路,窗戶透出閃亮燈火的人家,默默地向后閃去的黑黢黢的樹木,車輪的響聲,溫暖的晚風——他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珍貴的,可愛的。
后來,在醫院里,他再次匆忙而又貪婪地掃了一眼病房,他觀察著,在記憶每一個動作、每一張面孔和每一件事情,直到肉體的痛苦開始取代周圍的一切,使他陷入孤獨。他的所有感覺都轉向了胸腔深處的某個地方,轉向了痛苦的源頭。漸漸地,他開始從生命的旁邊移開了。當什么東西出現在他的面前時,他已經覺得那東西是陌生的、不需要的了。生命與死亡的最后斗爭開始了,這斗爭充滿他的全身,構成了一個由猶豫、生命的火花、衰竭、心慌和絕望的努力交織而成的獨特、孤獨的世界。
有時會有片刻的清醒,痛苦平息了,呼吸變得較為深入、平緩,于是,透過那層白霧,形象和聲響多少有所顯露。但是,那些形象和聲響卻都是微弱的,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
謝苗諾夫清楚地聽到了聲響,卻又像是沒有聽見,人影像是在無聲地移動,如同銀幕上的影子;時而,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現在視野里,可那些面孔又像是陌生的,在記憶中沒有任何留存。
鄰床上有個人,他的臉有些奇怪,刮得光光的,他正在讀報,可謝苗諾夫已經無法弄清楚,他為什么讀報,在給什么人讀。他清楚地聽到,議會選舉延期了,大公被暗殺了,可是,這些話似乎是虛空里的,像氣泡一樣,在虛空中生成,又在虛空中爆裂,不留一點痕跡,沒有一點聲響。嘴唇在嚅動,牙齒忽隱忽現,圓圓的眼睛在轉動,報紙被翻動,天花板上的燈發出平穩的光芒,似乎有幾只不祥的黑色大蒼蠅正圍著那盞燈無聲地、不停地飛舞。
有個東西在大腦中產生,陰燃起來,就像一個亮點,接著又冒出火光,越來越亮地照耀四周。于是,謝苗諾夫突然完全清楚而又自覺地想到,如今對于他來說一切都不需要了,人世間的一切奔忙都無法給應該死去的謝苗諾夫再增添一個時辰的生命了。
于是,謝苗諾夫再次陷入那片黑色迷霧的滾滾波濤之中,兩種可怕的、隱秘的力量間的無聲的決死斗爭再次展開,兩種力量你死我活,其努力難以覺察,卻使他的整個世界都為之痙攣了。
謝苗諾夫第二次恢復神志的時候,大家正在為他而哭泣,為他而歌唱,這是完全不必要的,與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也沒有任何關系。但是,這哭聲和歌聲霎時間卻在他的心中點燃、煽旺了一個亮點,于是,謝苗諾夫便看清并徹底地明白了,這是一張帶有崇高憂傷的人臉,這臉龐與他沒有任何相干,他與這臉龐也沒有任何相干。
這便是謝苗諾夫生命的最后時刻,隨后出現的事情,已經是活著的人們所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想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