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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媽呀,可算都走了,折騰得真夠晚。”廣末平次郎一邊嘴里念念叨叨地低聲說著什么,一邊脫下他為了回村炫耀而新買的皮鞋,這雙皮鞋看著漂亮,其實并不合腳,這兩天廣末一直瞅著四下沒人時喊腳疼,這會兒一脫襪子,果然發現大腳趾被頂破了,犯了甲溝炎,往外一點一點淌著膿水。

廣末可能并不認識甲溝炎,以為只是被哪里刮破了,過兩天自然就會好,他煩躁地小聲罵了一陣子,對平田正義說:“俺那車停好了嗎?可別讓人刮了。俺跟你說,村里頭有的是見不得俺發達的人。”

平田正義嘴上應付著:“放心,都辦妥了,他們刮不了。”心里其實對這個暴發戶相當不屑,這種不屑從他見廣末平次郎的第一面就產生了,理由很簡單:廣末視若珍寶的那輛大吉普,在幾個月以前才剛剛曝出來質量問題,現在還沒個結果,而廣末在買車時只聽那銷售員天花亂墜的吹噓,居然就一拍腦門貸款買了,這不是傻子么!

是的,平田正義是司機兼保鏢,身為業余訓練師的他有合法持槍的權力,孔武有力又練過武術,加之持有四枚道館徽章,使他的戰力很受認可,在保鏢這一行混得有聲有色,雖然比不上那些受雇于大公司的前輩,但混口飯吃終歸不是什么難事。

但平田正義的愿望可不是混口飯就能滿足的。

平田是無證者出身,無證者,顧名思義,就是沒有訓練師證的人,沒有訓練師身份,自然更沒有訓練師配給。配給是對訓練師至關重要的東西,業余訓練師的配給額是最低的,只夠培養兩只資質平平的寶可夢,這兩只寶可夢足夠讓業余訓練師挑戰兩個道館,而持有兩枚徽章就可以確保自己在訓練師之列不下滑,這是一個業余訓練師必須要守住的底線。

業余訓練師的底線,對于平田這樣一個無證者來說,卻比登天還難。他沒有配給,連兩只寶可夢都養不起,可是不養寶可夢就打不了道館戰,就拿不到徽章,而只有拿到了第三枚徽章,他才有資格成為業余訓練師——這簡直就是個死循環!

平田深知能打破這個循環的東西,那就是錢,只要有錢,他就可以養寶可夢,養更多更好的寶可夢,然后拿下更多的道館徽章,最后打進聯盟大會獲得星級也絕非難事。錢,錢,錢,錢是慫人的膽,錢是俗世的魂,錢是真理的廣播站,錢是萬能的許愿機。從很小的時候起,平田正義就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的道理——窮人從不缺這樣深刻的體驗,他們缺的是錢。

錢是好東西,沒有錢什么事都干不成,可是,怎么賺錢呢?

平田從小就被長輩夸獎腦袋靈光,別人花一個小時背下來的書,他只需要二十分鐘,別人必須在紙上列式算的題,他只需要口算。除了這些表現在長輩面前的顯而易見的優點,他還有一項至今都引以為傲的,從不讓人知道的絕技:他說出來的謊話,幾乎不可能被識破。

這是一項近乎特異功能的,其實是被生活磨煉出的技能,他逃課、作弊、打架、小偷小摸、混黑社會、泡大哥的馬子,做的事越來越危險,最后幾乎是在死亡的邊緣試探,雖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但他卻奇跡般的,從來沒有被發現過。

在父母老師的眼中,他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好孩子;在同學朋友的眼中,他是忠厚敦實的老好人、和事老;在老大和兄弟的眼中,他又成了能依仗的中堅干部,做的事叫人很放心。一直以來,平田就是過著這種無比矛盾的生活,他相信,倘若換一個人來代替他,用不著黑社會大哥動手,那人就先瘋掉了。

所以事情發生得很自然,不是他費力去學著做什么行業,而是這份職業找上了他,是祖師爺賞飯吃——他天生就是做間諜的材料。

平田長得五大三粗,又在黑社會里磨煉過打架的本事和逢場作戲的手段,這讓他的保鏢工作順風順水。但這副赳赳武夫的皮囊下,是心思如發絲的細致,是過目不忘的絕佳記憶力,是隨機應變的機敏和膽量。平田自信,憑著這些本事,如果自己不是被無證者這個身份束縛,他一定能干成名留青史的大事。

如今的平田自然是不會再琢磨自己能不能載入史冊,他缺的是錢,所以他只要錢,他靠保鏢或是司機的身份作掩護,專門干商業間諜的勾當,幾年間在這一行里也算是小有名氣。

一般來說,這種見不得光的地下人是尤其招人記恨的,商業間諜雖然被記恨的程度會輕些,但也不能例外。或許他收集到的情報會使不可一世的大企業破產,會使成千上萬員工丟掉工作,甚至有人會因此而死去。所以間諜做幾年后,尤其是做出了名氣以后,金盆洗手人間蒸發是最好的選擇,畢竟賺的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掉。

平田也想金盆洗手,最近他開始做噩夢了,想些或可怕或荒唐的事情,這可算不上什么好兆頭。但他沒法甩手不干,這幾年他陸陸續續養了六只寶可夢,還指望著拿下徽章打進聯盟大會提升級別呢,這會兒金盆洗手,他靠啥養那么多寶可夢?

好在這次的任務很簡單,遠不如之前的驚心動魄,雖然雇主給的錢也不多,但算算性價比,其實很合適。平田蠻喜歡接這樣的任務,剛入行的新人可能并不理解,其實多接點低風險的小任務,最后的報酬往往更多,而且還可以給疲倦而緊繃的神經一個休息的機會。

雇主是熟人介紹的——在這一點上平田一貫十分小心,任務是監視一家精靈球店的老板,這個叫廣末平次郎的小老板在兩個月前天降橫財,因為幫助了陳氏的二公子而獲得了一大筆報酬,得以開起店鋪,后來又接觸了股票,幸運的趕上了一波股市上漲,資產呈指數地倍增,轉眼間就號稱“百萬富翁”了。

號稱自然不能當真,用杠桿加上去的財產得找到兌現的機會才能成為真的,而像廣末這樣不加限制地瘋狂加杠桿的人,從古至今都不在少數。靠著平田淺薄的歷史知識也能知道,其中的絕大多數人在一時的風光后,都死的很慘。

雇主的指令其實有些模糊,平田也想不通監視這么一個暴發戶有什么意義,從他的嘴里還能套出什么驚天秘密不成?一個來月的時間他甚至來不及跟別人形成競爭。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當了近一個月的眼線,雇主有一天突然發來了指示:盡量不動聲色地勸廣末回鄉探望。

這指示真是夠奇怪的,難道雇主和這貨是一個村里的?其實平田在他短暫的間諜生涯中遇到過更莫名其妙的指示,他的經驗是,這些指令往往有其背后的理由,雖然一般來說,越奇怪的指令,看起來越精妙的計劃,實際上越沒有可行性。不過平田并沒有拒絕的立場,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何況說幾句話他又沒什么損失。

后來的指令越來越明確了,在確定了廣末返鄉的時間后,雇主寄來了一包東西:竊聽器。他要求平田對廣末返鄉后,自己決定在合適的地方放置這些竊聽器,最好能安放在村中的富戶家里。

要叫平田來看,雇主的這一舉動未免有些心急,且不說安竊聽器這種暴露目的的行為,單從竊聽器的接收范圍和電池工作時間,也很容易就能推斷出雇主的大致位置,如果在接收波段上再不做些手腳,直接就能定位了。不過平田仍老老實實照雇主說的做了,他并沒有提醒的義務,這項服務是要加錢的。

既然雇主是想通過廣末打探象山村的情況,平田的注意力也就漸漸從這個暴發戶身上移開了,他在郭家的祠堂、廣末平次郎的住處、村中交通要道和廣末的大吉普車里都裝上了竊聽器,甚至趁參觀郭家院子的機會,在這位村長家里也安了。

在這個沒有信號的小村子里,反正也收不到下一步的指令,那把手上的工作做完,平田就自認為已經完成了任務。他的心情很輕松,覺得像度假一樣愜意,這心里一輕松下來,就免不了胡思亂想。一邊聽著身旁廣末平次郎雷鳴一般的鼾聲,一邊看著窗外漆黑漆黑的夜色,平田實在是睡不著,這會兒功夫突然間就很沒理由地想起來不遠處郭家的大院,有一間裝修得還不錯的屋子被用銹跡斑斑的大鐵鎖鎖著,當時就讓平田十分在意。

屋子里拉著窗簾,但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倉庫,里面甚至隱約傳來了聲音。平田不敢多問,他的身份是一個保鏢,保鏢就該有保鏢的立場,而這次就他所知,他的這位老板,廣末平次郎,在離開村子前和村民們的關系并不好,也難怪自打他一進村就有種被人盯著看的難受感覺。

不過廣末的顧慮其實還有另一個理由:他白天在村子里亂轉,一度迷路了,稀里糊涂就繞進了一個院子里,院子里有幾間破落的吊腳樓,樓梯都搖搖欲墜的。當時也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對,就感覺聽到一間屋子里發出聲音,平田鬼使神差地爬上去,湊到那灰蒙蒙的窗戶前往里瞅著。室內黑咕隆咚的,第一眼只能看到安在窗戶內側的鐵欄桿,平田還要用手遮著光,罩在腦門上貼著玻璃往里看。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猛地撲過來,嚇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緊接著,隨著鐵鏈嘩啦啦的響動,那人開始死命地用手拍窗,震得整個木屋都在發抖,叫平田以為她馬上就要把屋子拆掉了。

平田喘著粗氣,顫抖著站了起來,他看清了,果真是一個女人,還很年輕,卻面如土色,眼窩深陷,整個眼睛都布滿了血絲,干枯的頭發隨著女人拍窗戶的動作而飛舞,像家鄉的冬天那被北風卷落的枯葉。她兩只手腕都被套在粗粗的鐵鏈里,雙手抓著窄窄的鐵欄桿,好像要把腦袋伸進欄桿縫之間,口齒不清地大聲喊著什么,眼睛里流淌出了晶瑩的淚珠。

平田嘆了口氣,搖搖頭,轉身走了。

他本就是見不得光的地下人,這其中發生了什么,他只消一眼就能看懂。

但那又怎么樣呢?平田正義,他的名字里的確有“正義”這兩個字,但可惜的是,他從來都不是正義的伙伴。相比之下,他那個有點天真的雇主倒更有可能是。

他無意去刺探自己的雇主和象山村之間有什么恩怨,這首先不符合職業道德,其次十分危險。就他所知,因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而橫死街頭的前輩,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加上腳可能還不夠。沒辦法,這就是自己的工作性質,錢終歸不可能那么好賺。

但一般來說,隨著自己情報收集進度的完善,他很難真的做到置身事外。很多東西并不是你說不想知道就可以非禮勿視的,能這么做的只是把頭埋在沙子里的嘟嘟利,越想摘干凈,就越會把自己的屁股亮出來。事實上,手里握住一些無傷大雅的情報對雙方都有好處,這是投名狀,也是一道保險。

就拿這件事來說,平田都可以想到,如果他的雇主不是象山村的村民,那十有八九是女兒或妹妹或女朋友被拐賣到村里的可憐人,明明已經得到了明確的情報和充分的證據,但警察就是找不到人搜不出線索,一次又一次在心中燃起希望,然后這小小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破滅了。

要叫平田看,這樣的人比起做正義的伙伴,可能更愿意去當制裁的鐵錘。

所以,當這寂靜而漆黑的夜空下突然響起了驚雷般的槍聲時,他的心中甚至波瀾不驚,緊隨著槍聲升起的沖天的火焰把夜空燒得通紅,就像那噴涌而出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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