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林，充沛的降水帶來了勃勃的生機，也同樣會帶來讓人意想不到的危險，地面比此前更加泥濘，茂盛的草木也會遮蓋地上的坑洞，讓人每一腳都踩得提心吊膽。經歷過幾次陷入地洞的驚險后，沈道玉甚至有些杯弓蛇影了，每前進一步都非得用樹枝戳兩下地面才行，這使得他們的速度比預想中還慢，花了整整四天時間才走到預定的位置。

當然也不能全怪沈道玉浪費時間，如果他們先搭便車到李家村的話，完全可以節省兩天多的時間，但是阿離不能同意這個計劃，他們甚至沒有進入過沿途任何一個村鎮，把車扔在凌新鎮后，就沿小路走過來了。

沈道玉當然能看出來，阿離這個樣子，根本就是在躲著人，躲著可能投來的視線，不過他什么都沒有說，一路默默地跟著，這份信任讓阿離甚至有些感動。當然，帶給他心里震動最大的，還是這一路上沈道玉跟自己說過的話。

“……你的意思是，老常的遭遇，在你們那邊不存在？”

“曾經，曾經，后來又出現了，然后又被消滅了。”

“這怎么可能呢？把黑幫消滅了？”

“沒有土壤，它自然就消失了。”

阿離實在無法理解，在他的觀念里，有人的地方就有黑社會，區別只是這個幫派講不講信用，做的事情上不上道。在護城河邊的繁華地帶，還是道館對面，離城關的警務站只有二百米的地方收保護費，還要漲價，還反復無常，還要老常賠出妹妹去，這在阿離眼中，就叫欺人太甚。

有種說法是，黑幫不是秩序的破壞者，而是秩序的補充者，在公權力難以進入的地方，就會有黑幫補充進來。但這并不是說，黑社會能有本事和公權力分庭抗禮，光天化日打砸鬧市區的店鋪，這是對政府的挑釁，所以黑田組早晚要自食其果。

沈道玉聽后，對這種所謂“理性”的看法嗤之以鼻，說：“明明是對基層控制力的薄弱，這種制度性的禍根，反倒要老百姓來承擔，真是踢得一腳好球！”

“那你就說說，黑幫的土壤是什么？”

“貧富差距和失業大軍唄。”

聽對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兩個詞，阿離腦袋里有些發懵，他一時還理不清其中的邏輯關系，只能等著沈道玉解釋。

“沒什么可解釋的，資本主義社會必然要維持大量的失業人口，因為資本家要掌握議價權嘛，勞動力要是不足，工資不就得上漲啦？人力成本一高，利潤不就沒了？那失業的人不能都指望是良民吧？再說，人沒了活路，良民也得變成惡棍，你總不能打算和一個饑腸轆轆的人談道德吧？我們有個詞，叫逼上梁山，其實就是這個意思。沒有巨大的貧富差距，沒有大量徘徊在死亡線上的失業人口，黑幫也就成了無源之水，自然就消失了。”

沈道玉語速極快，阿離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愣愣地聽著，不自覺地點頭，有些茫然地說：“一般不都是在講公權力的邊界，還有政治腐敗這類東西嗎？”

“哦，那你們講出個什么結果？”

“立法呀。”阿離覺得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在公權力難以觸及的地方，就會有黑幫補充進來，所以我們的學者都主張立法使黑幫合法化。”

“然后呢？立法之后呢？黑幫就可以合理合法地收保護費了？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人砸店了？”

“不不不，”阿離搖了搖頭，解釋說：“合法的大部分是存在早已成為事實，勢力根深蒂固的那些黑幫。每年各地區的司法部門都會對黑幫進行評定，確定其中較大的組織，對其成員的行動加以限制和管理。也就是說，政府承認黑社會的存在，然后進行控制，削弱其勢力和影響。”

沈道玉仰起頭望著天，想了大概一分鐘，突然沒來由地說出來一句：“《暴力團對策法》嘛！”

“你說什么？”

“我來猜猜之后發生了什么事……呃，什么時候通過的法律？”

“十多年了。”

“好嘛！”沈道玉不屑地笑了，接著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大部分的小團體因為擔心自己被取締，會轉而尋求大黑幫的庇佑，最后的結果是，最大的幾個黑幫將成為行業巨無霸，成了大到不能倒的存在，在黑社會里完成了壟斷。”

阿離的眉毛挑了挑，問：“你搜過資料了？”

“完全沒有。”

這可讓阿離驚得瞪大了眼睛：“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道玉呵呵笑了笑，說：“因為同樣的蠢事在我們那里也發生過，我還知道后面將發生的事情呢。”

“快說說！”

“大黑幫吸收越來越多的小團體，體量在短期內激增，往往難以消化。它的規模越龐大，內訌和分裂的可能性就越高，分裂后的兩派一定是可以分庭抗禮的，這時候除非誕生一個能力極強的領袖一統江湖，否則兩邊只會陷入此消彼長的漫長爭斗中——事實上，如果真的有這種人，那恐怕分裂也不會發生。在這種對抗的環境下，新的黑幫或者繼續分裂出來，或者由既有的土壤中誕生。結果除了讓警察認證越來越多的‘合法黑幫’外，和原先不會有任何區別，情況甚至還可能更糟——畢竟大黑幫或許還能講講規矩，但新生的小黑幫可未必會。”

聽得阿離目瞪口呆地點頭，承認道：“的確是這樣的，現在就有這種傾向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說了嘛，我們經歷過這種蠢事。說到底，黑幫誕生的土壤就是失業大軍，土壤不去除，就永遠會有新的黑幫冒出來，其他的一切手段都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難道還能有辦法消滅失業？”

沈道玉理所當然地點了兩下頭，說出了一句驚世駭俗到讓阿離無法評價的話：“資本主義世界必須要維持失業大軍，那我們不要資本主義不就行啦？”

“就是這里了！”阿離大喊一聲，停下了腳步，他一手拿著GPS儀，另一手舉著地圖，反復對照著，又抬起頭四處張望了一番，指著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說：“那里，就那石頭，你被過動猿圍攻的地方，還記得嗎？”

沈道玉很想說自己還記得，但可惜的是，那時他驚慌失措，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更別說記住這么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了。

“還好當時標定了地圖。”阿離自顧自說著，扔出一枚精靈球，炫光尚在閃耀，一聲陌生的低吼就縈繞在沈道玉耳邊了。定睛看去，猩紅的鬃毛和爪子，黝黑發亮的毛皮和能涌出鮮血似的眼睛，使這只野獸令人隱隱生畏——這是幻影的霸者，索羅亞克。沈道玉在它面前不由自主地要護住脖子，情不自禁地想屏住呼吸。

“你又添猛將了！”沈道玉被這只索羅亞克盯得心里發毛，往阿離身后靠了靠，帶著些懷疑地問道：“你這只索羅亞克馴化好了嗎？我怎么覺得它有點……瘆人？”

“它一直這樣。”阿離不以為意，說著：“你放心好了，沒有我的命令，它就是餓死也不會傷人的。”然后沖著索羅亞克做了個手勢，喊道：“暗影，警戒！”

“叫暗影？真是個好名字。”沈道玉看著這只大狼消失在了叢林的灌木中，松了口氣，問阿離：“索羅亞克真能制造幻影嗎？”

“當然能呀。”阿離一邊在身上噴著驅離噴霧劑，一邊解釋著：“能制造出來的幻覺的規模和等級有關，像我的暗影，就可以做到讓小范圍內的人產生幻覺，五米以內吧，算是普通的水平，我見過等級最高的索羅亞克，能讓二十米外的人產生幻覺。”

“那產生什么樣的幻覺也是它控制的？”

“你在說什么呀？幻覺當然是人腦產生的。索羅亞克能釋放一種致幻物質，通過吸入起作用，效果和笑氣差不多，一吸入就起效，能持續好幾分鐘，但沒有味道，而且成癮性很弱。這其實是索羅亞克在面對天敵時的自保手段，所以大部分人產生的幻覺都是恐怖性的。至于你說的能控制幻覺什么的，完全是小說家的杜撰——它又不是催眠師！”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沈道玉若有所思地點頭道：“比我想象中更科學呀！”

阿離無奈地聳了聳肩，問他：“噴好噴霧劑了嗎？咱這回可別再招惹過動猿了，雖然有武器，但也沒必要把子彈都浪費在猴子身上。”

沈道玉尷尬地笑笑，想把自己那頁黑歷史揭過去：“我記得醒來時是在一個湖邊，水挺淺的，我躺著都沒超過頭。”

“嗯，橙華河的支流復雜，水系很豐富，應該就是它支流的湖泊。”阿離翻開地圖，樣子有些糾結：“這可麻煩了，這一帶湖泊很多，恐怕得一個一個找過去。”

說話間，便已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再向前走不久，就能看到叢林間一條寬闊的大河，河水急急地向西南流去，翻起雪白的浪花，在漸漸西斜的夕陽下映出一片橘紅。

“橙華河發源自煙突山的雪峰，流經釜炎和綠蔭，穿過橙華森林，在橙華市入海。”兩人慢慢向河邊走近，一路上驚起了不知多少飛禽走獸，最后倚樹佇立在河邊，一齊望向這條洶涌的大河，阿離對豐緣的地理了如指掌，簡明扼要地介紹著：“橙華河中上游由于落差大，河床陡，急流和淺灘非常多，還有大量的瀑布和巖礁，根本無法通航；只有在過了北橙華市以后，地勢變得平坦，才有通航的價值；也正因此，盡管橙華未白一帶比較發達，但很難帶動上游的北橙華綠蔭等城市發展。”

“河流落差大，就應該建水電站。”

“嗯，這個想法老早以前就有人提了，只不過沒人干。”

“施工難度大？”

“這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不賺錢，拉不到投資。”阿離沉默地想了想，突然又問沈道玉：“在你們那里，應該也會建水庫吧？”

“當然會啊。”沈道玉笑了起來，欣慰地覺得自己這幾天的口舌沒有白費，“對我們來說，修水庫建大壩，本來就不是奔著賺錢去的。”

“不賺錢還有人修？”

“修了水庫后，上游老百姓的生活能好上不少，對吧？”

“水庫可以蓄洪、灌溉和發電，肯定是有好處的。”

“能讓人過得更好的事情，當然要做呀，不然社會的發展是為了什么呢？”見阿離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沈道玉繼續說：“其實歸根結底，我們努力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為了讓更多人能生活的更好。”

夕陽從阿離的背后照來，把他的臉龐剪成了一團黑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在雷鳴般的流水聲中，隱約聽到他喃喃地說著：“這是個了不起的理想，沈先生，我很欽佩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