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精靈寶可夢之聯盟往事
- 引子2020
- 10854字
- 2020-01-23 18:00:00
象山村位于橙華森林腹地,距104號道路約三天的路程,屬北橙華市下轄。全村共四十幾戶不足兩百人,大多房屋臨河建于北岸,小河細細彎彎形同月牙,故而當地人稱之月河。月河寬不過五米,深不及膝,涉過月河,舉目四望,夕陽下兩岸的樹木影影綽綽,叫人生畏。阿離扶著菲兒的胳膊踏上河床,尖銳的亂石扎得他的赤腳生疼,連忙蹲下穿起了襪子。
“這小村子還挺熱鬧的。”
側耳聽著,村中果然隱隱傳來鑼鼓聲響,人的喊叫與笑聲混合著間或響起的爆竹聲,給森林中安靜得滲人的傍晚平添了幾分生氣。
“有什么喜事吧。”阿離穿好登山靴,站起身子,跺了跺腳,“剛才經過的那幾戶也沒有人,是不是都聚在這里了?”
月河的南岸有零星幾戶人家,有大片的菜圃和田地,或許是因為南岸肥沃的土地都開墾為農田,房屋多集中于北岸由月河包饒出的河漫灘。阿離剛剛和菲兒一道翻過山嶺直插而來,路程比想象中更加艱難,不過好在過河后阿離第一眼就找到了沿河而修的土路,心里總算有了幾分著落。
這條土路從密林中穿來,在村里分出了岔路,就像毛細血管一樣,在離開這小小的村莊后又匯集為一條,消失于密林中了。沿土路前進,一路所見皆是坐北朝南,四水歸堂的二層木制吊腳樓,屋頂鋪小青瓦,設馬頭墻,各單間圍成院落,院墻上開漏窗,有的窗下掛著晴天娃娃裝飾;吊腳樓的一層多養家禽,火稚雞和可達鴨的歡叫聲不絕于耳;院外有小小的菜園,除了茄子豆角外最多的是甜菜;極目遠望,北方的山丘上修了層層疊疊的梯田,綠油油的似乎已經種了水稻,一直延伸到半山腰。
“住在這里還真不錯,與世無爭,自由自在,空氣也好。”菲兒大口呼吸幾下,才皺起眉猶豫道:“怎么有股臭味……”
“養著一群家畜,能不臭嗎?再說你看這村子有下水道嗎?”
“好惡心!”菲兒略微想象了一下,就有些頭皮發麻了。
“不過我原以為會是電視上那種南島人的竹樓,沒想到和漢族的老建筑也差不太多嘛!”
“那不還掛著晴天娃娃嘛,你見過哪個漢族掛晴天娃娃的?”
“那倒是。哎對了,你知道嗎,咱今年也有一個南島人。”
“就咱這屆?”
“嗯,杜娟姐跟我說的,好像在五班還是六班,本來分數不夠,特招的。”
“這也行!加了多少分?”
“十分吧。”
“這么多!”
兩人一邊閑聊著,一邊沿著村中土路慢慢走著,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這個叢林中南島人的原始村落,兩個人其實都不知道南島人的建筑風俗究竟如何,充其量只有些旅游宣傳片上的印象,此時眼見為實,覺得南島人的民俗也不過如此,何必大肆宣傳?
正這時,迎面走來一個村民,矮小的體格,干瘦的身材,黝黑的皮膚,褐黃的齙牙,無不印證了阿離心中對南島人的印象。他見到阿離兩人,驚訝地向他們走來。細細看去,此人背著個手工編織的竹簍,竹篾斑駁發黑,粗糙而布滿毛刺。他頭戴斗笠,身上一件化纖衣服,袖口和腋下黑得發亮,大塊大塊的補丁使它早已沒有了原本的顏色,腳上的膠鞋開膠過不知多少次,又一遍一遍用膠水粘住,手里拎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頭,隨著他慢慢走近,居然藏寶貝似的一抄手把斧子揣進懷里。
“你們是什么人?”
出乎阿離的意料,這個南島人漢語說得相當流利,若不是沙啞的嗓音和固有的刻板印象,阿離準難區分他在說話上和漢族人有什么區別。
“您好,我們是旅行的訓練師,和同伴走散了,想到你們的村子里來買點食物和藥品,這是我的訓練師證,我是四星訓練師陳離,這位是業余訓練師南宮菲兒。”能說漢語自然再好不過,至少避免了溝通上的麻煩,來時阿離還在忐忑該怎么用手勢表示友好和求助,現在看來,杞人憂天了。
“訓練師?”那人臉上的詫異之色不僅沒有半分變化,還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翻過山從那邊來的。”阿離伸出手指了指,夕陽西下,南岸的密林已經被一團黑色籠罩,飛鳥歸巢的啼叫和野獸的咆哮隨風而來,在村中鑼鼓喧天的背景下顯得有幾分荒唐。
“我們的補給快要用完了,所以想向你們買一些,放心,我們用現金。”兜里常備現金是杜娟姐教給阿離的小技巧,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刷訓練師證,而和南島人交往,給東西打上價格才是最合適的。旅行的訓練師常會碰到麻煩,互幫互助不僅是美德,更是理性的考慮,不過這就涉及到人情的補償。訓練師之間的人情算不了什么,但若和這幫無證者扯上人情的瓜葛,就有點怪怪的了——畢竟在這深山老林里就算想還人情也相當困難啊!
聽到“現金”兩個字,這村民眼前微微一亮,整個人都精神了幾分,他小心地試探道:“俺,俺村里的東西都不值錢,你們城里的訓練師指定看不上……”
“我們就是買點東西救救急,你放心,花多少錢都行。”看他的樣子是真的放下心了,沒準這時候心里正在盤算著自己那點兒土特產能賣多少錢,阿離不適時宜地補充道:“如果方便的話,最好能讓我們在這里借宿一晚,您看,我們的帳篷沒了,總不能露宿在林子里……”
他的眼神一下子變了,原本明亮的臉色黯淡下來,他猶豫道:“俺做不了主,俺得問問大先生。”
“大先生?是你們村長嗎?”卻見那人光點頭也不說話,眼神在菲兒身上瞄了瞄,又低下頭直盯著地面,把阿離急得想跺腳,“那還請你為我們帶路,見一見村長先生啊!”
然而不管阿離怎么說,他就是像著了魔似的不肯動彈,一會兒是“村長也不在,這會兒沒法找他”,一會兒又成了“不好和你們私下做生意,別人該有想法”。阿離都懶得挑他的話里那些顛三倒四的邏輯問題,可就是這水米不進的態度已經讓人相當奇怪了。
剛剛還兩眼放光餓虎撲食似的,怎么這會兒就成鐵面金剛不動如山了?阿離和菲兒面面相覷,始終想不通自己究竟哪句話觸了對方的逆鱗。正猶豫著要不要繞開他直接往村里走時,又幾個人有說有笑迎面走來。
這幾個人看著就年輕多了,高大,壯實,胳膊老粗,身上穿的衣服雖然也是舊的,但明顯干凈很多,最令人咄咄稱奇的是,他們嘴里唱著“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
為首那個最是人高馬大,身高幾乎和阿離持平,他見到村里來了外人,大吃一驚,忙不迭地跑過來,問道:“平次郎,這是誰呀?”
“啊,您好,我們是旅行的訓練師。”沒等這個被喚作平次郎的村民說話,阿離就搶先答道,“我們和同伴走散了,想在你們這里買點食物和藥品。哦,如果有可能,還希望能借宿一晚。”
“走散了?”那人上下打量了阿離一通,目光很快就落到了菲兒臉上,他回頭和同伴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露出了一絲狡黠。
看著他的臉,阿離沒來由地一陣惡寒,按說這么一張棱角分明的老實巴交農民臉不該給人生厭的印象,不管怎么說,這第一印象總不能比剛才那位矮小猥瑣的平次郎更差吧?
“我們是從南邊翻山過來的,實在是累壞了,你看,這天都快黑了,總不能露宿在林子里吧?”阿離是硬著頭皮拿出了誠懇的態度,他的直覺一向很準,而且準的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但現在哪怕他心里有一萬個不愿意,也不得不對露宿叢林的悲慘命運低頭。
“那是,那是,天都快黑了,總得有地方睡覺。你們跟俺來吧,俺去和大先生說……”
“郭老四,他們……”原本在一旁低頭沉默的平次郎突然抬起頭喊了起來,不過他連“他們”后面的謂語都沒說出來,就被這個叫郭老四的給瞪了回去。
“嘿嘿,你別在意,平次郎這人就這樣……呃,怎么稱呼?”
“我姓陳,四星訓練師,陳離,這位是業余訓練師,南宮菲兒。”
“好名字啊,還怪少見的。”
“什么?”
“啊,不是,那個……你們是訓練師?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們學校組織生存訓練,徒步穿越橙華森林,結果出了點問題,就和同伴走散了。”見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阿離連忙補充道:“我們的學校有專業的救援隊,我們也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只要得到補給,明天就能動身,不會在你們這里打擾太久。”
“沒事兒,沒事兒,你們住多少天都行,俺們村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個生人,是個稀罕,更別提訓練師了。”郭老四忙擺了幾下手,又攥了攥拳,目光直往另一側的菲兒身上瞄,說:“你們來得真巧,正好趕上大先生的兒子結婚,今天辦酒席,這會兒還沒散呢。”
“那可真是太巧了!”從來只能靠電視來了解南島人的生活,今天居然趕上了一場原汁原味的婚禮,阿離的心情也有些激動:這才是真正的民族特色。
“大先生的兒子在外面闖蕩過的,辦的酒席是俺們這里最大的。”那郭老四也十分興奮地起勁道:“新娘子可漂亮了!是外面的妹子!”
“外面的?”
“不是不是不是,是那個……”就好像自己說錯了話似的,他突然就緊張地滿頭大汗,解釋道:“是那個,別村的,別村的妹子。”
阿離皺著眉和菲兒對視了一番,對他的表現十分奇怪,只是沒等多想,便已走到人聲鼎沸處。
這是一座氣派的大院,和周圍的民居格格不入。門臉高過五米,有三層飛檐斗拱,上雕嘲風,栩栩如生,匾額上書:郭氏宗祠,筆法蒼勁有力,鎏以金色,其下大門古樸厚重,雕以繁花,貼有門神像,又貼了大紅喜字,掛燈籠,門前兩座石獅子,體態威儀,胸前各系一紅繡球,左右兩柱有一副對聯:有德可久有功可大,致愨則著致仁則存。
大門洞開,里面熱鬧非凡,宴會的盛景一覽無遺。祠堂的大廳中聚集了近百人,十幾張圓桌依次排去,每桌上都是層層疊疊的碗碟,推杯換盞間一個個喝得滿面紅光,說話聲,歌唱聲,調笑聲相映成趣,起坐喧嘩,歡樂非常。
郭老四說著“你們等一下”就跑進院子里,沒一會兒帶著一個稱為“大伯”的老人出來。說是老人,是因為他花白的頭發和飽經風霜的臉龐,其實年齡也就五十來歲。他自稱郭逢春,既是村長,也是村民口中的大先生。于是阿離今天第三次自我介紹并說明了來意。
“生存訓練?你們是哪個學校的?卡訓?卡那茲的學校,大城市啊,高材生嘛,歡迎歡迎呀!”郭逢春握住阿離的手,激動得有些出人意料,他熱情地邀請阿離參加酒席。拉著阿離的胳膊,穿過早已聚集起來的人群,半強迫地把他摁到主桌上,又招待菲兒在阿離旁邊坐下,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郭逢春揮退了聚攏過來看熱鬧的眾人,先叫過一人,小聲道:“把大喜叫來。”然后舉起酒杯,跟個老學究似的朗聲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陳先生,今日是犬子大喜的日子,你們遠道而來,就說明你我有緣,你們與我郭家有緣,而且還是訓練師,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啊。一點薄酒,不成敬意!”
早有人給阿離和菲兒拿來酒杯,阿離推脫不掉,只好勉為其難地干杯,一飲而盡,一轉頭見菲兒面露苦色,想起來她從來不喝酒,于是從菲兒手中接過酒杯,對郭逢春等一眾人說:“多謝郭先生好意,解了我們燃眉之急,今天的盛情,我們結草銜環無以為報。只是我這朋友酒精過敏,實在是滴酒不能沾,就由我代她,感謝象山村的各位!”
酒精刺激著味蕾,帶來辛辣的歡脫感,又順著喉嚨下滑,使五臟六腑升起一陣燒灼。這酒香味太濃,更像是香精勾兌的,而且酒性過烈,沒有半點溫潤,阿離硬著頭皮喝下去后,一時不知該開口夸獎它“嘉釀醇香”呢,還是“天然無污染”呢,想了半天,只好憋出來一句:“這酒還不錯。”
郭逢春哈哈大笑,無許的頜面擠出幾道深深的溝壑,他說:“那是自然,這可是大喜從城里帶回來的!”
阿離一時間無話可說,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他只好轉頭四處張望,剛才聚來的人此時大多又回到桌邊喝酒吃菜。當阿離的目光掃過一張又一張桌子時,他發現了一件怪事:整個宴會上沒有一個女人。
并不是這諾大的祠堂里沒有女人,事實上,端茶倒水,做飯遞菜的大都是女人,只是這眾多女子中,上桌吃飯的就只有作為客人的菲兒。菲兒應該也注意到這個問題了,望向阿離的目光中帶著疑惑。
“敢問陳先生是哪里人,家在何處呀?”一杯酒下肚,郭逢春紅光滿面地同阿離寒暄起來。
“我是卡那茲人,家里做點生意。”
“大城市啊!”一時間同桌的賓客都唏噓不已,“不知您做什么生意?”
“金融這類的。”
這下子就沒有人搞得懂了,紛紛議論起來:“金融是什么生意?”
“簡單來說,就是投資……信托……銀行……”阿離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給這幫村民,嘀咕了半天,終于想到了一個詞:“放貸款!”
一眾人恍然大悟,看阿離的眼神都變得敬重了幾分,只聽郭逢春笑道:“既然有放貸的財力,還是四星訓練師,陳先生必然是大戶人家,又何必來我們這窮鄉僻壤受罪呢?”
“學校安排的嘛,主要是為我們以后的旅行做準備……”
正這時,阿離聽見身后傳來一陣大笑,聲如洪鐘,郭逢春笑道:“是犬子郭大喜。”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魁梧壯漢朝他們走來,這壯漢身著藍長袍,黑馬褂,梳著中分頭,高大的身材使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他邊走邊拱手道:“來客人了,歡迎歡迎!”接過酒杯便說:“我先敬客人一杯。”逼得阿離又替菲兒擋了一杯酒,這才在桌邊坐下,剛一坐下,又騰地一下站起來,喊道:“菜都涼了,怎么好招待客人,拿去熱熱!”
“不用不用,我們簡單吃幾口就行……”
“那怎么行!你們遠道而來,遠來是客,拿剩菜招呼客人,這傳出去還不讓鄰村的都笑話我郭家!來,陳先生,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們今天來了,就說明咱倆有緣,為這緣分,我再敬你一杯!”
這爺倆可真是親父子,說的話都一模一樣。阿離在心里琢磨這話別是排練好的,磨磨唧唧又喝了兩杯。
“好!陳先生爽快!能替女人喝酒的,都是敞亮人,陳先生,你是四星,是大人物,本來我郭大喜是高攀不起的,不過咱們這緣分絕對是老天有意,陳先生你信不?”見阿離輕輕點著頭,他高興道:“我平生最敬佩有知識有文化的人,陳先生,我比你大幾歲,今天我舔著臉和你以兄弟相稱,你意下如何?”
大幾歲?大了一輪都不止吧!阿離心里吐槽著自己有那么老嗎,但還是迫于形勢點了頭。
“這就對了!來,咱們兄弟之交,話不用多,再來一杯!”
阿離后悔剛才說菲兒滴酒不能沾了。算算,從剛才開始自己被灌了多少酒?六杯?七杯?這會兒功夫恐怕已經下去半斤了吧!阿離幾乎是捏著鼻子把這杯酒灌了下去,覺得臉上紅得發燙。
“陳先生家里是……哦,搞金融的,我知道!開銀行的是不是?嘿,我也是出去闖蕩過的!”
還真讓他說著了,阿離迷迷糊糊點了點頭,覺得這酒勁兒真大,這才半斤自己怎么就醉醺醺的了?
“開銀行好哇,誰都得給你們送錢。”
“不能這么說,銀行嘛,主要的業務還是貸款。”
“貸款都是咋辦下來的呀?”
“現在我們的貸款條件放松了不少,比如小額貸款,只要你來,隨便抵押點房產車產什么的就行。”
“你們不怕收不回來?”
“那不是有抵押嗎!再說,現在經濟形勢大好,不管干什么,都基本沒有賠的。”
阿離不懂股票,自然也對銀行貸款沒有興趣,這些話都是父親和哥哥常說的,自己完全是照貓畫虎鸚鵡學舌,再加上這酒喝得他暈乎乎的,就有些口無遮攔了。
正這時,剛剛拿下去的菜已經熱好,有個年輕女人端菜上來,直往阿離懷里送。阿離雖然喝了不少酒,但反應力還在,立馬騰出手接住那只大海碗。一拿到碗,他就感覺到手指摸到個什么東西,就在海碗底下,哧溜滑到了手心,他有些詫異地抬起頭,正對上那女人的目光,剛剛喝進去的酒瞬間就醒了。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這女人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阿離,潮水一樣的哭泣和吶喊仿佛就要從這雙眼睛中傾瀉而出,然而這卻是一雙干澀的、布滿血絲的、沒有半點淚光的眼睛。想要說,卻口不能言;想要做,卻手不能舉;想要宣泄在無涯的苦海中掙扎求生的絕望,卻只能咬咬嘴唇,后退半步。
“沒長眼睛啊!這么大的桌子看不見!下去下去!”
“沒事沒事,郭兄別動怒。”阿離拍著郭大喜的肩膀,舉起酒杯站起來,說:“郭兄,郭村長,還有在座的諸位,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我們趕巧來了,沒什么賀禮,只好敬你們一杯,以示謝意,來!”趁著眾人舉杯共飲之際,阿離早把那硬邦邦的東西揣進了兜里。
拿到這東西的一瞬間,阿離就明白決不能在這里打開看,否則那女人也不會像傳遞情報似的偷偷摸摸塞給自己了,所以阿離敬了這杯酒后,又聊了沒一會兒,就借口上廁所離開了。
農村的廁所不分男女,就是個茅坑,門口有半扇木門。巧的是領路的人急著回去喝酒,沒等阿離,徑自回去了。一進門,阿離就從褲兜里摸出來那個細長條的東西,原來是一張卷成細棍的白紙條,他把紙條捋平,上面就兩個用指甲深深劃出來的漢字:
救我。
阿離覺得腦袋里嗡地一下,被雷劈了似的一道電光閃過,眼前猛地浮現出了四個字,差點讓他脫口而出:“拐賣人口!”
他當下第一個反應是掏出手機報警,等手摸在褲子上了才想起來這個鬼地方根本就沒有信號。而且警察來救人,村民肯定要阻止,他也有些擔心村民們發火把他們扣下作人質,自己倒無所謂,一般無證者不敢把職業訓練師怎樣,但還有菲兒呢!
蹲在這個臭氣熏天的茅房里,阿離瞇著眼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也想不出來報警的法子。現在唯一的辦法是盡快找到杜娟姐,等一離開這里,就報警。如此想著,阿離把那張紙條重新疊好,放進錢包里。
回到酒局,就見郭逢春那老頭和另一個中年人有說有笑,相談甚歡,一見阿離,立馬拉來介紹,說:“陳先生,給您介紹一下,這是我三弟,郭懷秋,是北橙華的分局警官,我們村最大的官!”
阿離眼皮一跳,下意識摸了摸揣錢包的口袋,才接過酒杯,點頭道:“郭警長。”
“哪里哪里,警長不敢當,我連個證都沒有,就是管著這一片幾個村子,局里就倆人,我是既當局長又當警員,一忙起來呀,可就找不著北了!”
“郭警官鞠躬盡瘁,對我們這些旅行訓練師也是天大的好處呀!”
“您這可是捧殺我了,哪有什么鞠躬盡瘁,都是應盡的職責。”
一杯酒下肚,兩人的關系瞬間就拉近了不少,阿離瞇著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警察,問道:“郭警官是屬北橙華市管轄的?”
“我們是屬于第十六分局的,雖說只是鄉村的分局,但其實連救火防災這些事都得管,累呀!”
“是,農村的事情千頭萬緒,大小事都得靠警察來管。”阿離點著頭,表示肯定,進而又問:“不知道郭警官認不認識卡那茲的周炎?”
這中年男人搖頭道:“這又是哪號人物?”
“沒什么,也是當警察的,和我們家有點關系。”
“喲,那改天咱得一起出來喝一杯!”
阿離笑著不斷點頭,已經不想再和他說話了,于是轉而對郭大喜說:“我嘗著你們村的菜都蠻新鮮的,在城市里可吃不到。”
“那可不!”他一聽阿離的夸獎,高興地咧開了嘴:“我們村的菜,那是真正天然無污染,我以前去橙華打拼過,你們城里的菜呀,不行!”
“你們就不往城市里賣點?”
一聽這話,原本高興的神情立馬黯淡下來,連帶著周圍人都一陣長吁短嘆:“沒有路呀!就這么一條土路,還是這幾年村里大伙兒一起出錢修的!”
“可是路這么糟,你們怎么出去呢?”
“出去?嗨!有幾個出去的?我這算是獨一份了!”
“那你們的年輕人就不想出去闖蕩?不想去城市里賺錢?”
“誰不想呀!”許是多喝了幾杯,郭大喜滿臉通紅,把他黝黑的皮膚都變了色,他大聲說:“哪個年輕人不想出去賺錢呀?可是咱沒文化,出去也就是干苦力。而且,家里面要是沒個男人,肯定得被人欺負。”
“被人欺負?怎么回事?”
郭大喜無奈地笑了,對阿離說:“你們城里人可能不知道農活是怎么干的,那都是重活。開地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沒有男人干不了。你看到北邊的梯田了沒?那都是這幾年村里才有實力開的。家里要是沒男人,那臨近的人家今天種你家一點,明天種你家一點,不用一年半載就成了別人的地了。你跟人家理論,別人就說閑話,說放著浪費還不如人家幫你照看呢!”
阿離聽后十分震驚,他還真不知道農村的這些彎彎繞子,追問道:“那被人占了地怎么辦?”
“打唄。”
如此輕描淡寫的兩個字,讓阿離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了一副村民們拿著草叉鋤頭,在坑坑洼洼的田壟上血流成河的畫面,他皺著眉問:“村民械斗,這么大的事警察不管嗎?”
一提到警察,在一旁喝酒的郭懷秋尷尬地笑了笑,說:“都是常事了,再說,我們局子里才兩個人,想管也管不過來呀。”
“那你們平時有什么事……”
“到祠堂,幾家老人商量出個對策,方圓百十里的村子都是這么干的。”
阿離深吸了一口氣,笑得很吃力:“我對你們南島人真是一點都不了解啊!”
“哎,城里人嘛……”郭大喜伸手想拍拍阿離的肩膀,就在這時,祠堂外突然傳來一陣吵鬧,眾人一齊向門口轉頭,就見一個五十多歲頭發花白的老婦跌跌撞撞地撲到祠堂門口,抓著門框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
郭大喜騰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往門外走去,叫嚷著:“娘,出什么事了?”
“你那媳婦兒,她,她,她犯病了!”
舉座嘩然,祠堂里喧鬧的議論聲簡直像菜市場。阿離抬眼看了一下一直在一旁沉默的菲兒,女孩的眼睛里有千言萬語,無視了阿離的輕輕搖頭,起身追上郭大喜,說:“郭大哥,你先別著急,我們能幫幫你。我們都是經過急救訓練的,我還稍微懂點醫學,一般的病還能看看。”
郭大喜已經急得抓耳撓腮,一聽菲兒懂醫,就像是見到了救星,抓住她的手說:“妹子,太謝謝你們了!村里沒有大夫,這突然犯病,我也一下麻爪了。來,咱快走,我帶你們去!”這下逼得阿離也不得不站起來,緊跟著郭大喜走去。
郭家緊鄰祠堂,有著不亞于祠堂的豪華,當然這個豪華是與周圍的木樓比較出來的。進了大院,繞過屏風,便是四面吊腳樓,院中一口井,桔槔轆轤相當古老,另有一個小小的石磨,一樓養些火稚雞可達鴨之類的家禽,還有一條大狼犬沖他們直叫,被郭大喜一嗓子吼回去。二樓才是住人,沿樓梯踏上檐廊,木梁勾心斗角,雕有紋飾,以吉祥的蝠、桃為多,護欄一樣的窗欞交錯縱橫,擋在玻璃窗前,看起來反倒讓窗戶沒法打開了。郭大喜住東廂房,推開木門進去,是一間客廳,轉向南有墻隔開,才是臥室。
郭大喜急匆匆地沖進臥室,“啊”地一聲叫了出來,阿離和菲兒緊隨其后,一進臥室,就見一個穿著紅喜服的女人躺在床上,面色蒼白,口唇青紫,冷汗直流,另一個老太太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徒勞地抓著她的手腕。
“這是怎么回事?”菲兒大步上前,推開了礙事的郭大喜,一邊問著一直在屋里的老太太,一邊二話不說解開女人的衣服扣子。
阿離斜眼瞄了一下癱坐在地上的郭大喜,拉著他就要起來,突然聽到那老太太說:“俺也不知道啊!剛才她說嗓子疼,吃了兩片藥就這樣了。”
“什么藥?”
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拿出藥盒,藥盒油乎乎的,紙殼的毛邊都磨禿了,但好在還能看清上面的文字。一看到“阿莫西林膠囊”幾個字,阿離和菲兒不約而同地叫道:“青霉素過敏!”
菲兒趕忙伸手去摸她的脈搏,一拉開新娘的袖子,眉頭就是一皺,手指搭在新娘纖細的手腕上,轉頭對阿離說:“脈搏細弱,心率大概……120次。阿離,快,腎上腺素!”
阿離摸著腰包遲疑了一下,這是他們唯一的藥品,在森林里是救命的東西,隨隨便便用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南島人身上,他的心里不僅是猶豫,更升起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阿離!”菲兒又叫了一聲,順著菲兒的目光,阿離的注意力落在了那個漂亮的新娘身上,然后不禁深吸一口氣。他不再猶豫,從腰包里翻出僅剩的那支腎上腺素,掰掉了裝著普魯卡因的針管,沒有混合就遞給菲兒。菲兒把注射量調到0.5mg,取下針帽,對那女人的肩膀三角肌扎了下去,一針打完,總算松了口氣。
“已經打了一支腎上腺素,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你們盡快聯系醫生。”菲兒抹著額頭上的細汗,見郭大喜和那老太太都傻愣愣地站著,無動于衷,一跺腳急道:“去啊!叫醫生呀!愣什么呢?我幫你們看護病人。”
阿離見郭大喜只是木訥地點點頭,還是沒有要行動的意思,便沖菲兒使了個眼色,拉著郭大喜的胳膊把他往屋外拽,嘴里說著:“郭兄,嫂子雖然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但也只是暫時的,我們手頭一沒有藥物,二沒有醫療器材,連個聽診器都沒有,現在只能靠你盡快找來醫生。你不要有顧慮,請醫生的錢我們可以借你,先救眼前之急……”
那郭大喜終于聽懂了,忙不迭地點頭,感動地都快哭出來了:“老弟,你真是我們郭家的大恩人吶!老天開眼,在最要命的時候派你過來,這恩情我郭大喜一輩子都忘不了!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好好,我聽你的,我去找大夫,現在就去!”這便撒開丫子一溜煙地跑下樓了。
樓下早聚了以郭逢春為首的一大幫子人,郭大喜站到人群中間說了幾句,就有幾個年輕后生跑出門去,聚集的人群也漸漸散了。郭逢春對自己的兒子說了什么,把他支開,一個人爬上樓梯,上來后先朝阿離拱手做了個揖,說:“陳先生救命之恩,我郭家上下無以為報。大恩不言謝,以后但凡有什么需要的,您開口就是,郭某必當肝腦涂地。”
“肝腦涂地太夸張了。”阿離撓著頭微笑道:“我們就是做了點兒力所能及的事。你們派人去請醫生了?”
“請了請了,只不過現在天已經黑了,山路難走,恐怕請來也是明早了。”郭逢春抬起頭望著幾乎全黑的天色,嘆息著說道:“也不知她能不能挺過去。”
阿離有種奇妙的錯覺,好像老人對他兒媳婦生命垂危這件事表現得并不那么悲傷,只是十分可惜。要是自己的女兒應該就不一樣了吧,阿離這樣想著。
“那位女醫生……可是陳先生的妻子?”
阿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問的是菲兒,搖搖頭道:“我們只是同學。”
“哦,我看您替她擋酒,還以為你們關系不一般呢。”郭逢春的臉色沉了沉,明顯是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郭村長有何指教?”阿離給他個臺階,擺出來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陳先生,您可能要笑我迂腐,不過這句話我還是要說的。”他頓了一下,緩了口氣,才開始說道:“這男女授受不親啊,你們表現得這么親密,總會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這三人成虎,不可不防啊!”
阿離還以為老頭神秘兮兮地是要說什么呢,這句“男女授受不親”一出來,他差點沒憋住笑,掐著自己的大腿強忍著才能面色如常地回答:“郭先生的教誨在下明白了,以后一定注意。”
老頭點了點頭,一副滿意的樣子,也打開了話匣子:“這祖宗禮法還是不能變啊。幾千年就這么傳下來的,肯定有它的道理。”
“郭先生是世居此地?”
他搖頭道:“我太爺爺輩躲避戰亂遷來的,那時候連條土路都沒有,田地都是一點一點開墾起來的。”
“篳路藍縷啊!”阿離感慨道。
“什么?”
“難吶!”
老頭跟著點頭,也說了聲“真難”。
“現在村子里怎么樣?”阿離心不在焉地問著,抬頭四顧,連電線都沒有,村子里竟然還在燒煤油燈,還能怎樣?
“挺不錯的。”阿離聽后全當是老頭心態樂觀,哪知他還煞有介事地解釋:“今年又新買了兩畝耕地,祠堂也是前幾年修繕的。”
“買地?”阿離有點奇怪,這些林里的耕地不都是砍樹開墾的嗎?哪有賣的?
“月河南邊的,兩畝良田呢,開了幾十年,今年他們家總算是肯賣了。”
“開墾了幾十年的土地說賣就賣?”
“他不賣地也不行啊,總得娶媳婦嘛!”
阿離心里就像被誰打了一拳似的猛震一下,突然間想起來了那張被他放進錢包里的紙條,他不動聲色地把手插進口袋里,問道:“恕我冒昧,你們村娶一個媳婦,花銷這么大嗎?”
郭逢春嘆了口氣,說道:“明媒正娶的,花銷能不大嗎?哪家姑娘愿意來我們這窮鄉僻壤啊,來了,那也得要萬紫千紅一片綠,三金三響一冒煙。”
“什么萬紫千紅?”阿離聽著這名頭,有些發懵。
“彩禮。萬紫千紅一片綠,就是一萬張五塊的,一千張一百的,再加一把五十的;三金三響一冒煙,就是金戒指,金耳環,金鐲子,電腦手機大彩電,再加一輛車。”
阿離一陣頭疼,他捂著腦袋苦笑道:“你們這也沒電啊,連路都沒有,要電器和車干什么?”
“說的是啊!這算下來大幾十萬的彩禮,我們誰也出不起!這是西邊那幫人的說法,人家比我們富裕多了。”
“那你們娶媳婦……”
“換親唄,還能咋地?”
“換親?”
“女孩長大了就換出去,這樣兄弟起碼能討到媳婦。”
“您這兒媳婦就是換來的?”
郭逢春突然摸著下巴沉默了一會兒,臉上笑出了一圈褶子:“我沒閨女,娶的,娶的。”
“花了不少錢吧,這么漂亮的媳婦!”
“還行,還行,都是鄰村的……”
這老頭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阿離倒來了精神,越不想說,阿離就越想叫他多說,就在他整理語言準備下一番攻擊時,卻聽屋里傳出了一聲驚呼:“醒了,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