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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特史》

少年狄奧多里克最早出現在歷史舞臺上時只有七八歲,他被當作人質送到東羅馬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時間是461年前后。雖然年少,狄奧多里克卻肩負著重要的使命。他的伯父剛和當時的東羅馬皇帝利奧一世簽署了一份新的外交協議,根據協議,他可以獲得每年300磅(1磅≈0.45千克)黃金的援助(也可以稱其為貢金),而根據協議的擔保條款之一,狄奧多里克被送到君士坦丁堡。所有這些都是例行程序,自古以來,羅馬政權一直要求地位高的人做人質,以確保條約得到履行。《哥特史》52.271。

這一畫面來自約達尼斯(Jordanes)的《哥特史》(Getica),該書創作于公元550年前后的君士坦丁堡,現代人對這位少年的理解主要依據這本書。后來,在意大利坐穩王位之后,狄奧多里克總喜歡說(尤其是對外國的統治者)自己來自一個獨一無二的“紫袍家族”(gens purpura)。他本人的合法性源自這樣一個事實,即到520年前后,權力移交給他的孫子、繼承人阿塔拉里克(Athalaric)時,他的家族已經連續17代統治哥特人而沒有受到挑戰。長期以來,約達尼斯的《哥特史》一直被視為對這一觀點的關鍵性支持,書中不僅有一份完整的狄奧多里克所在的阿馬立(Amal)家族的世系表,還有其中一些突出成員的事跡。紫袍家族,見《信札》 4.1; 9.1; 10.1—4等。《信札》9.25歷數了各代人。《哥特史》14.79—81列出了更詳細的阿馬立家族世系表。

但是,在全盤接受這一說法之前,一定要更加仔細地看一看其來源。就像約達尼斯在前言中所說的那樣,其主要信息來源之一是羅馬元老院成員卡西奧多羅斯(Cassiodorus)所寫的《哥特人史》(該書現已佚失),和約達尼斯流傳下來的其他作品的比較也證實了這一點。我們在下一章還會提到卡西奧多羅斯。約達尼斯告訴我們,卡西奧多羅斯的《哥特人史》他只看了三天,但是這里真正重要的一點是卡西奧多羅斯是狄奧多里克朝廷上的人,而且這本書是他在為這位國王服務期間寫作的。顯然,由此看來,如果說約達尼斯所提供的是阿馬立家族獨特王族地位的獨立證據,這是很難讓人信服的,因為無論是狄奧多里克的說法,還是《哥特史》所提供的支持,最終都源自同一個地方,即狄奧多里克本人的朝廷。約達尼斯在《哥特史》前言2—3提到自己使用了卡西奧多羅斯的《哥特人史》。Momigliano (1955) 有一個著名論點,即約達尼斯為掩蓋自己和卡西奧多羅斯的密切關系而說了謊;Goffart (1988)則持相反觀點。兩種觀點都有其他支持者。我在Heather (1991),c. 2 (1993)中詳細說明了自己的觀點。卡西奧多羅斯信件中與該爭論特別相關的是《信札》9.24—25。一旦認識到這一點,如果你繼續深入挖掘,很快就可以對狄奧多里克真實的家族背景有更好的了解。5世紀60年代早期,他作為人質來到君士坦丁堡。他肯定來自顯赫的家族,否則不會被當作人質,但家族的顯赫地位并非由來已久,也沒有到狄奧多里克后來所聲稱的程度。

他的父親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老大瓦拉米爾(Valamer),老二狄奧德米爾(Thiudimer),老三維迪米爾(Vidimer)。根據比較可靠的史料,三兄弟在5世紀50年代后期成為人數眾多的哥特人的首領,在此前的幾十年,這些哥特人臣屬于阿提拉的匈人帝國。5世紀40年代,阿提拉可怕的征服大業已經從君士坦丁堡的城墻延伸到巴黎郊外。有關阿馬立家族的傳統觀點(該觀點直接源自狄奧多里克希望在意大利傳播的那種信息)是,最晚從3世紀中葉開始,他們就統治著哥特“民族”的一半,即東哥特人。另外一半傳統上被稱為西哥特人,也是從3世紀開始,他們和阿馬立家族所領導的東哥特人分道揚鑣。但所有這些都是狄奧多里克本人的宣傳所直接產生的空想。在狄奧多里克本人獲得巨大成功之前,阿馬立家族遠不像他后來所宣稱的和現代評論者據此所認為的那樣輝煌。

一方面,公元463年時還留在中歐和東歐的哥特人根本不統一。狄奧多里克的父親和伯叔所領導的那部分定居在從前羅馬行省潘諾尼亞(Pannonia)所在地,在今天的匈牙利的巴拉頓湖(Lake Balaton)附近。此外,還有一大批哥特人聯合起來,根據協議生活在羅馬帝國東部的色雷斯地區。另外一批人數也不少,依然處于匈人的支配之下,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467年。還有其他兩個獨立的哥特人群體,人數似乎比較少,生活在克里米亞和亞速海的東海岸。當然,我們無法得知精確的人數,但是在中歐和東歐,匈人政權崩潰后,阿馬立家族領導下的哥特人至多不超過我們所知哥特總人數的四分之一。這還沒有考慮到另外一點,即還有其他我們尚不知道的哥特人群體,這是完全可能的。色雷斯哥特人在接下來發生的事中起了很大作用。匈人統治下的哥特人,見Priscus fr. 49。克里米亞和亞速海岸的哥特人,見普羅柯比《戰史》8. 4.9 ff.; 《論建筑》 3.7.13。

同樣重要的是,甚至就連三兄弟對潘諾尼亞地區哥特人不受挑戰的統治也是后來才有的說法。從《哥特史》中一段被誤解的敘述中,正好可以看出阿馬立家族的輝煌是虛構出來的。這一段表面上描述的是征服哥特人的匈人國王(文中說他是Valamver)的幾次勝利,但實際上說的卻是狄奧多里克的伯父瓦拉米爾(Valamer)的早期生涯。所描寫的場面讓人激動。這表明瓦拉米爾并不是不受挑戰地統治一半哥特人的王族之一員,而是在和其他的哥特領導者爭奪之后才成為首領的。他親手殺死維尼塔里烏斯(Vinitharius)并娶了其孫女瓦達梅爾卡(Vadamerca)為妻。與此同時,一支敵對勢力也被穩步消滅,其中包括托里斯蒙德(Thorismund)和格西蒙德(Gensemund)兩兄弟,兩兄弟的父親胡尼蒙德(Hunimund),以及托里斯蒙德的兒子貝里蒙德(Beremund)。經過上一代人的互相殺戮,格西蒙德選擇接受必然,服從瓦拉米爾的權威,而貝里蒙德則帶著他的人馬西遷,退出爭奪。到了5世紀50年代晚期,瓦拉米爾及其兄弟通過對各路敵對勢力的艱苦斗爭,在潘諾尼亞地區的哥特人中脫穎而出,這些斗爭可能都發生在453年阿提拉去世之后,因為阿提拉通常不容許他的附庸民族中有過于強大的統治者。《哥特史》48.246—252,在Heather (1989)中有詳細闡述。

事實上,這一材料將阿馬立王朝的經歷變成了人們耳熟能詳的5世紀的故事。要成為一個龐大武士集團無可置疑的領導者,需要強大的政治手段。盡管細節方面可能不同,但總是需要軟硬兼施:用武力讓潛在的對手不敢將矛頭指向自己,用充足的金錢讓足夠多的步兵和中層領導者滿意,而武力實際上就是由此產生的。然而,在匈人到達之前,羅馬歐洲邊境之外地區的經濟活動還很簡單,武力和金錢往往相對短缺,金錢尤其如此。例如,在公元400年之前羅馬以外的考古遺址中,只能發現少量的白銀,幾乎沒有黃金,并不是說當時沒有黃金,而是它太寶貴了,不會被用來陪葬,并且人們也很少會將其丟失。

在羅馬之外,以農業為主的經濟每年也會產生少量盈余,但只能支撐相對少數的非農民從業者。因此,無論是職業武士,還是用來招募他們的現金,都遠遠稱不上充足,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主要是不擇手段地獲取羅馬的資助),邊境之外的這些國王才能聚集足夠的軍隊,支配更大的地盤。當時常見的情況是各路軍閥擁有小規模王國,而不是經歷多個朝代的大帝國。大型的霸權往往曇花一現,僅限于某個精明強干的領導者的有生之年。

阿提拉帝國的興衰從兩個基本的方面改變了這種形勢。首先,在羅馬邊境之外的世界,黃金出現了爆發式的增加,特別是在匈人位于多瑙河中游的核心地區。可移動的羅馬財富是匈人征戰的主要目標,無論是作為戰利品,還是作為一年一度的貢金。匈人每次獲勝后,貢金的數量就會增加,最終高達每年2 000磅黃金。這一切不僅在文本中有清楚的記載,也體現在考古發現中,匈人時代的這類新財富出現在大量埋有豐富黃金的墓葬中。5世紀50年代中期,匈人霸權開始瓦解。有了足夠的財富在世上流通,這引起了敵對軍閥之間的激烈競爭,就像狄奧多里克的伯父和他的競爭對手之間所發生的那樣。這些軍閥已經成為匈人帝國的第二梯隊領導層,財富也在短期內維系著這個沖突頻發的政治結構。

其次,即使在5世紀50年代中期匈人帝國崩潰之后,匈人時期留下的總體影響(阿提拉的勝利,以及他為贏得這些勝利而積聚的軍事力量)也將使多瑙河邊疆的長期戰略力量平衡不利于羅馬帝國。東方和西方的帝國當局現在不得不應付大量更龐大、軍事實力更強的鄰國軍隊。這意味著5世紀中期圍繞瓦拉米爾這樣的人物形成的新勢力,僅憑其自身的能力(或暴力)就能繼續獲得羅馬的財富。他們一邊向原來屬于羅馬帝國的部分地區推進,這些地區的經濟依然比邊境之外發達,一邊和羅馬帝國建立政治關系,從中獲得金錢。在阿提拉去世之后的十年里,匈人勢力急劇衰退,匈人不再能在政治上支配像哥特人這樣的臣屬部落,這些附庸部落之間很快形成了軍事上更有效的新組織。除了彼此爭吵,他們開始對原屬西羅馬的部分領土和東羅馬的貢金虎視眈眈。

瓦拉米爾嚴格遵循了這兩條成功秘訣。在排除了眼前的哥特對手后,他不僅占有了在西羅馬潘諾尼亞行省的部分土地,還大力爭取君士坦丁堡的外援。狄奧多里克被送到君士坦丁堡是為了給協議做擔保,作為回報,君士坦丁堡每年要給瓦拉米爾300磅的黃金。要想說服武士們效忠,這筆定期而至的現金是十分有用的。事實上,考古證據清楚地表明了瓦拉米爾等人是怎樣用這些財富贏得政治支持的。匈人時代之后的中歐遺址出土了各種各樣的羅馬物品,除了雙耳細頸酒瓶之外,還有一些極其華麗的男女個人裝飾品。宴會和貴重的珠寶是贏得潛在追隨者的捷徑。5世紀西羅馬崩潰后,一方面非羅馬王朝進入(至少是靠近)羅馬領土,另一方面這些王朝利用羅馬的財富增強勢力,吸引比以前更加龐大的軍事支持,兩者之間一直有非常密切的聯系,此時依然如此。每年給瓦拉米爾的300磅黃金,見Priscus fr. 37。4世紀哥特人主導的切爾尼亞科夫(Cernjachov)文化中的可見財富與匈人時代的黃金反差驚人。例如,比較Heather (1996)第三章與Bierbrauer (1980)或Bona (1991)。Heather (2009)第五章較詳細地討論了匈人帝國起落的宏觀影響,也完整列出了當前的學術成果。

例如,在5世紀前半葉分別在北非以及高盧南部和西班牙創立了羅馬的后繼國家的汪達爾人和西哥特人那里,我們發現了同樣的情況。起初,汪達爾人和西哥特人都是由獨立的群體組成的松散聯盟,小群體有各自獨立的領導者,后來到了羅馬的土地上才集中到一個領導人之下。促進這些部落權力集中的,不僅是羅馬世界巨大財富所帶來的可能性,還有這樣一個事實,即它們的統一發生在西羅馬依然強大到足以毀滅它們時。史料所保留的歷史細節表明,當時羅馬的威脅依然重大,這一負面因素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使原本獨立的各個部落愿意推翻長久以來的分離傳統,建立新的政治關系,并以此為基礎重新組合。

然而,在許多方面都與阿馬立家族的故事十分接近的,是法蘭克人的墨洛溫王朝,與狄奧多里克家族一樣,墨洛溫王朝的興起基本上發生在西羅馬滅亡之后,并沒有受到什么帝國威脅的影響。在這方面,圖爾主教格雷戈里(Gregory of Tours)于6世紀90年代撰寫的《法蘭克人史》提供了確鑿的證據。在西羅馬政治崩潰的時代,墨洛溫王朝的希爾德里克(Childeric)在現為比利時的地區強盛起來。大約在5世紀80年代,他讓兒子克洛維(Clovis)繼承了一個以圖爾奈為中心的強大王國。后來,克洛維把墨洛溫王朝的勢力范圍擴大到了幾乎整個法國和萊茵河以東廣大的非羅馬地區。他還以改信基督教而聞名。在現代法國的政治神話中,這兩件事確立了他“建國者”的地位。但是在我看來,和開疆拓土至少同樣重要,甚至可能對于開疆拓土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克洛維悉數殲滅了敵對的軍事首領,將其殘部收歸自己麾下。根據格雷戈里的記載,克洛維除掉了至少7個競爭對手。這些人中有一些至少是他的旁系親屬(瓦拉米爾可能也除掉了一些親屬)。格雷戈里在相關章節的末尾引述了據說是克洛維在法蘭克人集會上的演說:

生活在陌生人之中,就像孤獨的朝圣者,在我遭受災難威脅時,卻沒有人能來幫助我,多么可悲!

格雷戈里對這段話的評論體現了其本人的典型黑色幽默:

他這樣說,不是在為他們的死亡而難過,而是因為狡猾的他希望還能找到一些幸存的親屬,以除之而后快。

倘若瓦拉米爾有幸擁有一位像格雷戈里這樣杰出的歷史學家為其作傳,那么在傳記中,這位創立了阿馬立政權的大人物很可能也會說出類似的話。當然,二人的人生經歷十分相似,但是所有這些都只是讓我們一開始提出的問題更為迫切:一個幾乎名不見經傳的哥特人首領的侄子,怎么能影響上帝揀選的羅馬皇帝的特權呢?對汪達爾人和西哥特人的更詳細討論及完整的參考文獻,見Heather (2009),c.4。克洛維,見圖爾的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2.4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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