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蟋蟀葫蘆和夜明珠:中國人的風雅之心
- (日)后藤朝太郎
- 5595字
- 2020-03-06 11:36:58
中國的書法與藝術
充滿藝術氣韻的書法
好的書法作品必須要氣韻生動。氣韻存在于個人、社會及時代之中,而且個人、社會和時代的高雅氣韻在書法作品中會得到自然流露。書法藝術超越了曲藝等其他賣弄技藝的藝術,會通過書寫者的筆端自然流露出其獨有的氣韻。
關于書法究竟屬不屬于藝術,前些年爭論得比較多。我個人覺得,書法還是應該劃入藝術范疇的。不過,對于習慣了純美術作品的西方人來說,要理解東方書法的價值確實比較難。
蘇東坡的《寒食帖》原為北京顏世清先生的舊藏,今天收藏在菊池惺堂手中,在關東大地震時菊池先生曾冒死將《寒食帖》救出(1)。日本帝室博物館(今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有王羲之的《喪亂帖》。岡田正之先生藏有王羲之的《九月十七日帖》。這三件書法作品氣韻躍然紙上,是毋庸置疑的天下國寶,用東洋藝術精粹中的精粹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長期浸淫于書畫藝術的著名畫家中村不折曾提出“書畫一致論”的名論,在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說法,《揚子法言?問神篇》中就有“書,心畫也”的表述,可以看出自古至今東洋書法和繪畫的精神都是一致的。
書法萌芽于東方,是東洋(日語里的“東洋”,指東亞和東南亞各國)人獨有的一種藝術。如果不是東洋人,很難理解到書法作品所呈現出的氣韻。如果西洋人要想欣賞東洋的書法作品,必須要在東洋進行專門的訓練,要有相應的修養和經驗才能欣賞得了。書法藝術的價值是從人的直覺產生的,無法用西洋人所習慣的將事物分解后再套用各種理論的方式去進行欣賞。書法藝術的高雅氣韻往往體現在讓人難以名狀的地方。
書法藝術的價值要考慮其背后的時代精神
一直以來我都在強調,書法藝術與書寫者本人、書寫者所處的社會和時代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自王羲之之后,由于人、社會和時代都發生了變化,所以后人即便花再大力氣去臨摹王羲之的作品,也不可能寫得和王羲之一模一樣。同樣的道理,六朝和隋唐時代寫經生在麻紙上抄寫的經卷,今人即便是去仿寫,也難以體現出那種獨特的氣韻。別的先不說,首先當時所用的貍毫毛筆在今天就不可能得到。另外,當時的時代氣韻和人們信仰的力量在今天也是很難完全再現的。在失去了當年的信仰后,即便是能描摹出當時書法的外形,但那種時代的氣韻是模仿不出來的。今天的周圍環境和生活狀態與當時已經完全不同,所以要想再次體現出寫經生當時的心情也是完全不可能的。這也是為何敦煌保存下來的經書在今天我們再也寫不出來的原因。
人們通常會覺得,只要能將他人的書法作品描摹得好,時間長了自然就可以寫出同樣優秀的作品,其實不然。這樣去描摹僅能確保自己能夠掌握很好的書法技巧,要想寫出真正有藝術價值的書法作品,僅靠這樣的方法是完全不行的。說得簡單一點,氣韻生動的書法作品是無法靠臨摹來實現的。篆書和隸書的時代我們暫且不說,楷書、行書和草書其實都有非常鮮明的時代特征。就跟唐畫、宋畫和元畫在色彩方面各有特色一樣,不同時代的書法作品也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智永的書法作品體現隋代的特色,歐陽詢的書法作品體現的是唐代的特色,董其昌、王鐸和傅山等人的作品體現的是明代的特色。每個時代的書法作品有每個時代的特色,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而書法作品的藝術價值也正蘊藏于此。李陽冰是唐代的篆書名家,安徽的鄧完白是清嘉慶年間的篆書名家,今天的羅振玉和吳昌碩等同樣也是篆書和籀(zhòu)文(早期大篆)的名家。但是,即便李陽冰、鄧完白、羅振玉和吳昌碩等人篆書寫得再好,也不可能再現周代或秦代篆書的那種靈氣。所以,一旦錯過了某個時代,后世的書法作品就不可能再有那個時代的氣韻了。
然而,練習書法之人通常都會去臨摹鐘繇、王羲之、唐太宗、顏真卿及宋元之后的名家的書帖,這沒什么問題——在日本也是如此,練習書法之人也都會去臨摹佐理、行成、道風、春水、山陽和東湖等書法名家的書帖。因為羨慕古人書法的神韻所以才去臨摹,不管怎么說這是很好的一種行為,但需要提醒的是,不管花多大力氣去臨摹,最終也僅能模仿其外形而已,書法的時代特色,就如同我在前文中敘述的那樣,是模仿不來的。古代名家的書法作品背后都有其強大的社會力量作支撐。王羲之之所以能夠成為“書圣”,正是因為其背后有著晉代這樣一個各種藝術大爆發的時代。晉代的時代精神也正是通過王羲之的筆端而留在了書法作品中。同樣的道理,唐太宗之所以能夠成為書法名家,也正是因為其背后有一個文化大繁榮的盛唐存在,而通過唐太宗的書法作品,我們也能夠感受到盛唐的氣息。另外,通過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代天子的御筆,我們也能夠感受到當時的時代氣息。
所有的書法名作,其實都是書法家所處時代的藝術精神,借用書法家的手而表現出的產物。如果不明白這一點,那即便臨摹再多的書法名家的作品也是枉費。所以說,某一時代的藝術精神其實是挺重要的。如果不是生活在晉代,不是在蘭亭內玩曲水流觴時的那番心情,就根本不可能重現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神韻。我對各個時代的藝術精神所具有的巨大影響力無不充滿了崇敬之情。所以也勸誡大家,要想欣賞書法藝術,一定要將其還原回它所產生的時代才行。
書法作品會受書寫者的心情和周圍環境的影響
有很多商業人士整天過著忙忙碌碌的生活,生活在物欲橫流的環境中,內心被世間的俗務所羈絆,根本體會不到超凡脫俗的妙趣,僅是單純地以轉換心情、修養身心為目的去臨摹王羲之的書帖,所以在他們眼中僅能看到王羲之書法作品的外形,其內里的神韻是完全感受不到的。對這樣的商業人士來說,僅是臨摹王羲之的作品就已經很難了,再要求他們寫出神韻來,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書法是東洋的一大深遠幽玄的藝術,要想參透書法的奧義,就必須對中國非常了解才行。細而言之,中國大致有以下特點。
一是中國的國土面積非常大,有著無限的山水平原,自然環境優美。
二是中國人喜歡以自我為中心,做事慢悠悠的,顯得從容不迫。
三是中國的文人多才多藝,不僅能寫書法,繪畫及詩歌也非常擅長。
四是中國文人喜歡結交同為文人的朋友,而且喜歡收集古人的書法名作、名畫和題跋等。如果有人收集到了天下名品,則會有很多文人前去欣賞。
五是中國文人寫書法并不是為了去謀得什么好處,純粹是自娛自樂,為了自己高興。
六是中國文人不在乎國家的盛衰,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舞文弄墨上。也就是說,即便是國家亡了,中國的文學與藝術也照常存在。
除了以上所述的六點外,中國還有其他的一些特點,在此就不贅述了。中國的國土遼闊,人口眾多。單是從人口基數上也可以算出,中國的書法家肯定會比日本多得多。希望日本的書法研究者能夠充分了解我上述的關于中國的六大特點。這些特點中的任何一條日本都不具備,而且也根本尋求不得。日本人要想書法寫得像中國的名家一樣,那可能性是微乎其微。說得絕對一點,只要日本人不歸化于中國,就不可能寫出中國名家那樣的書法作品。中國古代名家的一些書法作品確實寫得出神入化,讓人一見就會垂涎三尺。蘇東坡的《寒食帖》尤其是如此。凡是欣賞過《寒食帖》的書法家,無不感慨自己能力的不足。書法名作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可以直擊我們的內心,把我們帶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在書法名作面前,沒有帝王,也沒有國土,沒有國境,也沒有富貴,有的僅是一種攝人心魄的藝術魅力。所以說,即便是國家亡了,書法藝術依然會存在。在書法藝術的世界中,四海之內的所有書寫者都是兄弟,都是朋友,不會存在任何的排外思想。以上是我從書法藝術中得到的一點感悟。
日本書法的未來還是未知數
中國的書法,如果不是中國人的話,根本就寫不來。如果硬要去模仿,那只能落個貽笑大方的下場。即便是把筆墨紙硯,甚至是書桌全都換成中國進口的,如果不是中國人的話,在日本也寫不出中國的書法。日本的書法與中國的書法有很大不同,首先在單鉤執筆還是雙鉤執筆方面,兩國就不盡相同。其次,兩國書法家在書寫時手腕的傾斜角度也完全不同。再次,書法家坐在書桌前的態度與姿勢、心情、大腦中思考的東西以及對詩文的愛好也完全不同。所以說,要想讓日本文人徹底中國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日本舉辦的一些書法展覽,有時中國的文人也會前去參觀。為了禮貌起見,他們通常都會說一些好話。但是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我們日本的書法家其實寫得并沒有那么好。書法起源于中國,而且文房四寶筆墨紙硯的故鄉都是中國,所以中國書法名家眾多也是理所當然的。在中國,一些店外的招牌上寫的文字都非常優美,而在日本店外的招牌則大多交給一些并不怎么會寫字的油漆店書寫。
其實,日本書法完全沒必要去跟中國書法比較,只要寫出自己的風格就好了。中國鑄造刀劍的歷史久遠,傳說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出現了干將、莫邪等鑄劍大師。日本刀與中國的青龍刀完全不同,但這并不妨礙日本刀在中國大放異彩。在日本書法史上也出現了公任、行成、道風、貫之等名家,尤其是在立著的半切紙邊站著用假名書寫時,那真是有行云流水之感。一些中國的留學生看到傳統舞臺劇中演員站著在豎立的壁板上寫字的場景,都會驚訝不已。在中國站著寫字是不符合古禮的,但日本書法卻不存在這些限制。所以說,日本書法要想立足,就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才行??赡芸磻T了中國書法風格的人會不喜歡日本的書法風格,認為日本的書法走上了邪路。無論是舊時的春水、鳴鶴的書法,還是今天后藤子的書法,都具有很顯著的日本風格,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日本書法。就像不同的土地會產出不同的特產一樣,不同地區的書法也理應有各自的特點。評價一幅書法作品的好壞,主要還得看它所具有的神韻和藝術價值,但是從今天日本書法界的情況來看,書法還沒有真正上升到“書法”的程度。
很多書法作品都是在超越了現代藝術,并且擺脫了世俗的束縛之后才呈現出藝術的妙趣。這需要書寫者有充裕的時間去進行創作才行。但是日本的國土面積狹小,造就了日本人凡事求快、著急忙慌的性格。對日本人來說,比起幾十公里的馬拉松比賽,短時間內就可以結束的百米比賽更受歡迎,所以日本人不可能像中國人那樣悠然自得地去進行書法創作。鑒于日本人的這一性格,與其模仿中國的書法,還不如創造日本特有的書法更有意義。綜觀當前整個日本書法界,包括山本梅莊、巖谷青山和犬養毅等書法大家在內,要想在近期創立日本獨有的書法藝術還為時尚早??傊毡緯ㄔ趯頃兂墒裁礃幼樱F在還是未知數。
福建薩鎮冰先生送我的書法作品
薩鎮冰(1859—1952)先生是中國福建省的省長(任期為1922至1927年),德高望重。他曾送我一幅正楷書法作品,現在就掛在我東都茅屋的中國室內。每當我看到那溫潤如玉的筆致都會心情大好,尤其是當我每次從中國回來的時候,看到薩鎮冰先生的書法作品,旅途的疲勞都會大為削減。薩鎮冰先生給我寫了如下一首詩:
君子法天運,四時可前知。
小人惟所遇,寒暑不可期。
利害有常勢,取舍無定姿。
焉能使我心,皎皎遠憂疑。
后藤先生雅正 薩鎮冰
薩鎮冰先生的筆意與隋朝智永和尚所寫的千字文的筆意有些相似。他寫字喜歡用一支羊毫毛筆,用筆鮮明和緩,筆端露鋒,一筆一畫都一絲不茍,充滿了溫潤之感——這樣的書法作品是對其自身品格的良好表現。薩鎮冰先生今年六十七歲,與我去年已經去世的母親同齡。
民國十四年(1925)四月,我沿閩江逆流而上到福州游玩,在當地的野上校長和陳先生的引薦下,有幸到省長公署拜會了薩鎮冰先生。福建的省長公署是一座舊式的衙門式建筑,頂棚很高,高大巍峨,古色蒼然,充滿了莊重之感。今天在北京可能看不到,但在地方上很多督辦或省長的官署都是這種舊式的衙門式宏偉建筑。孟子云:“居移氣,養移體,大哉居乎!”依照孟子的理解,如果住在大的建筑物中,內心會變得非常平靜,自然也就可以寫出富有氣韻的書法。中國人的性格是大陸性的,總體上比較柔和,喜歡舞文弄墨。即便是武將,也會把一半精力花費在自己的文化素養上。不只是福建的薩鎮冰,浙江杭州的盧永祥、山西太原的閻錫山(才四十三歲的年紀)、南京的孫傳芳、四川省長鄧錫侯和督辦劉存厚等雖然都帶兵,但是文化素養都很高,跟他們聊天的時候,你會感受到他們的談吐真的很有水平,而且他們的書法也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中國的文人,書法基本都不錯,所以很少有人會找他人代筆,像日本的“大山元帥代筆事件”這種大煞風景的事情在中國是絕不會發生的。
所以說,薩先生送給我的書法作品肯定是真跡。薩鎮冰的筆致顯得比較柔,幾乎讓人感覺不到這幅字是出自一位海軍將軍之手。我們一行到薩先生的府上后,薩先生把我們讓到客廳內,和我們一起飲用熱茶。福建盛產茶葉,即便不是武夷山的名茶,其香氣也會飄滿整個屋子。薩先生還在茶幾上擺了紅白兩色的云片糕,每塊糕點都由好幾十片薄薄的切片組成。薩先生用和緩的語調對我們說:
“這是福州特產云片糕,大家都嘗嘗?!?/p>
接著又問我們:
“大家這次從閩江逆流而上到福州來,一路上有何感想呢?”
薩先生可以熟練地說福州話、北京話和英語。他之前在英國生活過,所以英語說得比較棒。北京話和福州話雖然都為中國的語言,但是福州話太特殊了,同英語比起來,反而是北京話和英語顯得更近一些。我們和薩先生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薩先生畢竟年紀已大,眼角和嘴邊已經有了皺紋,不過這些皺紋也增加了薩先生的溫潤敦厚之感。
其實早在十年前,我在北京紫禁城東華門外的紅墻下就曾見過薩鎮冰先生。當時我正和一位日本朋友在故宮城墻下散步,薩先生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地從我們身旁經過。我那朋友不認識他,所以就好奇地問我:
“這人是誰???你認識嗎?”
我告訴他:
“那是薩鎮冰將軍??!難道你不認識?”
我那朋友聽完后驚訝不已,趕緊回頭又多看了幾眼。
在聊天中,我將當年的這一經歷向薩先生說了。薩先生聽了非常高興,把桌子上的點心向我面前推,意思是讓我多吃一點。我借機向薩先生提出了想交換書法作品的請求。薩先生也欣然應允。后來沒過多久我重游福州,委托陳先生將自己的一幅篆書作品遞到了薩先生府上。薩先生也信守承諾,將我在本節開頭提到的那幅書法作品送給了我。以文會友是中國名流的雅趣。這次交換書法作品給我留下了永難忘卻的記憶,每當看到薩先生送我的書法作品,我都能夠回憶起當時跟他會面的點點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