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原始的火是性欲，它燃起了情欲的紅色火焰，而情欲繼之又燃起另一個搖曳不定的藍色火焰——愛情。情欲與愛情：生命的雙重火焰。

——奧塔維歐·帕茲（Octavio Paz）《雙重火焰》（The Double Flame）

紐約的戀愛派對就像人類學的實地考察——你永遠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人，或發(fā)現(xiàn)什么。最近，我在參加一個自我標榜時尚的活動時，對方先問我是做什么的，而不是先問我的名字——在這個充斥著成功者的城市，這種情況很具有代表性。我回答說：“我的職業(yè)是心理咨詢師，我在寫一本書。”站在我旁邊的一個英俊小伙也在寫書，于是我問他：“你在寫哪方面的書？”“物理?！彼卮鸬?。禮貌起見，我接著問道：“物理學的哪方面？”我已經(jīng)記不得他是怎么回答的了，因為我們的談話突然被另一個人打斷。那人插進來問道：“你呢？你在寫哪方面的書？”我回答說：“鞏固夫妻、伴侶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的書，從情欲的角度。”

在寫這本有關(guān)性的書時，無論在什么場合，不管是在派對、出租車、美甲沙龍、飛機上，還是跟青少年或丈夫在一起時，我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我意識到，有些話題會讓人避之不及，而另一些則會像磁鐵一樣吸引他們。他們會和我聊天。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會坦誠相告。實際上，在討論性這個話題時，人們常常選擇隱瞞。

“你寫關(guān)于情欲的什么？”有人問。

我回答道：“我寫的是情欲的實質(zhì)，我想探索是不是有可能長期保持伴侶生活的激情，而不是讓激情日漸消退?！?

“性不一定要有愛，但愛需要性?！币粋€一直站在外圈的男人說。他還沒有決定要加入哪個圈子的談話。

“你主要側(cè)重于已婚夫婦嗎，還是未婚情侶？”另一個人問道。我明白他想問什么：“這本書對我適用嗎？”對此，我向他保證：“我研究了無數(shù)夫婦和情侶，有年輕的和年老的，有雙方關(guān)系已經(jīng)確定的，還有沒定下來的。那些針對夫妻的情愛忠告，對未婚情侶也同樣適用?！?

我告訴他們，我想知道如何能夠——或者是不是可以——在親密關(guān)系中保持活力與興奮感，在婚姻承諾中是不是有什么內(nèi)在的東西會沖淡性欲。離開了一夫一妻制，我們還能維持安全感嗎？我很好奇我們是不是能夠保持奧塔維歐·帕茲所說的愛情和情欲的雙重火焰的詩意感。

這種對話我已經(jīng)進行過很多次了，這個派對上大家的評論也沒什么新奇的地方：

“這不可能做到?！?

“嗯，這是一夫一妻制無法避免的問題，難道不是嗎？”

“這就是我為什么不做出承諾的原因。與恐懼無關(guān)，我只是討厭沉悶的性愛?！?

“保持長時間的欲望？那一夜情的欲望呢？”

“愛情會變，激情也會變成別的東西。”

“當有了孩子的時候，我就放棄了激情?！?

“你和有些男人享受性愛，卻嫁給另外的男人?！?

正如在公開討論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情況，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往往在一瞬間被化解，譏諷代替了細節(jié)的爭論。這里我看到了浪漫主義者和現(xiàn)實主義者的分化。浪漫主義者拒絕沒有激情的生活，他們發(fā)誓自己永遠不會放棄真正的愛情。他們常常是追尋者，追求和對方在一起時欲望永遠不會減弱的愛人。每次欲望減弱時，他們都會認為愛情消失了。如果情欲下降，愛情也會行將就木。于是，他們哀悼激情的消失，害怕穩(wěn)定。

與之相反的是現(xiàn)實主義者。他們認為恒久的愛比激情的性更重要，激情會讓人做蠢事。激情是危險的，會帶來破壞，它對婚姻來說是一個薄弱的基礎(chǔ)。正如情感專家瑪吉·辛普森（Marge Simpson）的那句流傳甚廣的名言：“激情是青少年和外國人的專利。”對于現(xiàn)實主義者來說，以成熟穩(wěn)重為要。最初的興奮會發(fā)展成其他的東西——深深的愛、相互尊重、共同的經(jīng)歷、相互陪伴。欲望的消退是不可避免的，人都要忍耐這個過程，變得成熟起來。

隨著談話的展開，這兩個陣營的人用摻雜著憐憫、柔情、嫉妒、憤怒和蔑視的眼光看著彼此。不過，雖然他們的想法截然相反，但是雙方的基本前提是一致的：激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冷卻。

“有的人抗拒激情的消退，而有的人選擇接受，但大家似乎都認為欲望會逐漸消退，只是在其重要性上有分歧?！蔽以u論道。浪漫主義者認為激情重于穩(wěn)定，而現(xiàn)實主義者則把安全感置于激情之上。但持這兩種想法的人往往都會失望，因為沒有幾個人能在任何一個極端處境下愉悅地生活。

人們總是問我，我的書是不是能提供解決方案，他們該怎么做？這個問題的背后隱藏著一個秘密，那就是每個人在內(nèi)心深處都有著對激情的渴望，因為情欲的浪潮和能量是生命與活力的體現(xiàn)。無論那些主張安全和穩(wěn)定的人們?nèi)绾握f服自己要滿足現(xiàn)狀，他們?nèi)匀环浅？释屑で榈牧α俊Ｎ乙呀?jīng)習慣了在這個時刻，讓人們走出對激情消退的反思，去表達他們的希望。其實，真正的問題是：在長時間的伴侶關(guān)系中，我們可以既享有愛情，又擁有激情嗎？如何實現(xiàn)？那樣的關(guān)系究竟會是怎樣的？

錨和波浪

雖然你可能會說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我相信，愛和欲望不是相互排斥的，它們只是不能一直在同一時間共存。事實上，安全感和激情是兩個相互獨立的人的基本需求。它們源于不同的動機，將我們引向不同的方向。在《愛情能永久嗎？》（Can Love Last）一書中，充滿哲思的心理分析學家斯蒂芬·米切爾（Stephen Mitchell）為這個難題提出了一個思考框架。他解釋道：“我們都需要安全感：恒久、可靠、穩(wěn)定和連續(xù)，這些是我們作為人根深蒂固的本能。但我們也需要新奇和變化，讓生命充實、充滿活力。在這方面，風險和探險變得異常突出。作為人，這種矛盾一直存在：一方面我們追求安全感和可預見性，另一方面又尋求多樣性。”

你有沒有看到過一個孩子跑到前面去探索，又不時回過頭來確認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的場景？孩子需要在探索的過程中感到安全，而一旦他滿足了冒險的需求，又會回到安全的地方。當孩子們長大成人以后，他們還會再玩這個游戲，只不過這次是愛神的游戲。大膽冒險的時期與尋求歸屬感和安全感的時期會交替出現(xiàn)，他的選擇可能會變化，但通常他最終會選擇其中一種。

對人類適用的規(guī)律對其他生物也都適用：所有生物體都需要交替增長期和平衡期。任何人或系統(tǒng)，如果一直無休止地追求新奇和變化，就有陷入混亂的危險；而如果人或者其他生物過于僵化，就將停止生長，并最終死亡。穩(wěn)定和變化之間的這種無休止的交替，就像是錨和波浪一樣。

戀人關(guān)系是這種動態(tài)關(guān)系的絕佳體現(xiàn)。我們希望愛侶是一個穩(wěn)定可靠的錨，然而，同時我們又希望愛情提供一種超然的經(jīng)驗，讓我們享受超于普通生活的體驗。一邊是對安全感和可預見性的需求，另一邊是對興奮、神秘和敬畏感的需要，調(diào)和兩方面的需求是現(xiàn)代夫妻所面臨的挑戰(zhàn)。

對于少數(shù)幸運者來說，這幾乎不算什么挑戰(zhàn)。這些伴侶可以輕松地把清理車庫和愛撫對方的背結(jié)合起來。對于他們來說，承諾和興奮、責任和快樂之間不存在不和諧。在自己的家里，他們也可以充滿興奮感。他們既是父母，同時又是戀人?？傊?，他們可以完美地融合普通生活和神秘感。但對于其他大多數(shù)人來說，在持久的伴侶關(guān)系中尋找刺激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不幸的是，在太多的愛情故事中，人們都是犧牲激情以換取穩(wěn)定。

從愛人那里，我到底想要什么？

阿黛爾一手拿著半個三明治，一手拿著正在做的一些文字材料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她今年38歲，是一位成功的私人執(zhí)業(yè)律師。她和艾倫已經(jīng)結(jié)婚7年了。兩人都是再婚，他們共同孕育了一個女兒——艾米利亞，今年5歲。雖然她一會兒還要去理發(fā)師那里，但阿黛爾的穿著簡單而優(yōu)雅。

“我就直接說吧，”她說，“80%的時間，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边@位有條理、有成就的女人沒有浪費一分鐘，她滔滔不絕。

“雖然有一些事情他沒有講出來，他的感情并不熱烈，但是他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讀報紙的時候，我感到自己非常幸運。我們很健康，有足夠的錢，我們的房子沒有著火，我們不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躲子彈。我知道有一些人的生活有多么不幸?？墒?，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的朋友馬克正在和他的第三位妻子離婚，他說：‘因為她沒有激勵我?！晕胰柊瑐悾骸視钅銌?？’你知道他說什么？艾倫說：‘你激勵我每個星期天做酒燜仔雞?！@道菜他做得非常好吃。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想讓我開心，他知道我喜歡這道菜。

“所以我想知道我到底缺少什么。你知道那種第一年在一起的感受，那種震顫、刺激的感覺，緊張感和身體的熱情，對吧？我甚至不知道我以后是不是還會有這樣的感覺。當我問艾倫這個問題時，他用那樣的表情說：‘哦，你又想談布拉德和詹妮弗了？’即使是布拉德·皮特和詹妮·弗·安妮斯頓也厭倦了彼此，對不對？我去研究了生物學，我知道了‘突觸’的工作原理，我知道過度使用會降低反應敏感度，我知道激情會退卻。但是，如果我無法重拾那種激動和熱情，我想有一些其他的感受。

“我頭腦中現(xiàn)實的那部分知道，起初的興奮是因為不安全感，那時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受。我們約會的那段時間，電話響了我會感到興奮，因為不知道這電話會不會是他打來的。而現(xiàn)在，如果他出差，我會告訴他不要給我打電話，我不想被電話吵醒。頭腦中理智的那部分告訴我：我不喜歡不安全感。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還有一個孩子。我不必在每次他出門的時候都擔心：他喜歡我嗎？還是他不喜歡我，他在騙我？”

阿黛爾頓了頓，接著說：“你知道那些雜志上的測試，如何判斷他是不是真的愛你，等等。我不想為這樣的事疑神疑鬼，現(xiàn)在我還不需要為此擔心。但是，我希望能重拾一些當時的興奮。

“結(jié)束了一天漫長的工作后，我會照顧艾米利亞、做飯、打掃衛(wèi)生、檢查待辦事項清單，而性是離我最遠的東西，我甚至不想和人說話。有時艾倫會看電視，我會去臥室讀書，這樣我也感到幸福。那我到底想說什么呢？因為我不只是在談論性。我希望我作為一個女人得到贊賞，而非僅僅作為一個母親、妻子，或者作為丈夫的人生伴侶。我也希望像欣賞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去欣賞他?？赡苁且淮文?，一次觸摸，一句話。我希望作為一個女人被凝視，而不是帶著那些包袱。

“他說，這是雙向的。他是對的。不是說我穿上睡衣，保持距離感，我們就能重溫情竇初開的時光。在‘讓我感覺特別’這方面，我很懶。我們相識那會兒，他第一次過生日時我給他買了一個公文包（他在櫥窗里看到過，很喜歡），里面有兩張去巴黎的機票。而今年他的生日，我送了他一張DVD，我們和幾個朋友一起給他過生日，吃的是他母親做的肉餡糕。不是說肉餡糕不好，但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為他的生日做得更多一些。我已經(jīng)變得滿不在乎了。”

阿黛爾這一長串傾訴傳神地捕捉到了我們所談的矛盾：伴侶之間愛的舒適性與親密關(guān)系導致的情欲減退之間的矛盾。熟悉感的確會讓人放心，它帶來了安全感，阿黛爾從未想過放棄這些。而同時，她希望找回起初的活力與興奮感，她希望在艾倫那里既感到溫暖，又找到激情。

快感時代：我們更自由，也更焦慮

不久之前，對丈夫充滿激情這樣的愿望還被認為是自相矛盾的。從歷史上看，這兩個生活領(lǐng)域是分開的，一邊是婚姻，一邊是激情，而激情很有可能是在婚姻之外的其他什么地方?！袄寺膼矍椤边@個概念在19世紀末才出現(xiàn)，這個詞第一次讓兩者走到一起。諸如性在婚姻中的核心位置，對婚姻中性的高度期望等都是在幾十年后才出現(xiàn)的。

過去50年的社會和文化變革重新定義了現(xiàn)代長期同居關(guān)系。艾倫和阿黛爾都是20世紀60年代性解放運動（從那時起，我們的社會開始允許使用避孕藥）和同性戀解放運動等性革命運動的受益者。隨著避孕藥的廣泛使用，性從繁殖需要中解放出來。女權(quán)主義者和同性戀支持者都極力主張，“性?！笔且豁棽豢蓜儕Z的權(quán)利。在《親密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一書中，著名作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描述了這種轉(zhuǎn)變。他解釋說：“性行為已成為每個人的自我屬性，是我們在一生中不斷發(fā)展、定義、重新協(xié)商的屬性。今天，性行為已經(jīng)成為我們自身的一部分，而不再僅僅是我們所要做的事情，它已成為親密關(guān)系和性滿足的一個核心特征。我們相信這是我們應該擁有的，快感時代已經(jīng)來臨。”

這些思想的發(fā)展，加上“二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繁榮，形成了一段空前絕后的自由和個人主義盛行的時期。如今，人們被鼓勵追求個人滿足和性滿足，擺脫以前社會責任和義務對社會和家庭生活的束縛。但是，一種新的不安全感尾隨這種放縱而至，噬咬人心。大家庭、社區(qū)和宗教可能確實限制了我們的自由、性和其他的東西，但作為回報，它們?yōu)槲覀兲峁┝艘粋€我們急需的歸屬感。世世代代，這些傳統(tǒng)的機構(gòu)提供著秩序、意義、連續(xù)性和社會支持。擺脫這些束縛給了我們比以往更多的選擇和更少的限制，我們都更自由，但也更孤獨。正如吉登斯所描述的，在本體論的意義上，我們變得更焦慮。

我們把這種對自由的焦慮帶到了愛情中。人們現(xiàn)在對愛的期待超越了情感上的悲憫和友誼的寄托，希望愛成為解決孤獨的靈丹妙藥。我們期待愛人成為抗衡現(xiàn)代生活波折的堡壘，這并不是說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不安全感要比以前更大。事實上，可能恰恰相反。不同的是，現(xiàn)代生活剝奪了我們的傳統(tǒng)資源，過去眾多社會網(wǎng)絡(luò)提供的安全感和情感關(guān)系，人們現(xiàn)在希望在愛人一個人身上找到。愛情已經(jīng)變得不堪重負，人們對愛情期望太多。

當然，阿黛爾在描述她的婚姻狀態(tài)時肯定沒有想過這些現(xiàn)代的焦慮。但我相信，愛情因為現(xiàn)代社會的陣痛變得更危險?，F(xiàn)在我們的住所離家人有幾英里遠，我們和兒時的伙伴斷了聯(lián)系，常常要搬家，這一切的不連續(xù)性有一個累積效應。愛情要承擔幾乎難以承受的脆弱性——仿佛愛情本身還不夠危險。

微縮版現(xiàn)代愛情故事

當你遇到一個有強大吸引力的人，你會有一種甜蜜的反應，因為它總會帶來驚喜。你心中充滿了可能性，充滿希望，你會跳出平凡的生活，進入到一個情感和沉迷的世界。愛抓住了你的心，你覺得充滿力量。你珍惜這種沖動，希望抓住這種感覺；同時，你也害怕越執(zhí)著，失去的也就越多，所以，你想讓愛變得更安全。你希望愛變得穩(wěn)定、可依賴。于是，你第一次做出愛的承諾，幸福地放棄了一點點自由，換取一點點穩(wěn)定。你通過一些方式——習慣、儀式、寵物、名字等——來創(chuàng)造舒適的感覺，這些讓你覺得安心。但興奮感依賴于一定程度的不安全感，它源于不確定性，現(xiàn)在，當你壓制了不確定性時，愛情的活力也在消退。在享受舒適的同時，你抱怨自己感到束縛，失去了自發(fā)性。當你試圖控制激情的風險時，你也馴服了它，于是，激情不復存在，你開始對婚姻產(chǎn)生厭倦。

在享受舒適的同時，你抱怨自己感到束縛，失去了自發(fā)性。當你試圖控制激情的風險時，你也馴服了它。于是，激情不復存在，你開始對婚姻產(chǎn)生厭倦。

雖然愛情減輕了我們的孤獨感，但也加劇了我們對愛人的依賴。它本質(zhì)上是脆弱的。我們傾向于通過加強控制來減輕焦慮，當我們縮小彼此之間的距離、把確定性最大化、讓威脅最小化并遏制未知時，我們會感到更安全。然而，有些人過度抵御愛情的不確定性，結(jié)果讓愛情變得單調(diào)乏味。

長期的伴侶關(guān)系有一個明顯的趨勢，就是傾向于可預見性，減少不可預知的事物。但是，情欲的繁盛依賴于不可知。欲望與習慣、重復是互斥的。欲望是不羈的，我們試圖控制欲望的嘗試注定會失敗。所以，我們能怎么做呢？我們不想拋棄安全感，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依賴于此。要實現(xiàn)一段健康和快樂的伴侶關(guān)系，身體和情感的安全感是基本的。然而，缺乏不確定性就沒有渴望，沒有期待，沒有顫栗。針對于此，心理專家安東尼·羅賓斯簡明扼要地解釋說：“在愛情中，激情與它包含的不確定性，幾乎是等量的?！?

引入未知感

我們怎樣把這種不確定性引入到親密的關(guān)系中？我們?nèi)绾蝿?chuàng)造這個微妙的不平衡？實際上，答案已經(jīng)有了。東方哲學家們早就說過，唯一不變的是無常。生命短暫又充滿起伏變化，如果我們認為可以恒久地保持關(guān)系，一直擁有安全感，這本身就是一個很自負的想法。

正如西方諺語所云：“如果你要逗上帝發(fā)笑，那就告訴他你的計劃?！笨墒俏覀冞€是帶著盲目的計劃前進。作為現(xiàn)代世界的忠誠公民，我們總是高估自己的能力。

我們把初始的激情比作青少年的沉醉，既短暫又不切實際。而與激情截然相反的另一個極端就是安全感，即雙方關(guān)系的絕對穩(wěn)定。然而，當我們用熱情交換穩(wěn)定時，我們不是在用一個幻想交換另一個幻想嗎？正如情感專家斯蒂芬·米切爾指出的那樣，對持久的幻想可能會勝過對激情的幻想，但兩者都是我們想象力的產(chǎn)物。我們渴望恒久，我們可以為之努力，但恒久永遠無法保證。在愛情中，我們總是冒著失去愛情的風險，比如傷害、排斥、分離乃至死亡，無論我們怎樣努力地維持它。引入不確定性，有時僅僅意味著放棄對確定性的幻想。在這種看法的轉(zhuǎn)變中，我們需要承認愛情的神秘感。

我告訴阿黛爾，如果我們要長久地保持對一個人的渴望，我們必須能夠把未知感引入熟悉的空間。正如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所言：“真正的發(fā)現(xiàn)之旅，不在于尋找新天地，而在于擁有新眼光?！?

阿黛爾回憶起了最近一次的感情轉(zhuǎn)變。“讓我告訴你兩個星期前發(fā)生的一件事?！彼又f，“這樣的情況很少有，我甚至還記得那一刻。當時我們在一個工作場合，艾倫正與一些同事交談，我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是如此有魅力。這幾乎不可思議，像一次靈魂出竅的體驗。你知道最有吸引力的是什么嗎？那一刻我忘了他是我丈夫，是一個討厭的家伙，并且非常固執(zhí)，我忘了他會惹我生氣，忘了他把地板弄得一團糟。那一刻，我仿佛忘記了一切，我被他深深吸引，就像在熱戀時一樣。他很聰明，很會說話；他讓人平靜，又十分性感。我忘掉了因為我早上快遲到的斗嘴，或‘你為什么這樣做’，或‘圣誕節(jié)那次是怎么回事’，或者‘我們要談談你母親的問題’等愚蠢的爭吵。我跳出了那些空洞的東西和那些可笑的對話。我真正地在看他，那是我的感受。我不知道他對我有沒有產(chǎn)生過類似的感受?！?

當我問她有沒有告訴過艾倫那次的感受時，她很快回答我說：“沒門！他會取笑我。”我告訴她，也許浪漫的減少更多是因為害怕，而不是熟悉或者現(xiàn)實的重壓。情欲是危險的。人們因為害怕而拒絕自己有這種理想化和極度渴望愛侶的時刻。那意味著認可了愛人的獨立性，會破壞穩(wěn)定性。當愛人獨自站在一旁時，他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和自由，夫妻關(guān)系的脆弱性被放大了。當阿黛爾說她想知道艾倫對她有沒有產(chǎn)生過類似的感受時，她的脆弱顯而易見。

對于這種威脅，典型的防御行為是留在熟悉、充滿感情的領(lǐng)域——為瑣碎小事爭吵，和舒服的性愛，這些平凡的生活讓我們局限于現(xiàn)實，拒絕任何超越的機會。

但是，當阿黛爾走出他們的婚姻去看艾倫，從標準鏡頭切換到廣角鏡頭，他的差異性凸顯出來，這反過來又增強了他對阿黛爾的吸引力。她把他作為一個男人來觀察。她把一個熟悉的人轉(zhuǎn)變成一個相處多年仍然陌生的人。

你真的了解你的伴侶嗎？

如果說不確定性是所有愛情的內(nèi)在特點，那么神秘感也是。許多針對親密關(guān)系危機來進行心理咨詢的伴侶，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自認為知道關(guān)于對方的一切?！拔艺煞虿幌矚g說話?！薄拔遗笥巡粫推渌腥苏{(diào)情，她不是那種人。”“我的愛人不喜歡這樣?！薄澳銥槭裁床恢闭f？我怎么會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需要給她奢華的禮物，她知道我愛她?！蔽遗Ω嬖V他們，他們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敦促他們恢復自己的好奇心，發(fā)現(xiàn)藏在兩人背后的東西。

事實上，我們永遠不可能完全了解我們的伴侶。米切爾提醒我們，即使在最乏味的婚姻中，可預測性也不過是海市蜃樓。我們對恒久的需要，束縛了我們了解身旁愛人的意愿。我們讓愛人遵從自己用想象力創(chuàng)造的形象，這種形象是基于我們自己的一套需求設(shè)定的?！八囊粋€特點是他從不焦慮。他像石頭一樣‘油鹽不進’，而我很神經(jīng)質(zhì)?！薄八x開我了，真是個懦夫。”“她一點都不能容忍我的那些東西?！薄拔覀兌挤浅鹘y(tǒng)，雖然她早就取得了博士學位，但她還是非常喜歡和孩子一起待在家里?！蔽覀兛吹降氖俏覀兿肟吹降?，是我們可以容忍的；我們的愛人也是這樣做的：把對方的復雜性中性化，讓差異性變得易于管理。我們把愛人簡化，當某些部分威脅伴侶關(guān)系的既定秩序時，我們會忽略或拒絕那些部分。我們會“簡化”自己，以愛情作為借口，甘愿拋棄自己性格當中某些重要的部分。

然而，如果我們把自己和愛人拘束于固定的實體，熱情消退就不足為奇了。而且，這種損失是兩方面的，你不僅喪失了激情，你也沒有真正獲得安全感。當伴侶關(guān)系中的一個人破壞這種人為的規(guī)則，堅持把自己更真實的部分融入愛情時，這種認為平衡的脆弱性就變得更明顯。

向我尋求心理咨詢的查爾斯和羅斯夫婦，就是上述情況的典型。他倆結(jié)婚近四十年，有足夠的時間去充分了解彼此。查爾斯是善變的煽動者，俏皮而有誘惑力。他是個熱情的男人，他需要有人來幫助他疏通旺盛的精力，進而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果沒有羅斯，我想我不會有今天的事業(yè)和家庭?！彼f。羅斯性格堅強、獨立、清醒。她擁有一種自然的平靜，這會幫助查爾斯改變他恣意妄為的性格。正如他所描述的，她是堅實的，而他是流動的。在遇到查爾斯之前，羅斯幾次激情的冒險都讓她覺得激情是壓倒性的，讓她覺得疲憊、不快樂。對羅斯來說，查爾斯代表的是她沒有的激情。羅斯害怕失去控制，而查爾斯則害怕他自己“太貪圖享受而失去控制的感覺”。這種互補性，使他們的愛情在有限的空間里蓬勃發(fā)展。

這種良好的安排一直發(fā)揮作用，直到它無法發(fā)揮作用的那一天為止。正如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某一時刻，我們突然認識到，我們正在做的沒有用了。通常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是因為重要的事件讓我們回顧生活的意義和結(jié)構(gòu)。突然間，對那些過去一直很好發(fā)揮作用的妥協(xié)，我們再也無法忍受了。

對于查爾斯來說，一系列的失去（他母親去世，一位好友的死亡，還有對自己健康的恐慌）使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未來的死亡。他希望給生活增添活力，重獲過去的健康。和羅斯在一起時，他再也不能忍受束縛自己的那部分，想要嘗試一些新的生活方式，但每次他試圖和羅斯談論自己這方面的渴望時，羅斯就會駁回他：“你又中年危機了？你打算怎么做？”

查爾斯和羅斯都曾發(fā)生過婚外情，兩人都知曉這個事實，卻默契地回避這個問題，也都不知道當時的細節(jié)。羅斯提到過一次。“我認為，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那些年輕浪蕩的歲月。我們都六十多歲了，這輩子也只能這樣了。”她嘆道。

“之前怎么了？”我問她。

“他傷害了我，拿我們的婚姻冒險！我已經(jīng)接受了我們關(guān)系的條款，他為什么不能？”

“那些條款是什么？”

“我們結(jié)婚時，彼此深愛著對方。我們現(xiàn)在還彼此相愛。但是，我們可以這樣說嗎？我們那時都知道彼此有更強烈的激情。查爾斯感到了激情的幻滅，強烈的激情總是短暫的，于是他和與自己沒什么共同點的我在一起。我會在激情中迷失。走出激情的時候，我感到了放松。后來我們談到了當時的情況，那時我們都在尋找更持久、更冷靜一些的關(guān)系?！绷_斯接著解釋道，對于婚姻她和查爾斯都有其他的目標——陪伴、思維刺激、身體和情感的關(guān)懷、相互支持，“我們真的重視在彼此身上發(fā)現(xiàn)的東西”。

羅斯出身貧寒，她父親在田納西州的農(nóng)村經(jīng)營著一個垃圾場。而今天，她在曼哈頓麥迪遜大道辦公樓56層的一個獨立辦公室里工作?！班l(xiāng)下人是絕對不支持那些有野心的女孩兒的，而我很有野心。當我遇到查爾斯時，我知道他是不同的。和他在一起，他可以讓我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在20世紀60年代初的時候，這很重要?！?

“在你當時看來，兩個人的性關(guān)系呢？那時這也是個大事。”我說。

“我覺得性生活還好。我那時覺得不錯，甚至可以說是很好。”她告訴我，“我一直都知道，那樣的性生活對查爾斯而言是不夠的，但我那時希望他自己來處理?！?

幾個星期后，在與查爾斯的私人交流中，查爾斯告訴了我他的看法：“我和羅斯的性生活不錯，但是一直比較平淡。有時我覺得可以接受，有時候又發(fā)現(xiàn)難以忍受。我嘗試過網(wǎng)戀和婚外情，也曾經(jīng)和羅斯談過。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試圖壓制它，因為我覺得兩個人之間似乎沒那么多激情了。但我不想再這樣，生命太短暫，我年紀越來越大了。當我還有情欲時，我就不會擔心衰老和死亡，也不為我的年齡難過，至少有片刻的時間不會擔心?！?

“坦白地說，我對她的反應感到驚訝?！彼^續(xù)說，“她已經(jīng)有好幾年對性不感興趣了。這可能聽起來很奇怪，但我真的沒想到，當我和其他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時，她的反應會如此強烈。雖然我有過外遇，但我和過去一樣，在感情上對她忠誠。我不想傷害她，我當然不想離開她，但對她來說，有一些事情會變。”

查爾斯沒有遵守約定，羅斯也沒有。她脆弱而恐懼，也不再是查爾斯需要的那個不可戰(zhàn)勝的女人了。正如他們驅(qū)逐了他的誘惑力，他們也抑制了她的弱點。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各自的角色，于是兩人都陷入了危機。

他們并不知道，這可能是改變他們多年來所確定的關(guān)系的最好機會，因為這次危機使他們表達了自己很久以來壓抑的部分。一直保持克制很辛苦，羅斯需要休息。而沒有性生活也讓人疲憊，查爾斯不想再繼續(xù)容忍這種狀態(tài)，這是他向羅斯袒露更真實的自己的第一步。在情感的風暴中，沉寂已久的情欲再次被點燃。羅斯對查爾斯重新產(chǎn)生了欲望，而這時查爾斯已經(jīng)對羅斯沒有了興趣。他越是逃避她，她越需要他。對查爾斯而言，看到她對自己那么關(guān)注，這也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情欲。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關(guān)系遵循著相互約定的條款。超出約定的感情和需要，就不應該表達出來。他們不應該不理智、遲鈍，或者貪婪。然而現(xiàn)在，他們都提出了強烈的需求，他們向?qū)Ψ教岢隽俗约翰辉阜艞壍男枨?。這很痛苦，但同時這也是一個不可否認的挑戰(zhàn)。

“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感覺這么糟糕了?！绷_斯告訴我，“但在內(nèi)心深處，我卻渴望它的發(fā)生。我一直看重有形的東西，比如錢、房子、送孩子上大學，我認為那些是堅實可靠的。但誰能說查爾斯追求的東西是輕浮的？也許那也是守護婚姻的另一種方式。”

查爾斯和羅斯拒絕承認那些處于可接受的范圍以外的行為，他們得到的結(jié)果與所追求的目標背道而馳——這沒有使他們的愛情更安全，相反，他們的愛情更脆弱了。但是，讓他們向?qū)Ψ教寡宰约旱恼鎸嵭穆?，也并非沒有風險，因為這樣的話，他們的關(guān)系基礎(chǔ)就有垮塌的危險。這種展露和坦白可能會超出他們的舒適范圍，但兩個人都要忍受。

放棄安全感的假象

我們常常希望，長久的伴侶關(guān)系能夠支撐我們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但愛本質(zhì)上是不穩(wěn)定的。因此，我們把愛“密封儲存”起來：我們把邊框縮緊，關(guān)閉艙門，將事情確定在可控范圍內(nèi)，我們用所有的努力創(chuàng)造更多的安全感。然而，這些我們用以讓愛變得更安全的辦法常常帶來更多的風險。在熟悉的基礎(chǔ)上，我們也可以實現(xiàn)婚內(nèi)生活的平靜，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精心編制的是無聊的生活。在沉悶的生活中，很多夫妻都在奇怪地問：“為什么沒有樂趣了呢？興奮的感覺究竟哪里去了？”我對他們的解答雖然是多種多樣的，但核心觀點都是一句話：拆掉“安全”的枷鎖，勇敢地探求“神秘感”。

欲望是由未知因素推動的，因此，欲望本身就會產(chǎn)生不安。在《欲望之門》（Open to Desire）這本書中，佛教精神分析學家馬克·愛潑斯坦（Mark Epstein）指出，正是我們探索神秘事物的沖動讓我們的欲望保持活躍。面對愛人無可辯駁的差異性，我們可以用恐懼或好奇來回應。我們可以把對方簡化成為一個可知的實體，也可以選擇擁抱愛人恒久的神秘。當我們抗拒控制的沖動，當我們自己保持開放的狀態(tài)，我們就留住了發(fā)現(xiàn)的可能性。情欲留駐在不安和迷戀之間的曖昧空間：我仍然對愛人感興趣，對方讓我愉悅，我則受其吸引。但是，放棄安全的假象、接受我們無法確保安全的這個事實，對于我們許多人來說都是艱難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