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京郊河邊的柳條剛抽了綠，一眼望去遍是深深淺淺的綠，煞是好看。

官道上不急不緩向前的車隊中央是一駕寬敞大氣的馬車，車前騎著馬的白袍中年男人模樣儒雅隨和，不時含笑回頭望向馬車中的家眷，偶爾夾著幾句笑語，很是和樂融融。

馬車左邊的簾子這時被掀起來，湖藍色水袖下露出的半截手腕白皙細嫩，少女柳眉細長，一雙大眼睛靈動無比，向外探望的模樣中透滿江南少女的靈氣婉約，一看便知是個頂級的美人胚子。

侍女巧兒立時一聲驚呼：“姑娘，京城春日里風大，仔細被吹傷了臉。”

少女沒有回頭看她，輕靈如泉水般的聲音飄散在風中：“你自小跟我在江南長大的，倒是對京城挺熟門熟路？”

巧兒憋紅了臉，倒也不懼她，梗著脖子嘴硬：“太太不是常說嘛，奴婢沒吃過豬肉還能沒見過豬跑不成？”

“你大抵也是真沒見過，咱們在余杭也不曾住在莊子里吧？”

“姑娘！”

坐在馬車正中的華服夫人搖頭失笑，不理睬主仆兩個小姑娘斗嘴，溫柔的目光落在女兒對面五六歲大的兒子身上，頓時啊呀了一聲。

“遠兒，你做什么呢？還不快放下！”

虎頭虎腦的男童正端著一個玉石做的胭脂盒子左看右看，最后毅然決然地一口咬在玉盒鎖眼上那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上時被母親鄭氏逮了個正著。

小明遠呆了一刻，隨后立刻警覺地看向原本在看風景的少女，果然看見后者已經被母親的聲音提醒得轉過頭來，盯著他牙齒還咬著的玉盒，一言不發。

咔嚓。

翡綠色的玉盒不出所料地掉了下來，玉老虎摔在地上成了碎老虎。

小明遠和巧兒都嚇白了臉，鄭氏也臉色大變。

她這個女兒平日里最是乖巧溫柔，只一條，半點容不得自家這調皮搗蛋的胞弟，但凡起了爭執總要揍上一頓才肯罷休。

鄭氏思襯著，這大抵是因為姐弟倆年歲只差六七歲，且沒有遠兒前，家中唯有四娘這一個獨女，最是寵溺不過，小孩子覺得被新來的更小的小孩分了寵又不得不忍讓，喜歡鬧脾氣也是尋常事。

而她和夫君向來將女兒和兒子看得一般重，一向是看誰有理站在誰一邊。

這胭脂玉盒是他們從余杭臨走前她家夫君從城里的鋪子里買回來的，大的小的按屬相一人一個，不過怕那小子不懂事吞了胭脂進去，便命人將他那份掏空了盒子洗凈了再送去，哪曉得這也是不對，竟讓他又眼饞起姐姐的那份來。

這回擺明了是兒子的錯，鄭氏沒打算護著，心里暗想著，容四娘打一巴掌再回護起來，總哭不了太久的……

小明遠顯然沒料到自家親娘的想法，看看面無表情揚起手的長姐，又看看垂下眼睛裝沒看見的親娘，大眼睛眨巴兩下，就要扁著嘴哭起來。

哪曉得那纖纖玉手到了跟前卻不是一巴掌，而是一根戳在他眉心的食指：“你這敗家子，總有一天要把爹爹的家業敗光的。”竟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

悄悄圍觀的鄭氏和捂著眼睛不敢看的巧兒聞言都呆住了。

小明遠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移過去撲在周四姑娘的腿上，哭唧唧地道：“姐姐，我錯了……”

然而這小子委屈的臉還沒蹭上長姐的衣服就被她一只手提溜了起來：“一邊兒去，休想把鼻涕擦在我身上！”

“啊？我沒有呀嘿嘿……”

調整好心態的鄭氏露出了一個母親幸福而欣慰的笑容：嗯，她的四娘終于長大了，懂得讓著弟弟了。

侍女巧兒則更加目瞪口呆：這樣都不打？看來姑娘在船上生的那場病真的把腦子燒壞了嗚嗚嗚以后出門只能靠她這個機靈聰慧又忠心耿耿的婢女了這可怎么好啊嗚嗚嗚……

馬車內的小小風波沒能傳到外面去，白袍中年男子意氣風發地騎著馬帶著車隊走到了城門下，遞了牌子給面色肅穆查防的官兵，對方的笑容立刻真切起來。

“是周家三老爺吧？您在外面可得有六七年了，可算是回京了。”竟是一副十分感慨熟稔的模樣。

周三老爺笑著點點頭，拱拱手便進了城，那官兵身邊的一小兵看著車隊里的二十幾名護衛咋舌，道：“這么大陣仗？欸，五哥，我記得你調到這兒才三年吧，怎么能認識在京外任職六七年的老爺？”

被喚作五哥的兵將恨鐵不成鋼地敲了小兵的頭：“讓你平時放勤快點多學些東西，就是不聽！那牌子上寫的可是周字，這京城里，只有一家人姓周，周家里面能有這樣大的陣仗的只有嫡出的兩個房頭的人，那可都是能直達天聽的大人物，這些都記不住，你還是趁早收拾東西回老家種田吧！”

“啊？是那個周啊……乖乖，那可真是了不得……”小兵回過神來，心里也開始犯嘀咕，剛才怎么就沒能在那位老爺跟前露個臉呢……

話題中心的周三老爺則繼續意氣風發地在京城行人如織的街道上徐徐前行，不多時一行人便拐入了朱雀街，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來。

“終于回家了，在這條朱雀街上爹爹我是閉著眼都能摸清楚哪門哪戶的……”周三老爺意氣風發地向女兒吹噓。

鄭氏瞧著直搖頭，嗔道：“老爺可別說大話，你我也可有三年沒回家了，小心……”

這話還沒說完，意氣風發的周三老爺便突然發現眼前停了個高大壯實的黑影，齊馬高，眼里閃著兇狠的綠光……

周三老爺不再意氣風發，而且嚇掉了半條魂，下意識地就騎著馬沖了過去，那黑影閃得不夠靈敏，還是被馬蹄踩了腳，頓時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然而隨即就有一道更痛苦的聲音響起：“啊，三老爺，您怎么剛回來就把老太爺的狗撞傷了，哎喲喂這可怎么好啊……”

小廝跪坐在門前仰天長嘆。

踉踉蹌蹌下馬的周三老爺對著那龐大的動物憤怒地一指：“你……你管這玩意兒叫狗？比我的馬還高呢！”

“還有，我從小最怕狗，老太爺為什么會養狗？！”

心里是不是沒有他這個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