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聽說京城爆發(fā)了瘟疫,弄得人心惶惶。因此朝廷頒布了詔令,把最好的醫(yī)師從各地請來,還下發(fā)了賑災(zāi)的糧款。然瘟疫來勢洶洶,流民有增無減,漸漸擴散開來。亂葬崗的尸體堆積成山,人們四散分逃,流言四起。早晨我和阿諾哥哥一起趕集,集市上流傳一種說法。聽說是新皇登基沒幾年,朝政不穩(wěn),有人借此引發(fā)動亂。我們?nèi)ゲ桊^見谷伯,谷伯說是各地官員不作為,若是早些預(yù)防,也不至于是如今這番局面。街坊鄰居楊大姐說,瘟疫很平常,不知何時就會來一次,不需要太擔心。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瘟疫,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天花。
眾說紛紜,我不知什么是真話,什么是假話。
我問阿諾哥哥,你經(jīng)歷過瘟疫嗎?
他說,聽說過,沒經(jīng)歷過。
可是一想起堆成山的尸體,我就不禁打起寒顫。
過了幾天,聽說京城病死了一片皇親貴胄,太醫(yī)沒有辦法,只好去請山里隱居的神醫(yī)出來救命。
這幾天到廟里燒香的人特別多,廟神的手都被摸掉了一層漆。大家都說摸一摸就能無災(zāi)無難,逢兇化吉。我也打算去摸一摸。我去廟里好多次,排隊的人太多了,我怎么也擠不進。后來公子不允許我出門了,我問他:“公子,聽說去廟里摸摸廟神的手就能無災(zāi)無難,你難道不去摸一下嗎?”
“不需要。”他冷漠地說。
“為什么呀?”
他放下筆,冷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該說啥,就問道:“公子你說這真的有這么神嗎?”
“神不神我不知道,”他輕拍了一下輪椅,“香火肯定旺盛。”
我點點頭,確實,這肯定能賺上一大筆呀。
“如果這種有用,世上要大夫作甚。”他又漫不經(jīng)心的推著輪椅回到桌前。
“可是我覺得燒香拜佛還挺開心的。”
他的眸子盯著我,好像在說我是個傻子。一身素白的袍子襯得整個人更加蒼白和冷若冰霜。
“佛家崇尚無欲無求,色即是空,可是求佛之人又是帶著私欲去的,不是又與佛理相悖?這求神拜佛,多是無用,只求一個心安罷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提起筆在紙上寫起字。
唉,公子就是公子,冷靜地不像常人。
我可是個俗人,一個大俗人。
“小八,近些天莫要再出門。可記住了?”
“自然記得。”
“那便好。”
沒過幾天,街上便沒人了。
我從大門的門縫里看,真是冷清,頗有一種萬巷皆空的寂寥感。
沒人出來賞花踏青,游山玩水,擊球垂釣,全都閉門不出,一點兒人氣都沒有。
現(xiàn)在可是春季啊,一年之計在于春。
如今卻……無計可施了。
夜里還有些寒涼,我躺在軟榻上,裹緊了公子差人新給我彈的被子,覺得又香又暖。
其實公子待人挺好的,面冷心熱,有時耍耍小性子,可是說話又一針見血,不留余地,歪理都能給他掰正回來。
不可置否,他是個學(xué)識淵博的好人,我要是想有朝一日辯過他,那可要好好用功才是。
寒風(fēng)把窗戶“嘩啦”一下吹開了,把我嚇了一跳。我裹著被子不想下床,可帶著寒氣的風(fēng)一陣一陣吹進來,我被吹得實在睡不著,只好下床關(guān)窗。
窗外,明亮的月光寥寥灑進來,像一汪清潭。風(fēng)大了,我的臉被凍得像冰塊,頭發(fā)被吹的亂飛。
現(xiàn)在差不多子時了吧,月上中天,天上不知何時飄來大團大團的烏色云霧,一點一點將清澈的月光鎖進云層。
地上晦暗一片。
我把窗子關(guān)上,突然一陣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傳來,踏著地上未干透的積水,激起刺耳的聲音,泥濘的路并不好走,不知是不是打滑了,馬兒的嘶鳴和驚懼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在寂靜的夜實在驚悚。
隱約聽到有女子的哭聲,凄凄哀哀,如怨如訴。車轱轆顛簸地好像要散架了。
不知是什么事情,這么著急,著急地好像趕不上去天宮的集會一樣。
我回到床榻上,呼呼大睡起來。
后來不知怎的,接連著幾天半夜有馬車著急慌忙奔過的聲音。
京城下達了指令,關(guān)閉了進出城的關(guān)口,他們是趕著逃命去嗎?
景府有些偏僻,并不在城中心,他們經(jīng)過這兒,走的肯定不是官道,而且京城離這兒的確不遠,他們要逃到哪里去呢。
或許是被堆積成山的尸體嚇到了吧,換成我,我也會害怕的。
得天花聽說死得很痛苦,臉上身上會長痘,而且易得難治,基本上得了這個病就活不了了。
又過了幾天,外面?zhèn)鱽硐ⅲ?zhèn)上的醫(yī)館收治了很多病人,而且治病不要錢。
天氣不好,總是陰沉沉的,還老是下雨。是老天爺在哭泣嗎……大家似乎都被困住了,我隱隱有些不安,多么希望這只是個夢。以前我做很可怕的噩夢,醒來了之后依然活蹦亂跳的。
我待在景府,百無聊賴,給公子磨了半個月的墨,他還是不讓我出去。我爬到墻頭,街上有些人了,面黃肌瘦,眼眶深陷,眼神空洞,滿身的痘痘潰爛了,就像活死人,給我嚇得一屁股摔下來。
有時我在庭院里掃落葉,可以聽到外面嘰嘰喳喳的謾罵聲,還有孩童的哭聲。后來大家都哭了,嗚嗚哭了一片,頭上系著白布條吹吹打打的抬棺送葬。
楊大姐對我很照顧,平日里會送包好的餃子或者是餛飩來。昨天我要給她開門去,公子卻不讓我開門,謝絕了她的好意。
有公子的朋友飛鴿傳書過來,說京城死了大半人,天子開了糧倉,甚至動用了國庫,批了很多賑災(zāi)糧款下來,說是批了下來,過了半個月才拿到,而且數(shù)量寥寥無幾,發(fā)到最下層的貧民已經(jīng)沒有了,有些直接餓死了。民怨沸騰,沒辦法又只好派兵鎮(zhèn)壓,有些人瘋了,說是要同歸于盡,殺了好幾個大夫。有方子說吃嬰孩的內(nèi)臟病就會好,那些人就像瘋了一樣尋來嬰孩,有些死嬰入了土又被挖出來,還有胎死腹中的,有人開棺把母親的肚子剖開來,最后死的死傷的傷,怨聲載道,除了吵架就是哭,府衙都管不了了。整個京城沉浸在悲痛欲絕的氛圍中。
我一陣戰(zhàn)栗,在天子腳下都如此癲狂了,若是在別處豈不是更加……
鎮(zhèn)上人不多,我呆在房里,每天都能聽到送葬的聲音,棺材店鋪也不開了,就只能把人拿裹尸布一裹,草草埋了了事。
原來這個病,死了這么多人……
我漸漸害怕起來。
公子本就身體弱,他……絕不能染上這個病。
還有阿諾哥哥,他那么溫柔的人,可不能被瘟疫欺負。還有……
我從來沒想過死,可是當死亡離我這么近的時候,我才真切的感受到害怕。我才想到我是一個人,那么脆弱,本來還在想給公子使什么絆子才能逃過背書,在想他什么時候抽查我,在想糖餅閣的南瓜餅為什么總是賣得這么快,在想我什么時候可以長大,也可以擦胭脂戴好看的首飾,卻忘記了,我是一個人,是一個隨時可能會被病痛奪去生命的人。
生活太恣意,忘了世上有死這么回事了。
事情多的時候我嫌麻煩,可是現(xiàn)在我待在屋里,有很多很多時間想,卻做不了。
公子不信神佛,我卻要信。
我希望我的朋友,我的阿諾哥哥,我的公子,都要好好活著,求求各路神仙,一定要答應(yīng)我。
又一陣哭泣聲和車馬經(jīng)過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外面突然響起了輕輕的扣門聲。
我回過神來,心里有些害怕。
這大晚上的,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這個聲音呢?
我裹緊了被子,縮進床榻里面。
外面又響起了扣門聲。
這次我確定是真的了,弱弱的問道:“誰呀。”
“小八,是我。”一個冷靜又溫柔的聲音。
我探出頭,睜開眼,看到門外的黑影子,有兩個大輪子。
原來是公子。
“公子,怎么啦?”
“小八,”他把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外面動靜大,怕你睡不著。”
我深吸了一口氣。
“沒……夜里風(fēng)大,公子快回去吧。”
他好像舒了一口氣,頓了一會兒。
“對了,給你帶了個東西。”
我下床開門,他遞進來一個發(fā)光的球。
“這是什么?”我接過來,在光下看到他的手凍得通紅。
“夜明珠。你若是睡不著,就抱著它。心靜下來,就睡得著了。”
他呼氣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冷的緣故有些顫。
我呆呆的愣在原地。
“謝謝公子……外面太冷了,公子快回去吧……”
影子里看見他點了點頭,推著輪椅一點一點消失在盡頭。
我回到床上,抱著這個發(fā)光的球,果然安心了很多。
真是玄乎。
不過,公子怎么知道我睡不著的……
果然是什么都瞞不住公子。
眼淚又滑出來,我拿手墊在臉下,怕眼淚把枕頭打濕了。
距離瘟疫爆發(fā)已經(jīng)一月有余了。
那些喧鬧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多的車馬聲。
有一天傍晚,有人敲響了景府的大門。
阿諾哥哥在給公子煮藥,公子在床榻上躺著。
我偷溜到大門口,借著門縫朝外啞著聲說:“大姐,您回去吧,公子真的不允許我開門。”
門外那人說道:“大小姐,今晚這里要封城了,你走不走?走的話,我給你便宜些。”
“什么?為什么要走?”
回我的是個粗獷的聲音,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楊大姐,是個留著大胡子的老頭。
“京城的瘟疫已經(jīng)傳到這里來了,大伙兒都撤了,你再不走啊小心染上病!我這邊只要二十兩銀子,帶你一家去江南,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不然等官兵一到,天王老子都帶不走你。”
“二十兩銀子?怎么這么貴啊?”我顧不得他在說什么,只覺得二十兩銀子實在太欺負人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啊?你要錢要命?”他似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別家要三十兩呢,我已經(jīng)很便宜你了!”
“可既然天子都下詔了,為什么還要偷著跑啊?”
“嘖!你走不走?”
“不走。”
“不走跟我廢這么多話!”他一臉遺憾的搖搖頭,“哎!又是個不要命的喲!”然后騎上馬揚長而去。
我記得以前乘轎至多五兩,如今卻哄抬到如此天價,逃跑的人必定不在少數(shù)。
也是,也不是每家人都有如此高墻大院阻擋一切。
那個老乞丐也不知如何了……他上了年紀,居無定所,也不知能不能逃過此劫。
還有賣燒餅的婆婆……可惜不能去看看她……
我從石子小道走回庭院,月亮已經(jīng)從云層里冒出來。
清冷的月光灑下,院里的梅花殘敗在枝頭,還殘存些香氣,縈縈繞著月光。春寒料峭,風(fēng)打過來,夾雜著雨水的濕潤氣氤氳彌漫,如夢似幻下,寒氣依然滲進骨里,仿佛置身清冷空曠的山谷幽境,晶瑩的露珠藏匿在草芽間,月下宛如一顆顆圓潤飽滿的大珍珠,要把這似水般溫柔的月光揉進去。
我終于順利地把一顆大石子踢進了草叢,抬起頭,遠處有一個黑影。
我躡手躡腳走近,頓時感到一股冰冷的氣息。
“公……公子。”
“剛才是什么人?”
“是個車夫。”
他沉默了一會,臉被遮在花樹陰影中,我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是聽到他的語氣放柔了些。
“近日還是要多穿些,春捂秋凍,切莫貪涼。”
“好。”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卻覺得這個春天格外冷清。風(fēng)吹來,梅花凋落,在寂靜的夜里無聲無息的歸于塵泥。
正當我和公子相對無言時,大門不知又被誰敲響了。外面人喊道:“景公子!景公子!”
我一時情急:“什么事?”
公子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自己推著輪椅往大門去。
門外那人從門縫里看見公子,激動地喊起來:“小……景公子,茶館出事了!”
我這才聽出來,原來是小符兒。
小符兒是茶館的伙計,原先是個孤兒,后來被谷伯收養(yǎng)了,兩人便一起幫公子照看茶館。
后來,不知他們說了什么,公子居然開了大門。
“公子,我也去!”如今事態(tài)失控,外頭這么亂,公子怎么能出門?
“你呆在府里。”他異常冷靜。
“那,那讓阿諾哥哥陪你一起去也行啊!”我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指甲快要嵌進絲線中。
“不必。”
“可——”
“小八,”月光下我看到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臉,定定地說道:“聽話。”
我愣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公子從我手里扯回袖子。那黑色的影子一點一點消失在遠處,去向沒有盡頭的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阿諾哥哥面前的。
阿諾哥哥呆若木雞的看著悵然若失的我。
“阿諾哥哥,公子他……他一個人出府了……”
“小八不哭,”阿諾哥哥上前摟住我,幫我把眼淚抹干凈,“我們?nèi)フ宜褪橇恕!?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臉上掛滿了淚水,覺得有些害臊,狠狠抹了一把,“你說這個時候他怎么能出府呢!”誰知我哭得更厲害了,怎么也停不下來,好像要把憋了一個月的害怕和怨氣全傾吐出來,“萬一,萬一……”
“好好好,”他給我披上一件大袍子,“走,我們?nèi)フ宜!?
……
路上,阿諾哥哥提著燈,燈里投射出昏黃的光讓哭得頭暈?zāi)垦5奈矣行┫胨=廾脖粶I水糊住了,只能強撐著眼皮走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們到茶館時,茶館里面的東西歪七倒八,上好的龍井潑了一地。
公子躺坐在輪椅上,微蹙著眉,低頭不語。袖子居然被撕去了一個角。
“公子!”我和阿諾哥哥沖上去,“發(fā)生什么事了?”
他神色一驚,抬眼見我和阿諾哥哥,盯著我的臉,皺了皺眉。我湊上前看公子,只聽見他輕聲說了句沒事。
我心有余悸地盯著他:“現(xiàn)在這兒太不安全了,我們回家吧。”
“你臉怎么了?”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臉。
“啊?”我疑惑的看著他。
“噢是我手上的草木灰,”阿諾哥哥不好意思地說,“剛才鈴兒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我給她擦了擦,忘記手上臟。”
我抹了抹自己的臉,雖是無奈但卻安心了不少。
公子表情微妙,柔聲說,“小八這么擔心我?”
我卡殼了一下,瞅著公子不懷好意的笑。
難道他是想捉弄我?還是想我說些什么哄他開心的話?
看著他快要得逞的樣子,我先發(fā)制人:“是啊!這個月的月錢你還沒給我呢!”
一下打破了這團聚的溫情場面。
“……”他的表情一瞬間凝固了,我沒忍住笑出聲來。
“臭丫頭——咳——”他放下手給了我一個白眼,我笑著轉(zhuǎn)到他身后開始推椅子。
椅子的輪子開始慢慢轉(zhuǎn)動,我掩飾不住開心,仿佛這時已回到府內(nèi)了。
椅上的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一下子從椅子上跌落,倒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
我懵在原地。
阿諾哥哥沖上去:“公子!公子!”
他還在咳血,卻皺起眉,好像給阿諾哥哥使了個眼色。
我沖過去,想要喊公子,嗓子卻發(fā)不出聲似的,怎么喊都喊不出來。整個人顫抖的想去扶他,手卻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連他的衣角都抓不住。眼看著公子不斷地咳血,血污了他雪白的衣衫,看起來格外駭人。
這下我真的慌了,啞著嗓子哭起來,牽著身子一抽一抽,眼淚不斷地漲上來,“簌簌”從眼眶滑落,落在自己的衣衫上,落在公子的衣衫上,又一遍浸染血染過的地方。
“公子……”我癱跪在地上,用膝蓋一步一步跨到他跟前,“公子……小八錯了,小八錯了,”我哭得連話都說不清,好像每說一個字,體內(nèi)就有股氣打上來,沖掉我要說的話,我只能一遍一遍的重復(fù),“小八真的錯了……公子,公子不要嚇我,不要嚇我啊……”我嗚咽著,眼睛也被淚水充斥地模糊了,面前的人臉怎么也看不清。
只能看到他嘴角還淌著殷殷的血。
他把手伸來,攥住我的手腕,我的手抖個不停,他便越攥越緊,隨后漸漸松開了。
漸漸變得冰涼。
耷落下的那一刻,我一把接住他的手,反握在手心。
我哭得眼淚鼻涕都下來了,整張臉紅撲撲的。
但是公子他早一步昏了過去,沒能看到我的丑態(tài)。
我寧愿他能看到。他想怎么嘲笑我都可以。
……
公子在府里躺著,一直昏迷不醒。
我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
我也不知,為什么,我哭得那么厲害。
明明平日,他于我還沒有阿諾哥哥來的熟悉。我雖然有時會同情他,但腹誹他也每天不落。
可能我天生就是個多淚的人吧。
我整日守在公子床前,阿諾哥哥一碗接著一碗的熬藥,日子仿佛又回到從前。
我便當公子只是午間小憩。
唯一不同的是,我現(xiàn)在守在他床前,是他從前明令禁止的。
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怕我知道他的病遠比我想象中的嚴重。
外頭下了一場大雪,是這個春天第一場雪。雪下得很厚,一腳踏上去能聽到沙沙聲,在雪里走個幾步路鞋便全濕了,那比浸了雨還難受。屋頂樹枝,磚磚瓦瓦被鋪上雪白的被褥,銀裝素裹,萬籟俱寂,安寧似往昔,我的眼里只有整個景府。
公子嘔血那天,我被嚇得驚慌失措。
城中的人走的走,死的死,還有大半占著各個醫(yī)館的地方。我跑去各個醫(yī)館,求大夫來景府一趟。
可是,我看到每個醫(yī)館人滿為患,他們病怏怏的躺著,幽怨的眼神盯著我,有的臉上全是痘,有的臉上全是麻子。
大夫戴著面紗急急忙忙把我拉出來。
“你也看到了,我這里忙得不可開交,實在是走不開啊。”
“病患太多,不能離開。”
“小姑娘,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別人也需要醫(yī)治,可我還是偷偷自私地想,能不能就借走大夫一會……只是一小會兒……
我嗆著一口氣離開茶館,閉上眼,臉上絲絲涼意,心像被剜了一樣疼。
公子對我來說固然重要,可是……其他百姓又是何辜呢……
阿諾哥哥看我每次無望而歸,都希望我歇一歇。
“鈴兒,你臉色好難看,歇一會兒吧,這樣下去我怕你也……我出去看看吧。”
我緩緩抬起頭,眼神黯淡,只會說:“我沒事。”
其余再不會說什么了。
后來,我終于想到了一個人:云珩。
我跑去他家,他卻不在。
我的手因為拍門火辣辣的疼。
可是,我還是沒能找到他。
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走著,蓬頭垢面,衣衫上全是血漬和泥漬。
走著走著,眼前一黑。
……
等我再醒來,我已經(jīng)回到景府了。
一張熟悉的臉在我面前。
“公子……”我喃喃道。
“你醒了?我是云珩。”
“云……云珩!”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你在這原來你在這!我找不到你我找了半天……”我一把撲向他,嗚咽道,“你救救公子!求求你救救他……”
他冰涼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笑道:“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景公子我已經(jīng)去看過了呀。”
我一怔:“公子他怎么樣了?”
“他的病,確實比我想象得嚴重的多,”他把我輕輕摁回被窩,“不過你不用太擔心了,這是他自小帶的,不是得了天花。而且體內(nèi)似乎有藥壓制毒性。平日里只要不多走動,不動氣不傷神,鮮少發(fā)作。我開了一些方子,雖然無法將他體內(nèi)的毒解了,但是能讓他恢復(fù)得快些。”
“你是說,公子是中毒了?”
“是,不過這種毒,雖是慢性毒,但毒性猛烈。我在醫(yī)書里從沒見過,也不知景公子到底為何會中了那么怪異的毒。”他拉住我的手,“鈴兒也要好生休養(yǎng),你還有些燒。”
原來我是發(fā)燒了,怪不得這冰凍三尺的天云珩冰涼的手撫我臉上我還覺得那么舒服。
“對了,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了?”
“你忘了?昨天晚上下大雨,你冒雨跑到我門前死命敲,我剛開門你就倒下了,嘴里還念叨著救救公子……”
我確實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甚至不記得昨晚下過雨。
“謝謝你,云珩。”我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那個,我想,去看看公子。”
“你臉色不好,等養(yǎng)好了再去吧。你放心,我保證他沒事。”
我看他認真的樣子,多半是不肯讓我下床了,只好作罷。
他給我倒了點水喝,又給我掖了掖被角。
“當大夫就是好,得了病自己就可以治自己。”
他輕笑了一聲,“醫(yī)者不自醫(yī)。”
“為什么?”我捧著杯子問。
“因為……”他回過頭煞有其事地看著我,“醫(yī)不好。”
“怎么會醫(yī)不好呢?”我拉住他的手,“你得了什么病?”
他啞然失笑,“心病吧。興許成家之后,就可以治好了。”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么奇怪的病,不過公子的病也很奇怪,世上應(yīng)多的是奇怪的事吧。
“那你快些成家吧,不然我怕你也出事了……那我可真的——”
他輕呼了一口氣,拍了拍我的腦袋笑瞇瞇地說,好。
……
公子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才醒。
他醒來的時候,我趴在他的床邊上打瞌睡。恍惚間有人在揉我的頭。
“怎么變丑了。”
頭頂突然有人說話。
我半瞇著眼抬起頭。
面前這人一臉笑意看著我。
“公子你……你真的醒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些天我無數(shù)次夢見的場景終于出現(xiàn)了,可我竟都懷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過來,我看看。”他說著伸手把我挽過去,沙啞的聲音聽著我有些難受,“眼睛是紅的,鼻子也是紅的,臉也是紅的,”他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唉,可真是個不中用的哭包啊。”
“胡說什么,我才沒哭,我干嘛哭,真是自作多——”
“因為擔心我。”他挑了一下眉,“你說呢?”
“我,我我……那,那是因為……”
他蒼白的唇漸漸有了血色,輕皺著眉睜大眼看著我的臉,還微微點頭,好像在等我好好虛假的解釋一番。
“反正,你要是敢有事,我就把你的好東西都偷光,”我惡狠狠道,“然后溜走,再也不回來看你!”
他聽完馬上嚴肅地板起臉,振振有詞:“嗯,那我可不能走,”然后戳了戳我的額頭,忍不住笑,“可不能讓你這個笨丫頭空手套白狼。公子我的便宜,可不是這么,好,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