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滲出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面而來。
我顧不得許多,脫下自己的外衫,三兩步奔跪到祝亦清面前,將她的身體用外衫包裹?。骸耙嗲褰憬隳阈研眩∧阈研眩 ?
府中的下人來得很快,幾個小廝奔至門口,見了這血腥的一幕,全面面相覷,直打哆嗦。有兩個膽大的走上前,作勢要將顧平言扶起來。
我見他還有反應,不敢兀自上前。從前云珩與我講過,受傷的人不能亂碰,否則會加重傷勢。
只聽公子一聲喝止:“不要動他!”
那幾人嚇得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嚇得直喊:“血!血!好多血!”
公子繃著臉:“郎中來之前誰都不要碰他!”
我將祝亦清扶坐起來。
越是靠近她,我越是聞到那種熟悉的香味。那是種很獨特的味道,我想起來了,剛才那個侍女身上就是這種味道!
是醉心花!
我抱扶著亦清姐姐綿軟的身軀,看著對面那人,似有暈厥之態,已經開始翻白眼了,一只手卻往這兒盡力伸著,嘴唇顫動,好像是想說什么……
“郎中呢!顧大哥快不行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也紊亂起來:“你們全都去找!”
眼前開始出現晃影,我轉頭看公子,他長了好多個頭,不對,是好多個他……他為什么又能站起來,還朝我走過來了……他的身體明明都康復了,為什么還要裝作病入膏肓的樣子騙我……
他還在喊我,不停地喊我小八……
可我,我不是小八啊!
我是誰……我到底是誰……
有人同我說,姓氏是最重要的東西,我一定不能忘,我的親人,我的族脈,代表著我最應該親近的人,最應該愛的人,最應該記住的人……
我的頭好疼,我想不起來,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一陣酸脹的腫痛在我頭腦間炸開。
“這位姑娘并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我已施針,只要醒了便無事了?!?
耳邊很靜。
“有勞您了,這邊請?!?
只有一些單薄的人聲。
接著有清脆的鳥鳴聲。
“此事一旦傳揚出去,我祝家恐怕是……”
“本在朝中就已無立足之地……如今這……”
我恍惚看見兩個人影在那架屏風后密語,可等真的睜開眼仔細看清楚了,又什么人也沒見到。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身,趨步走向屏風后。
天色漸亮,被窗束起的光偷偷打在那人身上。
他靜靜地倚靠在椅子里,額前的青絲散亂,在眉眼處偶爾隨風蹭一下。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色下更明顯了,高挺的鼻梁落一方側影在臉上,如同書畫大家細細勾勒出的,鋒利卻又平滑,白玉一般溫潤入骨。
桌上放著他的絨絨披風。
我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將披風輕輕蓋在他身上。
冬日里風還是有些大的,怎么也不知關窗。
我一靠到窗欄,就聽見背后傳來聲音。
“別關?!?
我回頭,看見他收起披風,眼睛已經睜開了,正直直地看著我。
“過來。”
我動作僵硬地杵在原地,連手都忘記收回來。
“愣什么,”他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先喝口水吧,還是熱的。”
我答應了兩聲,這才收回了心神,走至桌前,將茶灌進肚里。
“這不是水,這是……”我喝完才覺得這水的味道不對,“醒酒湯?”
他牽了牽嘴角,示意我繼續。
連灌了幾杯后,我終于喝不下了?!皦蛄税伞?
“好些了?”
我搗蒜似的點頭:“好多了?!?
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怪我昨晚喝酒喝起來沒完,還朝他耍性子,故意拿這醒酒湯來敲打我,讓我別忘了這回事。
好一個公子,皮囊雖美,心眼卻小,如此記仇!
我雖然喝了酒,但我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況且,在那之后我酒就醒了,這才多久!
我冷著臉不去看他。他倒好,轉了個椅子越靠越前。
“干什么?”我嘟囔道。
“你不記得昨晚的事了?”
“我記得,不就是我喝醉了朝你耍酒瘋嗎——”
“我是說祝亦清的事?!?
我呆愣住,腦海里回放昨日的情景,好像已經過了好久,卻一下心焦。
“他們怎么樣了?到底發生了何事?”
“祝亦清倒沒什么事,只是顧平言……恐怕得留意著。”
我倒抽了一口氣。雖然他說得十分含蓄,但話里話外,都指向那個不好的方向。
“現在二人都未蘇醒。守夜的家奴也不知情,只能等他們醒來之后再問了。”他的眉眼處已藏不住愁緒,看向我的時候更多了一絲疑慮:“你又為何暈倒了呢?”
“每次來江南都暈倒,莫不是跟這里八字不合?”我也愁道。
他這次竟沒有反駁我,獨自沉思起來,連額發垂落在眼前都渾然不知。
“其實,我昨晚喝醉后,做了一個夢?!蔽铱粗巴?,遠處的寂白喪幡隨風而動,遂垂下眼簾不去想夢中的畫面,“在那個夢中,我好像見到了金桂酒。”
他應道:“你既已品嘗過,又知曉了它的來歷,夢到并不奇怪?!?
我搖搖頭:“那個夢很真實,那些畫面出現過很多次。上次在江南,我突然暈倒后所做的夢,也跟那些畫面有關,仿佛是相連的?!?
公子不知何時鎖緊了眉頭,繃著臉神情嚴肅。
“你夢到了什么?”
第一次要直面夢中的恐懼,我有些退縮。我不敢說這些只是夢而已,如果在現實中復盤,恐怕更是會加深印象。倘若這些都是真的,我該怎么面對……
“可是夢魘?你不愿說也不妨事?!?
我呼了口氣:“沒事。我總覺得我的夢,不是沒來由的?!?
“我夢見我坐在一場宴席上,四周的裝飾和身邊的人所穿的衣裳都未曾見過。席面上擺著酒壺,很濃的金桂酒香。有人給我喂菜吃,可場面突然就亂起來,燒起很大的火,地上全是血。有人推了我一把,讓我快跑?!?
公子沉吟:“你曾說你不記得小時候發生過什么事。但你一喝金桂酒,就做這些夢。會不會是你兒時確實接觸過它,而今再飲,讓你想起了過去?”
“你是說,那些不是夢嗎?”
“或許,正是我撿到你之前發生的事?!彼氖种钢饾u捏緊了茶杯。
“當時我撿到你,你一身傷,灰頭土臉,衣衫襤褸,你卻一點不記得自己經歷了什么事,有些傻?!?
我抬頭瞇著眼睛看他,撇撇嘴:“傻這件事,倒也不用特意提。”
他卻像沒聽見我說的話,心神不寧。
“我還沒怎么樣呢,你怎么看上去比我還緊張?!?
他終于將眼神投過來,我卻摸不清他的意味。
“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
他的發絲隨風揚起,我才看清他的模樣。眉壓低了,眼神摻了些古怪的感覺,仿佛要穿透我整個人。
我才發現他正襟危坐,早已不是開玩笑的樣子,我明明坐在他對面,卻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無限拉長。
“這些夢雖然擾我多時,但最終,還是夢而已?!蔽医z毫不退,直面他的眼睛:“我還好好地坐在這里,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眼神終于松動了一下,不像剛才山雨欲來黑云壓陣一樣朝我逼來,正讓我有機可乘:“亦清姐姐的事,倒不一定需要等她二人醒來,我想起一些東西,或許可以喚人前來一問。”
見他應允,我連忙喚人去把昨晚給我們送消夜的姑娘喊來。
等了一會兒,人是來了,可卻像是受了不小的驚嚇,臉色煞白,哆哆嗦嗦的,連頭都不敢抬,含著胸站在門口。
“姑娘莫怕,我只是問些昨晚的事?!?
她低著頭,手緊緊地揪著衣角,聲音抖得厲害:“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
我拉起她的手,安撫道:“我知道昨晚的事與你無關。我只是想問,昨晚你衣袖間的香氣,可是醉心花?”
她突然跪下來:“奴婢不知什么醉心花!真的不知!”
見她跪下,我也跪下:“姑娘別緊張!我相信你不知道醉心花是什么,你只需告訴我,你衣袖間的香氣是從哪里來的便好。”
她漸漸停止了顫抖,肩膀卻開始聳動,抽泣起來:“昨日姑娘臨睡前喚我去點香,我便點了。之后我就離開了芳菲閣,在廊下遇到了祝公子,他讓我給景公子送些消夜來,我便去了廚房,隨后就送到了這里。昨日不是我守夜,送完我就去睡了。直到我聽見芳菲閣有動靜,我才趕過去,看見滿地血,姑爺……姑爺他……”
“所以你身上的香,是祝亦清喚你點香時沾染上的?”公子上前來,一邊問一邊將我拉起來。
“是,奴婢不知道那是何香,是姑娘自己拿出來的?!?
“你點香的時候,是什么時辰?”
“亥時?!?
“幾刻?”
“約,約莫是三刻?!?
“你下去吧。多謝。”他正要上前把她也扶起來,那位姑娘一激靈自己彈起身,擦干了眼淚緩緩退了出去。
“你嚇著她了。”我嘀咕。
“我做什么了?”他不解。
“粗魯,天天扯人?!?
他白了我一眼:“說回正事?!?
我回到桌邊坐下:“上一次來江南,我住在亦清姐姐的清靈閣,閣中就是這個味道。她曾與我說,這是醉心花的味道。昨日我見到她,她身上卻并沒有這種香味,直到那位姑娘來送消夜,我才重新聞到。可我當時并未想起來這是什么香。直到我們去了芳菲閣,我聞到那股濃郁的香才想起來。當時我一聞到,就覺得頭暈得很,看見你站起了身,還朝我走了過來。”
“可我當時并未起身?!彼?。
“是了,而且根據那個姑娘所說,在點香前一切都是正常的,他們臨睡前還沒有任何反應,出事這段時間也沒有人進出,所以,只能是他們二人發生了什么?!?
“你懷疑,是香的問題?”
公子既說他并未起身……我想了半刻,遂說道:“沒錯。我上次聞到這種香,似乎也起了幻覺?!?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倏忽間回想起那個清風朗夜,我看見公子步子輕緩,眼含笑意,徐徐走來……
我莫名有些不自在。
“我……也是看到你站了起來?!?
“就這樣?”
我用力地點頭:“就這樣?!?
我飛速地想打散腦海里的記憶,于是說道:“把這香拿去給郎中看看就知道了?!?
他沒再說話,只是我同他目光交匯的一瞬,只感到一把熾熱的火燒到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