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橫斜,夜至微闌。
高門大戶的悲慟總是無聲。
祝家人動作很快,條例明晰,對于喪葬,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講究。
祝府的門又一次熱鬧起來,跟幾年前的情形一般無二。
進進出出的人,有的掛著笑,有的眼睛又紅又腫。
白色喪幡在風雪中飄搖,一眾僧侶在寒風里念起經。他們念的我聽不懂,我只站在回廊中。這聲音嗡嗡的,忽近忽遠,我迷朦地看著遠處的人影憧憧,靈堂里不斷傳出嗚咽聲。
公子前幾日都沒好好合眼,每日只進食一些米湯和習以為常的苦藥。他披著孝面布,臉色差得比布還白。
他不在靈堂中接待眾人,而是獨自呆在桃苑。
我住在清靈閣,去他那一趟得走上一炷香的時間。這么來回跑幾天,我也消瘦了不少。好在諗公子心細,在桃苑又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這樣一來照顧公子方便許多。
桃苑離靈堂的路不遠,一條小徑路過花園,轉角后就是。我和祝家人不熟,多日來也只是遠遠觀望。公子的大舅父,二舅父都回來了,身邊跟著幾個女子,應是正房和幾位姨娘。接著是大房所出的祝延,祝諗和祝瓔瓔,二房的祝亦嫻和北上去書院念書的祝順也回來了。
老夫人走得第二日,祝亦清夫婦也來了。
一大清早,公子還在沉沉睡著。我洗漱一番后在院中煮茶,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
“桑鈴,是你嗎?”
回首見一女子鬢發如云,除去釵環首飾,一身素縞,像玉蘭樹上的冰晶花。
“亦清姐姐?”
我還不知如何開口問她的近況,她身后就跟出一人。男子并不高大,和亦清姐姐正相匹配。神采英拔,面容端方,挺鼻如峰,特別一張嘴,明明不在笑,可唇角總泛著微微笑意。
“幾年未見,你過得可好?”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姿容勝雪,出落得這般好看,連我見了都慚愧。”
“我看是你學得伶牙俐齒了!”我偷在她手心抓癢癢。
她淡淡笑著回頭看了一眼:“這位是我表妹,桑鈴。”接著同我說:“這是我夫君,顧平言。”
“原來是顧大哥。”我趕忙行了個禮。
聽聞顧家在江南富庶一方,最早也是讀書人家,后來生意做得愈發好,就舍棄了芝麻綠豆官,一門心思發家致富,現如今,江南一半的米面糧食鋪都是他家的。不知像這樣出身的人家是不是一樣守規矩,還是行事作風潑辣些?
“鈴表妹無需多禮。”他聲音溫緩平和,自然地站定在祝亦清身邊,不浮不躁,穩穩當當。
實乃一對璧人。
祝亦清與他對視了一眼,沒什么表情,只說道:“夫君可否在這稍坐,我與表妹許久未見,有些閨房話想聊。”
顧平言晏晏笑看著祝亦清:“夫人自可去。我在這等你,不妨事。”
祝亦清微福了福身子,兀自環住我的手臂朝前去。
我等著亦清姐姐開口,可漫步了許久,她也未曾說話,只是在桃苑周邊打轉。
我偷偷瞥她,看見她的目光定在不遠處的角落,就是公子睡得那間屋子。
“亦清姐姐,你多久沒回來了?”
她目光飛速投回我臉上。
“回門過后就不曾再回來過。”
“顧大哥,他待你可好?”
她微愣了愣,許是想到了什么,遂開口道:“平言為人正直坦蕩,穩重自持,對我也是多有忍讓。”
“忍讓?”
我有些納悶,怎么用上忍讓這個詞,聽起來像我和谷符搶吃的,我沒搶過于是陰陽怪氣嗆他用的。
她飛速眨了幾下眼,看向對面的小花園:“也不是忍讓,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從前并未見過面,算是成婚后才開始熟悉,那必是要磨合上一段日子的。”
“我剛才瞧見你們相敬如賓的樣子,”我偏頭朝她笑道,“必是磨合得差不多了?”
她微微收起下巴低下臉,好像是羞于談這些。
“不說我了,你們這次來呆多久?”
“等老夫人出殯后吧,這還要看公子的意思。”
說起老夫人,我倆又抽離出了剛見面的喜悅,氣氛一下子落下來,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懨懨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又起了風。
“祖母這一去,祝家不知何時能走出來。”
我以為她會訴一些小女兒家的傷離之語,卻沒想到她所慮的竟是祝家門楣。
祝家恐怕是真的遇到些事了。
我雖不懂那皇城廟堂,但話本子的高門大戶多多少少會遇上這樣的難關。
“眼下的難關只是一時的,”我們步入花園,我隨手在枝頭拈了一些雪,隨它在指尖融化,“就像這風雪,冬日里刮得再猛,一到春日便都化得無影無蹤。”
她點點頭,拉著我坐下,表情有些奇怪。
“你們這次來,表哥……身體可好?”她的語氣小心翼翼的,垂著眼睛看地面。
“老樣子,本來呢,似是養得強健了一些吧,還能起來走兩步,現如今,老夫人一走,估計又傷神傷身,打回原樣了。”
她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小臂:“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搖搖頭,有些呆住:“倒……沒什么事。”
“那,”她收回眼神,“那便好。否則……否則老夫人也不會安心去的。”
閑談了沒兩句,公子便慢悠悠的轉著他的破椅子出現在屋外。正碰見了顧平言,兩人似是說了幾句話,便雙雙朝我們這頭望。
亦清姐姐站起身,語氣有些不自在:“鈴兒,我們回去吧,我怕平言等著急了。”
我立時站起身,隨她一同往回走。
好像誰也沒提上次落水的事。我不敢問她為什么,她恐怕也不愿讓人知道。
等她夫婦二人一走,公子轉到我面前來。他只穿了件中衣,套了一件鹿絨外衫,領口還敞著。
我皺起眉:“清晨寒涼,怎么穿得這樣少就出來。”
“她同你說什么了?去了這么久。”
我將藥遞到他手中。
“自然是關心你的病體。”
“關心我?”他撈起碗一飲而盡,“她關心我做什么?”
“你們是親人,關心你的病體不是應該嗎?”我回屋取了披風,一整個把他和椅子裹住,“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無情啊。”
他木木地盯著我忙前忙后,不再說話。
“怎么了?被我說中了?”我將他裹成粽子狀才罷手,一屁股坐下倒茶喝。
“你是覺得我很無情?”他還在盯著我。
我灌了杯茶,咂咂嘴:“嗯……難道不嗎?”
旁邊的桃樹“突嚕”落下一些雪。
我驚恐地轉頭看,“哎喲,嚇我一跳。”還以為是什么野貓的動靜。
“那我要是有情呢?”
背后的聲音突然離我好近。
我嗆了一口,回過頭看他莫名幽怨的眼神,噗嗤一聲笑出來。
被我裹得跟個大粽子似的,只露個頭出來,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實在好笑。
“很好笑?”他挑著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好笑啊哈哈哈哈。”
“那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冥思苦想了一陣:“有情……對我有情的話,應該多給我一些零花,有情不如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他開始轉他的椅子。
“別走啊公子,怎么一說起這個就不行了?”
我仰頭又喝了一杯茶,喟嘆道:“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