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大雪時節。
湘衣姐姐的故事終于了了。京城派了人下來調查,將寧府的一眾人一網打盡。寧鋒玨處斬,寧潼云被抄家流放,府中一干人全數充奴。據小道消息,此次上達天聽,不只是這些擺在明面上的案子,還涉及到一些京畿達官顯貴的腌臢事,為此天子震怒。怪不得頌香樓的老鴇開口便問我們是否打京城來,恐怕也脫不了干系。
寧府雖然在這里當山大王,可背后的勢力一倒臺,不過也是顆無足輕重的棄子。寧鋒玨能如此猖獗,也是搭上了貴人,幫著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就飛黃騰達,呼風喚雨了。這樣的人怎能不叫人痛恨?
這幾天湘衣姐姐雖然忙著鋪子里的事,但心情似乎不太好。她幾日前去了獄中,回來后就心事重重,不曾再展顏。
黃昏的時候,滿地的雪都被照成了金色。浮光躍金用在此處也不為過。我坐在亭中,捧著一壺熱茶,雪白的狐裘裹在身上很暖和。
亭中光景綿長靜謐。不知道為何,我開始變得越來越貪戀這一隅世界。或許是此心安處,或許是看著我在乎的人都在身邊,或喜或嗔,嬉笑怒罵皆入眼中。或許我只是喜歡公子窗臺上那盆花,一年四季都為我綻放新意。
這四方庭院,落滿大雪的樣子,永遠不會蕭索悲寂。
經此一遭,我好像。
越來越舍不得離開了。
從前我總勸自己既來之則安之,可現在,我不知何時已扎根于這個名為景府的地方。一門一窗,一花一木,都見證了我們的一切。
湘衣姐姐很快忙倒了身子。
一天傍晚,我踩著柔軟的細雪,抱著一盅湯藥坐到她床邊。
“鋪子的事現在有人幫忙,你這么多天都沒好好歇歇,肯定會生病。”我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有人替你看著,你就放心吧。”
她的臉因為發熱看著紅撲撲的,像只冬日里被凍傷的小鹿,但仍然鎖緊了眉頭,眼神落寞。
“那天你去獄中,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低垂下眼,沉默不語。
滿屋只剩炭火的細碎噼啪聲。
雖然她不愿意說,但看這情況,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我給她掖緊了被子,把藥放在她手心,緩緩退出屋子。
冬日里大雪紛飛,各家各戶都閉門不出,鮮少有人來茶館了。只零星坐了兩個鏢師,喝了盞熱茶就匆匆離開。
我剛出了屋門,就聽見不遠處有說話聲。后院走廊的盡頭,正從那間轉角的屋子里頭傳來。
我不免有些好奇,難道是谷符又在偷偷部署什么了嗎?于是走近了些,聽到的卻是谷伯的聲音。
“當日老侯爺拒賞,隱姓埋名此地便是要我們安寧度日。如今強出頭,實屬不該。”
隨后,一清冷的男聲響起:“谷伯,父親生前所做之事便是保天下安定,您在軍中苦心孤詣,輔佐他多年,應當比我更清楚百姓之苦。”
好像是公子的聲音。
谷伯嘆了一聲:“谷符這孩子,帶著一幫人,少年血性,心氣浮躁,就想轟轟烈烈干一番事。這些孩子都是老侯爺從沙場撿回的,雖說是讓他們守好景家,但說到底,老侯爺心疼這些孩子,他就想著他們能跟你一樣,平平凡凡,安居一隅。”
“你放任他們瞎胡鬧也罷了,但此事牽扯進了朝堂紛爭,行差踏錯,我們所有人都要受無妄之災,恐生大禍。”
“出手教訓那寧家惡徒也罷,怎能還去擾佛門清修之人?小侯爺,你是景家唯一的血脈,萬萬不可稚子心性,莽撞行事啊!”
一聲接著一聲,似有問責之意。
半晌,輕微的茶盞碰撞聲。
“您說的是。世事波云詭譎,是我掉以輕心了。多年不出府門,終究紙上談兵,不通曉處世之道。”
“小侯爺如今也只是布衣百姓,不該和廟堂之人有所牽扯。人心最是難測,比戰場上的布兵算陣難得多啊。如今的侯府,掛個不為人知的空名,早已隱入塵煙,與尋常人家一般無二,凡事收心,不可多逞一時之氣。”
“小輩受教了,往后定多加謹言慎行。”
半晌,我輕輕蹲在地上,準備聽墻角聽個夠。公子聽了我這么多次墻角,這次我要全部補回來。
“對了,鈴兒那丫頭呢,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
我正聽得興致勃勃,公子卻不往下說了。
等了好一會,都沒動靜。
怎么說到我就跟嘴上了膠布似的,剛才還侃侃而談呢!我是什么牛鬼蛇神嗎,這么不愿意談?
“她不是一直在我身邊么。”語氣云淡風輕。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強撐著麻木的雙腳起身準備逃跑。
“她一直府中庭院呆著呢,想必此刻,”他清了清嗓子,咬字道:“也定是如此。”
“你如何知道?”谷伯很是疑惑。
“不信的話,我現在就隨你一同去看。”
我狠狠啐了他一口。
呸,講話講一半,是故意嚇唬我呢吧?
不過我的身體卻已經不聽指揮地往茶館外跑。
桑鈴啊桑鈴,要說最慫,還是你排第一!
等我裝模作樣地在院子里看書時,公子果真慢慢悠悠地從大門外推著椅子回來了。
我飛速地撇了他一眼,裝作沒看到,背過身去,將書舉在臉前。
椅子壓過細雪的聲音又輕又緩,越來越近。我咽了口口水,沒來由的緊張,身體卻很是堅韌,如松樹般矗立不動。
從書頁下的縫隙里看到那月白色的絨絨披風披在腿上。雖然離得很近,但他的呼吸聲太輕了,我一點都聽不到。
莫非是怕打擾到我?
我煞有其事地轉過身,嘴里念念有詞。
“唔,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書拿反了。”
四個字,干脆利落。
我原本還想踱步,此刻腿也邁不開,如呆雞一樣靜止住,只有眼珠子能轉動。只好吃癟地聚神看書上的小字兒,一字一句,一字一句……不對,明明就是正的!
我轉過身,氣憤道:“你什么眼神啊,我拿的是正的!”
他推著椅子慢慢溜到我身側,眼睛注視著遠處,也不知在看什么。嘴角微微上翹。
“噢?是嗎?”
接著往后輕輕一靠,手肘搭在扶手上撐住下巴,眼神認真,若有所思地看過來:“嗯,可是你看的是《道德經》啊?”
他向我更近一步:“怎么樣,有悟道了嗎?”
“你——”我看了看書封,還真不是《詩經》,惱羞成怒道:“你故意羞辱我!”
“不敢。”他收回那副裝的認真的嘴臉,恢復冷漠的狀態。
我氣呼呼地轉身要走,卻被他有力地一把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
“我有話要說。”
“我不想聽你說!”
“剛才聽了這么久,怎么到了我跟前卻不想聽了?”
我掙開他的手,“你聽了這么多次墻角,我聽一次為什么不行?”
他點點頭,雙眸清亮:“我沒說不行。”
“那你剛才都發現了,還裝模作樣取笑我。”
“你看書不認真,我指出來而已。何來取笑啊?”
我自知理虧,鬧得臉都發脹。只敗下陣來,將臉埋進書里不說話。
“好了小八,我是真的有話要和你說。”
他將書用扇子一挑,就輕輕撥開了。我的臉展露在光天化日中,在一片雪地映襯下,紅得像滴血一樣。
“你是跟我別扭上了?”
我泄氣一般佝僂著身子趴在桌上:“你說吧。”
他沉了口氣。
“我們要下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