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雪姑娘?!?
我快速下樓去,追至她身后,輕聲喊道。
那女子身形輕微一頓,快速朝前走。
“姑娘,是我。”我快步上前:“我們曾有一面之緣?!?
她轉過身,一張蒼白單薄的臉,眼底是幽幽的淡漠:“我不認識你,別再跟著我了。”說罷轉過身,腳步更快地往小巷子拐。
我看著面前的人影一點一點縮小,“我絕不是想打擾姑娘,只是想——”
她依舊越走越遠。
“那天的事,我一定要謝謝你的!”我一字一頓,朝她清瘦的背影喊道。
她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頭。屋檐的陰影覆住她的一半,朦朧的暗卻和明分不出界線。
我輕聲走近:“我一直很感激姑娘那日的相助之情。今日偶然相逢,只想請姑娘喝一盞茶,聊表謝意。我知道姑娘有苦衷,”我站定在她身后不遠處,“你放心,頌香樓的花魁早已不在人世了,不會有人見過她?!?
客棧的人群都散了,燭光黯淡,我們坐在不打眼的角落里,像是跟墻角融為了一體。
我躊躇著開口:“竹雪姑娘——”
“我不是竹雪?!彼蝗淮驍辔?,那雙漂亮的眼睛水盈盈地盯著我,看不出神色,可無端透出傷懷之感。
“我叫蘭吟?!?
我若有所思:“蘭,吟,是你那位故人給你取的名字吧?”
“是?!?
“她對你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是你的娘親嗎?”
她雙手貼上茶杯,像是盡力最后榨取一點暖意。
“是我阿姐。她是世界上唯一對我好的人?!彼粗锜熡朴疲跔T火前仿佛游絲,蔓延到我胸前。
她很快反問道:“你呢?你的名字是誰取的?你的父母嗎?”
我一愣,遂即說:“是景公子。”
她抬起眼:“他是你的誰?”
“他是……他是……”我一時間如鯁在喉,居然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我是孤兒,被他撿回景府收養,他像是我的兄長,又像是我的夫子,有時又像我的死對頭……”
我的確無法確定他在我心里到底是什么身份,好像無法給他安上任何一個稱謂。
“他是你最重要的人嗎?”蘭吟突然問道。
我思考了一會,點點頭。
她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接著道:“你和我很像?!?
“什么意思?”
“我也是孤兒,被人撿回去收養的。”
她飲盡了茶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二十多年前的雪夜,有個小乞丐在街邊乞討??煲I死的時候,有個女子撐了一把竹傘,將她抱了回去。那女子是花樓的花魁,她將小乞丐偷偷藏在屋子里養大。直到有一天被媽媽發現。小乞丐被留在花樓,被迫成為了花娘,沒過幾年就成了花魁。后來,那個女子被人贖身離開,入了他人的府邸,卻再也沒有回來?!?
“那個女子,可是有家才不回?”
“她是留我一人在世上,才不回來的。”
我微不可聞地抽了口氣:“怎會如此……”
“生為妓,納為妾,死如芥。這就是她的一生?!彼龓е[隱哭腔,“我的阿姐,她就這樣荒唐的死了。我就應該攔住她。我不該讓她走的。”
“那她為何執意要走呢?”
“那時她付了真心,懷上了孩子。那人為她贖身后,將她偷偷置于一個冷清院子。多年后,他們母子才被接去府中。阿姐逝世后,她的兒子出走府門,不愿再回去。前些年,府中還有個大兒子,可前段日子突然夭折了。那人子息凋零,可憐阿姐的孩子又被逼回了府?!?
我突然起了寒戰,心緒波瀾。
這個故事好像與那個人十分巧合。他不辭而別,杳無音訊,又給我留下紙條,說什么別后勿念,相逢不識,關于他的事總撲朔迷離,我也從未了解過他的從前。
那天我在頌香樓見到的人,真的是他嗎?
想了一會,思緒如一團亂麻。還是將心思收回來。
“所以,這是你假死逃離頌香樓的原因嗎?因為你不愿意重蹈覆轍。”
她眼睫微動:“是,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尋找機會。身如飄萍無依無靠的人想逃離權色之地何其艱難。何況是站在高處,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盯著我的臉,盯著我的身子。無人知道我有多痛恨這樣無法撼動分毫,只能茍且偷生的日子……但我就算逃離了頌香樓,也回不去了?!?
“我原以為我和阿姐一樣,可我沒法像她那樣善良,”她突然注視著我,“我做不到。”
“姑娘何出此言?”
“其實,我確實死在頌香樓中了。”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你信嗎?”
我捧著茶水,只覺得指尖一點點發寒。
“是我將般若酒全部藏了起來,害死了那個小廝。我也欺騙了你們,其實我知道寧三爺是什么樣的人……”
她彎起嘴角:“不管怎樣,我已活不長久,這是我離開頌香樓的代價,也是我的報應?!?
她坦然將一切道出,卻讓我一時心驚。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得將茶水飲盡,任愁思彌漫。越是長大,越發覺用好壞來評判人是不可取的。
我從前認為她是壞人,卻只是依據了自己的夢來評判。后來因為她的善意幫助,我又認為她是好人??傻饺缃裾嫦啻蟀祝瓉磉€是一葉障目。
一個人,看似一張面容一具身體,生死一瞬??稍谝凰仓g,無數的交錯如同湖面上的波紋。一陣清風,就可以讓鏡湖泛起無數個面。一切評判的標準都是人為一己之利所造的托辭,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誰又能真正站在高處俯瞰他人?
我們對坐桌前,許久無話。
她突然解開包袱,從里面取出一只精巧的木頭盒子。
“謝謝你的茶?!彼p手捻著木盒的邊緣,緩緩摩挲:“這個東西于我也是無用,便當作是回禮吧?!?
我才回過神,收拾了下低落的心情。
“這是什么?”
“此物名閉魄丹,是我偶然相得。服下后七日無知無覺,醒來后五感會盡失一段日子,而后恢復。但此藥會損傷身體,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今夜雖相贈予你,但我還是希望你,永遠不會有需要它的時候。”說著將藥放進我的手心。
“這便是你用來假死的藥?”
“是?!彼酒鹕?,面色緩和了些,只眉眼處藏著些許愁緒,“時候不早了,若是沒有別的事,多謝你的茶,告辭?!?
“蘭吟姑娘!我能否最后問你一件事?”
我突然叫住她,速度快得連自己都來不及反應。好像有一個疑團覆在心上許久,總算得以消解,于是拼盡全力也想問出來,哪怕跳過自己想要回避的心。
“我想問你,你……認不認識一個叫,云珩的人?”
客棧外的寒意倏忽一下透進來,燭光頃刻惶然暗下。額角的發摩挲著我的眉,我仍是站定在她身后,眼里充斥著迫切。
我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答案,或許是一顆定心丸,或許只是……只是希望那個故事不屬于他。
她怔在原地,那雙眼睛看向我,從未如此認真地注視著我,我仿佛可以看見她淺色眼眸中的水光在隱隱顫動。
“你剛才,說什么?”她聲音也隨之發顫。
我組織了一下話語,緩緩道:“云珩,或許我應該叫他陸云珩。他心地善良,熱心仗義,屢次救我于危難,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我所知的他,一個人住草房,平日采藥種藥或給人做出診大夫為生??捎幸惶?,他突然不辭而別,再無音訊?!?
她突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是你……原來是你。”
“什,什么?”我一頭霧水。
她遲疑了一刻,還是開口:“你的猜測沒有錯。他是阿姐的孩子?!?
我霎時愣住。
仿佛是被戳穿了心思,暗暗垂下眼,自嘲地輕笑了一下:“原來,真的是他啊……”
她冰涼的手帶著憐惜輕覆在我的手背,眼神也變得關切:“你,不要記恨云珩?!?
這句沒來由的話讓我頓生疑竇。
“我沒有記恨他,從來沒有?!?
“他一定和你說過些什么了?是不是?”我突然回想起那匆匆一面,“我上次離開頌香樓看見他了,他是來找你的對不對?我沒想過別的什么,只是很擔心他的安危……”
蘭吟姑娘臉上泛起淡淡的苦笑,微微搖了搖頭。
“那天是我傳信讓他來取走他母親最后一點遺物。你放心,他安然無恙。只是字里行間,都很記掛一個姑娘……但他如今,有更想保全的事?!?
我連忙解釋道:“我沒有想要打擾他的意思。既然他是回家了,過得也很好,那便足夠了。”
她神色溫然地點點頭,而后匆匆離去,背影像一縷云煙,淡淡地消失在門口,毫無蹤跡可循。
我好像還緩不過來,直愣愣地跌坐回去,呼吸越發沉重。
我的回憶一下定格在和云珩的初見。那時,他興高采烈地邀我同去那個家,那個,他和他的母親都充滿希冀的家。可他盼望的溫情,舐犢之愛,在我們第二次遇見前,就已全部消失殆盡。他心中這樣悲苦,卻從未與我提起過一個字。
原來,我們遇見的那個片刻,竟是他最后幸福的時光。
我原以為,身邊的人都有故事,唯有他,澹澹衣衫如春日的溪水,融著朝曦的暖意,是那么清朗無暇。那雙葡萄一樣大的眼睛十分靈動,看著天真無辜的樣子,好像沒有經過任何傷心事的侵擾。
我恍然發覺,緣分像是和我繞了好大一個彎子,這些人和事,冥冥之中,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