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正值深秋,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以破竹之勢驅(qū)趕著北方大地僅存的殘熱,在強勢寒流的逼迫下,已是強弩之末的夏天吐盡了最后一絲熱量,化作連綿的冰雨回歸大地。
大地經(jīng)過幾場秋雨的浸潤,先前蒸騰的塵土都安分地貼近地面。
知了停止了痛苦的呻吟,陽光也不再挑釁似的逗弄人眼。
不僅是大地,整個北方萬物都沉寂下來。
復(fù)讀班里的人也安靜下來,學(xué)習(xí)狀態(tài)漸入佳境。
開學(xué)時的新鮮感蕩然無存,升學(xué)的壓力重新占領(lǐng)每一個人的制高點。在壓力的高壓統(tǒng)治下,一切關(guān)系都變得簡單明了。
王沐晨依然和王林溪碰巧成為同桌。
八條也緊遵醫(yī)囑,不再歪著頭凝視心中的最愛,在脖子和愛情之間,他似乎尋找到了一種更恰當(dāng)?shù)谋磉_(dá)方式——情歌。《愛如潮水》,《傷心是一種說不出的痛》,《再回到從前》,這三首歌曲反復(fù)地哼唱,為此,陸謙不止一次地提出抗議,甚至借來隨身聽央求著他學(xué)習(xí)一首新的歌曲。每每遇到大家的“刁難”,八條總有理由拒絕,“你不要要求太多,那么多歌星就紅一首歌呢”。久而久之,陸謙和王沐晨也不再糾纏,就當(dāng)聽鋸木頭了。
李司文終于向陸謙袒露心扉,陸謙態(tài)度不明,搞得李司文進(jìn)退兩難。不過,這些關(guān)系都還潛藏在冰面以下,知道的人還不太多。
老板對這些事情了如指掌。不過,他也有自己的看法,只要不搞出事情,不要影響學(xué)習(xí),這些瑣事權(quán)當(dāng)作沒有聽到。老板的態(tài)度絲毫不影響班內(nèi)人稱“無線電”的熱情。無線電是同學(xué)私下里對謝婉瑩的尊稱,如果不認(rèn)識人,單從名字上猜想,此人應(yīng)該溫文儒雅,小鳥依人,其實不然,水桶般的身材,再配上一雙板凳高低的小短腿,完全顛覆了你對名字的所有想象。這是王沐晨在王林溪的逼迫下做出的中肯評價。人們常說,上帝是公平的,關(guān)上門的同時會給你打開一扇窗,這句話用在謝婉瑩身上恰到好處,她腿短,但是嘴快。她四處打探情報,然后再加工加工,趁著晚自習(xí)課間跑到老板那胡扯一通。不過迫于她的超人能力,至今沒有人敢和她發(fā)生正面沖撞。
王沐晨仍舊時不時地和她開開玩笑,逗得她前仰后合。她倒對王沐晨還算客氣,無論怎么樣,他好歹算是老師眼中寶心頭肉呢,謝婉瑩也不能天天到老板那告他黑狀。至于和王林溪那點事情,估計老板早已經(jīng)聽得不耐煩了。
這兩天,王林溪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走路都變得小心翼翼。眼睛里那點誘人的亮光都淹沒在奪眶欲出的淚珠里。
“你怎么了?”他擔(dān)心地問。
“沒事”她把頭扭向另一側(cè)。似乎不想和他多說話。
“你怎么了?”他追問道。
她趴在桌子上,不去理他。
他還沒有死心,推了推她的胳膊,“說說唄,你怎么了,說不定我能幫幫你忙呢”。
“哎呀,你煩不煩!”她甩開他的手,發(fā)起脾氣。
他一臉愕然。
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幾天不都是平平淡淡的,沒有什么矛盾啊。他在心里放電影式的過了一遍,沒有漏掉一個細(xì)節(jié)。可是,還是沒有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呵呵……李司文在后邊看著他的手足無措不禁笑出聲來。
“二狗,你笑什么?”他現(xiàn)在也跟著王林溪粗暴地稱呼李司文。
“你請請客,我給你指點指點”李司文如手握法寶,一副吃定他的神情。
“好,你說”王沐晨伸出小拇指準(zhǔn)備拉鉤起誓。
“李二狗”王林溪扭過頭等著她。
“算了,俺家溪溪生氣了,幫不了你了啊”李司文一臉無奈。
王沐晨嘆了口氣,掏出書準(zhǔn)備學(xué)習(xí)。
沒多久,趁著王林溪趴在桌子上的功夫,李司文遞過來一張紙條。
“她來大姨媽了”。
他看了看紙條,表示不解此為何物,李司文絞盡腦汁也沒有將這個聽著像親戚的名詞解釋清楚。
最后,李司文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奈何。
直到晚自習(xí)下學(xué),王沐晨跑到網(wǎng)吧里查閱了資料,看過百度上圖文并茂的解釋,他才算搞明白這個親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了解了大姨媽的知識后,王沐晨對女生有了一個新的認(rèn)識高度——女生真是個神奇的物種。
第二天早讀,王林溪依然趴在桌子上。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根本不理他。他趴在她的耳邊小聲說:“我?guī)Я艘槐瓱崴愫炔缓龋俊?
她扭過頭,依然趴在桌子上,他看到,她的額頭還淌著些汗滴。
她沒有說話,只是無力地看著他。
他變戲法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遞給他。
“什么?”
“紅糖”他有點不好意思。
“王八蛋”她輕聲罵道。
他用眼神問她到底喝不喝,她心領(lǐng)神會地眨眨眼。
他的手有些顫抖,像是古裝片里倒蒙汗藥的江洋大盜。這是她后來給他說的,不過,他倒不認(rèn)同她的觀點。
一塊紅糖墜入瓶底,在極速的晃動下迅速融入水中。待到確定紅糖塊徹底消失,他擰開蓋子,嘗了嘗,“正好,不燙”
他把水杯遞給她。
“王八蛋,你刷牙沒有?”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些紅潤。
“沒有,牙還得刷嗎?”他一臉茫然地問她。
她當(dāng)然知道他是在逗自己,接過水杯問:“你剛才用的哪邊?”
“我也不知道,忘記了,要不我再喝一口,你做個記號?”他不懷好意地說。
“切——王八蛋”她罵了一句,端起水杯悠然地喝起來。
李司文踢了踢他的凳子,遞給他一張紙條:
你真惡心!
他扭過頭,沖她撇了撇嘴。
李司文一臉不屑地回?fù)簟?
咳咳咳……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傳來。
現(xiàn)在,王沐晨最害怕聽見的就是陸謙的咳嗽聲,他的每一次咳嗽都要惹來不小的麻煩。當(dāng)他的耳朵接收到信號的時候,這個聲波就會帶動著他脆弱且緊繃的腦神經(jīng)一起震動。
哎,他一聲嘆息,真不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李司文踢了踢他的凳子,示意他往右看。
這個右邊和陸謙的咳嗽一樣難纏。
他佯裝看黑板,用眼睛的余光向右一瞥。
八條站在凳子上,看著他。
他不敢看他,但是他能感覺到他的眼睛充滿了怒火。整個班的學(xué)生的熱情都被他點燃。
他低著頭,看著書上的橢圓。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幅奇妙的畫卷。
班內(nèi)學(xué)生正在用他們唯恐天下不亂的目光,以他和八條兩個人為定點,以他們之間的中點為圓心,以八條加凳子的高度為動點距離,用目光畫了一個碩大的橢圓。
他們?nèi)齻€是橢圓的組成要件,誰也無法逃離。
他看了看王林溪,她心不在焉地趴在桌子上不理他。
他有點手忙腳亂。
同學(xué)們的目光來回掃射,他感到猶如芒刺在背。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或者說做出怎么樣的反應(yīng)才是正確的,現(xiàn)在,他只有選擇沉默,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
那邊目光如炬,這邊冷若冰霜,似乎一時半會還形不成狂風(fēng)暴雨。
同學(xué)們也逐漸失去了興趣。
“我——想睡會兒”她趴在桌子上。
“睡吧”他不再提醒她學(xué)習(xí)。
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合上窗戶,看了看她。她的胳膊上起了一層小疙瘩。
他索性脫下衛(wèi)衣,披在她的身上。
“我X”
緊接著砰的一聲巨響,全班人都停止了讀書,扭著頭鎖定影響他們學(xué)習(xí)的肇事者。
八條將凳子摔在走廊上,罵罵咧咧地從窗戶跳了出去。
咦——
哦——
班內(nèi)的水開始沸騰,上邊冒出滾燙的水泡。
陸謙跑了出去。
李司文也跟了出去。
王沐晨起身,挪開李司文的桌子跑著離開教室。
剛出教室門,碰到了上樓的童欣冉。
“你們欺人太甚!”童欣冉惡狠狠地說。
“我們?”他不理解她的話,不過,現(xiàn)在不是弄懂這句話的時間,他要下樓去找八條。
童欣冉拽住他的胳膊“你等一下,我——我——”
他有些著急,“哎呀,你我什么啊,我有急事!”他甩開童欣冉的手向樓下跑去。
哦——
他的身后一陣歡呼,兩個班的學(xué)生都涌入走廊,探著頭用盡一切感官試圖捕捉剛剛發(fā)生事件所有細(xì)節(jié)。
“童欣冉,你說說,咋回事?文科班的三大金剛瘋掉了?”理科班的學(xué)生幸災(zāi)樂禍地沖著她喊。不用說,他們肯定覺得她是距離真相最近的人。
童欣冉站在走廊里,任由他們呼喊,眼睛里的淚花呼之欲出。她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進(jìn)退兩難。
王沐晨下樓的時候耽誤了幾分鐘,兩個人早已跑的沒了蹤影,不用想,他們肯定是去男寢室了,這個時間只有那里最安靜,也最安全,是的,他們?nèi)齻€人都需要安靜。
他站在寢室門口,屋內(nèi)傳來一陣竭嘶底里的喊叫聲。可以確定,兩個人在這里等著他。此刻,他不能進(jìn)去,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里邊的兄弟。雖然他知道,他終究要面對。他靠在墻上,任由涼風(fēng)襲來。三個月前,他何曾能預(yù)料到今天的場景,來這復(fù)習(xí)前,他還煞有其事地和兩個兄弟演著我們是陌生人的戲,害怕別人誤會自己搞小團(tuán)體,害怕別人搗亂,現(xiàn)在倒好,他們?nèi)齻€人先亂起來了。
“你怎么不進(jìn)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李司文站在他的前面。
“呃,我——”他想不到什么合適的理由回答,轉(zhuǎn)身推開門走進(jìn)宿舍。
“把門插上!”陸謙命令似的喊。
一向溫潤的陸謙怎么變成這樣,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如此陌生。
他插好門,轉(zhuǎn)過身看著他倆。
他注意到,陸謙的眼珠被血絲侵蝕,紅色的眼球似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彈射出去。
砰砰砰……隨即,喊聲不再突兀單調(diào),拳頭砸向墻面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
啊——
八條瘦弱的身軀里血液沸騰翻滾,在剎那間形成巨浪,浪潮一個接著一個,掀翻了他的五臟六腑,然后摧枯拉朽似的將所有阻礙物全部擠壓到角落。
漸漸地,浪潮退去,血液燒紅的眼球尚未全部恢復(fù)原貌,兩條胳膊止不住地顫抖著,似乎還停留在剛才那個恐怖的記憶里。
“子筱——”陸謙聲音有些顫抖。
……
朱子筱沒有回答,微動的嘴角似乎打破了某種平衡,眼睛里洋溢著的淚花決堤似的傾瀉而出。滴落的淚珠稀釋了已經(jīng)凝固的血跡。
一條血河向門口蜿蜒而去。
王沐晨呆呆地站著,那條血河吞噬了他的腳,他感覺自己也將融化在這條滾燙的河流。
“陸謙——”八條的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沖破了層層障礙,變得破碎不堪。
“呃——”陸謙從混亂的思緒中抽離出來。
“陸謙,你知道我有多喜歡林溪嗎?你不知道,地球上的人都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我就喜歡上她了,我從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就像是我的眼睛一樣,一會看不到她,我就感覺自己失明了,甚至眼珠都沒有了。所以,我每天認(rèn)真地看著他,仔細(xì)地看著她,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不知道,我多不想下學(xué),多不想放假!”
陸謙驚訝地看著他。
“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敢扭頭看他了嗎?你只知道,醫(yī)生說我得了頸椎病,頸椎壓迫了神經(jīng)……這不是我不看林溪的緣由,我說過,用生命能換來林溪的話,我也愿意……”
陸謙疑惑地看著八條,等待著他解開所有疑惑。
八條深吸一口氣,手指向王沐晨,“都是因為他,我不敢看林溪,我害怕,害怕看到他和她一起說,一起笑……”
王沐晨知道,八條的這些話都是說給他聽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他的心上。他不能忘記,不敢忘記。他閉上眼,掩蓋著內(nèi)心的悲傷,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摯友,曾經(jīng)的“跟屁蟲”,曾經(jīng)的“三大金剛”,現(xiàn)在變得如此陌生,甚至不想和自己多說一句話。是的,他對八條的表白深信不疑,他何曾不是這樣的心境呢,他經(jīng)歷過的一切煎熬,自己都經(jīng)歷過,一點也不比他的少。可是,這些能成為兄弟的分道揚鑣的理由嗎?
“沐晨,子筱”
陸謙顫抖的聲音重新將兩個人從仇怨中拉出來。
“你們都聽我說,關(guān)于愛情,我也不懂,但是我理解你們的痛苦,可是,我們真的了解自己的痛苦嗎?我們理解父母的痛苦嗎?我們這是來干嘛了啊?”
“沐晨,你忘記了三個月前說的話了嗎?你說誓死考上本科,現(xiàn)在呢?”陸謙深吸一口氣,接著說“我們和班里的人一樣嗎?不一樣,我們五年……”
陸謙的每一個問句都像是一個釘子,被人用重錘狠狠地砸在他的腦袋上,一陣疼痛接著一陣疼痛,抖動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支撐他沉重的身體,他順勢蹲在床上。
陸謙說的話沒有半點修飾,但卻擲地有聲,試圖把理想和愛情剝離開來,喚醒迷途中的兄弟。
屋內(nèi)又是一陣安靜。
王沐晨低著頭坐在床上,眼淚浸濕了床單。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困境,可是,一想到她,所有理想和痛苦都被她的甜美笑容掩蓋。
八條的胸脯又是一陣急促的起伏,鼻孔,嘴巴里的粗氣已經(jīng)緩解不了胸膛的壓力,整個身體即將爆炸。
咚的一聲,八條跪了下來。
“八條,你——”陸謙喊道。
“沐晨,我求求你,你讓給我吧……”八條撲簌墜落的眼淚寫滿了哀求。
他坐在床邊,徹底傻掉了。他感覺有人用手抓住他的心臟,反復(fù)揉搓,擠壓,血液開始倒流,蒼白的臉上肌肉不停抽搐,衣襟濕透,再也分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
“林溪不是商品,說讓給誰就讓給誰!”屋外的李司文隔著門縫喊道。
陸謙打開門喊道:“你給我滾!”
屋外,李司文,童欣冉正站在門口。
面對陸謙的責(zé)罵,李司文眼睛里頓時充滿了淚花。
“陸謙,你怎么可以這樣跟司文說話?”童欣冉不滿地說。
“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陸謙不以為然。
“她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欣冉——”李司文拉著童欣冉的手試圖阻止。
“不要把別人對你的喜歡當(dāng)作你肆意妄為的資本!”童欣冉發(fā)出警告。
“好,那你告訴她,我不喜歡她,一點也不喜歡,我喜歡——我喜歡王林溪!”陸謙惡狠狠地說,“這樣,你們都滿意了?”
李司文哭著跑開,留下了目瞪口呆的童欣冉。
陸謙走進(jìn)屋子,一把拉起八條,將他甩在墻上。
“你們都喜歡王林溪,那你們想過,她喜歡你們嗎?”童欣冉問。
四個人的目光緊緊纏在一起,久久不能分開。
每個人的心里都在思考那一個問題——王林溪喜歡他們嗎?
呼吸聲將整個宿舍環(huán)繞,然后又傳到給屋外的童欣冉。
許久,陸謙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們覺得值得嗎?為了一個不明朗的感情。”
“值得!”八條把牙咬得咯吱響。
陸謙無奈地看著王沐晨,希望能從他這得到一絲安慰。
“我也不想放棄!”
屋外,童欣冉留下一聲嘆息。
突然,屋頂?shù)臒艄芎雒骱霭担坪跻先齻€人波濤起伏的胸膛。
陸謙彎下腰,隨手拿起一只鞋子砸向燈管。
砰的一聲,燈管爆裂,碎片如雪四處飛散,落在他們的頭上,落在他們的臉上,落在他們的腳下……
屋內(nèi)一片漆黑。
“王沐晨,我們——公平——競爭!”說完,八條跑了出去。
他能感覺到,每一個字都是在牙齒與牙齒的擠壓中傳導(dǎo)出去。
“子筱——”陸謙喊。
“子筱,對不起!”王沐晨痛苦地說。
校園廣播里傳來——
愛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懂永遠(yuǎn),我不懂自己。
愛是什么?
我還不知道。
誰能懂永遠(yuǎn)?誰能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