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衛(wèi)湘其實沒事之后我終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開始期待即將到來的年節(jié)。大約因為高興，除了公中給下人們發(fā)的冬衣，夫人還單獨給我們院子里每人做了一套，說是體恤我們服侍公子辛苦。

年三十一早我穿著新衣走到公子面前時，公子便笑道：“像個年畫上的娃娃?！?

我對著鏡子打量自己。雙丫髻纏著珊瑚珠，紅襖襟口袖口鑲著白絨絨的兔毛邊，領口的絨毛更是簇到耳畔。我怕冷，穿得整個人圓滾滾。白而胖的小女孩，果然額頭上點粒紅再抱條魚就和年畫娃娃差不了多少。

公子這話是吉祥的好意，但我卻免不了有點氣餒。大姑娘那樣纖細，即便穿著厚厚的大氅，光看她那鵝蛋臉就瞧得出定是身量裊娜的美人；可我臉圓圓腿短短，手背上還有漩兒，笑起來也沒有大姑娘那樣溫柔醉人的梨渦。唉，雖然是癡心妄想，但要是能夠和大姑娘一樣好看該多好??！

我這廂胡思亂想，公子卻以為我是不高興了，試探道：“你不喜歡我這樣說？”

我嘆氣：“只是在想，我何時才能不這樣胖？”

公子松一口氣，笑道：“你看二妹妹不是也圓圓的？等過幾年就好了。況且你這樣也很好，也不是非要和大姐姐一樣才叫美?！?

公子都這樣安慰我，我也就不好再表現(xiàn)得不滿意，轉(zhuǎn)而笑道：“我原本想還說不能這樣胖下去，要少吃些東西。不過公子既然如此說，那就算了。”

他低頭看我給他掛上新做的繡著‘?！值暮砂Φ溃骸坝植皇浅圆黄稹＝袢找谀赣H房中守歲，你回來必定餓了。一會兒你去大姐姐院子里，想要些什么點心同她說，就說是我要的?！?

我笑道：“話是這樣說，韓大娘早就知道是我吃的了。她還說公子哪里會愛吃這些甜糯東西，都是我狐假虎威呢?！?

說話間我給公子又系上大氅，先去上房給長輩們請安?；貋砦揖娃D(zhuǎn)而去衛(wèi)湘院子里。年節(jié)期間奚姑娘停了藥，衛(wèi)湘便能夠出來走動。她今日穿著灑金穿花蝴蝶紋樣的衣衫，桃紅色襯得她氣色甚好。

我笑道：“大姑娘今日真好看?！?

衛(wèi)湘兩頰飛起紅云，笑道：“偏你嘴甜。三弟給你吃膠牙餳（注①）了不成？”

我笑著被大姑娘輕輕捏了一下腮邊軟肉，道：“公子可沒有糖餅給我吃。還要煩韓大娘呢。”

衛(wèi)湘笑道：“噢，又是三弟想吃什么了？”

我被大姑娘瞧得臉紅，道：“公子說守歲回來難免會餓，預備著些?！?

衛(wèi)湘抿著嘴笑了一會兒，說道：“我知道了。晚些時候我試試做栗子糕，你來幫我嘗嘗。”

因著年節(jié)不動針線，郎君們又封印不做公事，公子隨著郎君們?nèi)レ籼眉雷?，我就同衛(wèi)湘在一塊兒試新點心。

栗子糕做的很好，衛(wèi)湘又把一起蒸的三層玉帶糕取出，命人取幾色蜜餞裝盒。我在一旁看著，笑問：“姑娘是要送出去嗎？”

衛(wèi)湘笑道：“給茯苓?！彼a充道，“就是奚姑娘。府里雖然備了給回春堂的年禮，但這個是我的心意。年節(jié)之后還要請她幫忙呢?！?

因為府上并不蓄樂人舞女，而外頭的藝人班子已經(jīng)封箱（注②），故而除夕家宴并不盛大鋪張，反而就像普通人家那么一團和氣。既是至親兄弟，也就無需避諱，團團坐了一桌，各自飲酒說話。飯畢撤去席面，轉(zhuǎn)而擺上各色消夜果兒（注③），先與阿翁與老夫人守歲。

我們在榮安堂里，也就能時時看見公子那張壽星圖，而公子總不往堂上瞧。察覺到我的視線，公子轉(zhuǎn)過來：“餓了？”

我心道這才吃了飯把茜云換下，公子真當我是豬不成；面上搖搖頭，示意公子看阿翁。

阿翁問了時辰，道：“夜里寒氣重，別在這里坐著了，回去罷。”

眾人都起身說了聲“是”，然后各自回房。今日姑蘇城的煙火一夜都不停，此刻已經(jīng)近子時，各色花火尤其熱鬧，兼有爆竹聲噼啪作響。見我掩耳仰著頭看，夫人笑道：“今日不能出府，只能瞧瞧這個。若是上元節(jié)那日上街去，還有煙火戲可看?！闭f著又描述道：“那都是成架的煙火，藏著紙疊的花鳥走獸，還有疊人物的。那花炮一點，就把疊紙彈到天上去了，變一個美人，還能動能轉(zhuǎn)呢。厲害的煙火師還能做好些花樣，什么八仙過海、和尚變驢，可比這有意思多了！”

主君搖頭笑道：“你也只記得這些?！?

夫人笑道：“我記得的可多著......難道都要我同明珠和冬香說？我是替你顧著老臉呢?！?

我想起夫人和主君初見也是上元節(jié)，大約就是這個不能說。不過單是想想這一見鐘情的故事，就極詩意了。

在夫人房里守過子時二刻，領了壓祟錢吃了角子（注④），我們就回到自己屋中。衛(wèi)湘差人送了幾樣甜點心過來，還煮了角子給我們幾個丫頭，說藏了彩頭。我猜大約是藏了銅板，吃的小心翼翼，卻一個也沒有；最后是小葉吃到了一粒銀錁子，炫耀地給我們瞧。

公子笑道：“明兒讓廚房給你做一道水煮菜頭?！彼茈y得的主動和我們開玩笑，然后給我們一人一個金錁子。我注意到手上這枚是小豬樣子，而小葉她們都是吉祥如意的花紋，且比我的要稍小一些。我被公子這不易察覺的偏心感動了，但又覺得好笑，頭一回覺得生肖是豬也很不錯——至少比小鼠或者兔子要大些。

說是守歲，但第二天還有事，總不會真熬到天亮。我們圍著熏籠又說笑了幾句，也就散了。公子嘴上說還不太困還可以坐一會兒，其實已經(jīng)迷糊到話都不說，站著讓我給他解去外裳，眼睛都要合上了。

我趁他睡意上頭，輕聲道：“多謝公子。”

“什么？”

我笑道：“謝公子偏心?！?

公子好像醒過來一些，笑道：“我原本以為彩頭會是你吃到，還備著別的呢?！?

這我可就不困了，立刻眼神灼灼：“是什么？”

公子故意道：“既然沒吃到，自然不給?！?

我笑道：“那是大姑娘的彩頭。公子是公子，怎好混為一談？”

他經(jīng)不住我纏，笑道：“瞧你方才那么眼巴巴瞧著小葉，我只當你最稀罕大姐姐的彩頭?！?

原來還是小心眼。我笑道：“自然最稀罕公子的。明珠，快讓我瞧瞧是什么？”

我一叫“明珠”，公子就不同我開玩笑了。他轉(zhuǎn)而從書袋里拿出一個匣子，笑著遞給我：“你瞧瞧這個?！?

我原以為大約會是什么小玩意兒，打開一看，是一對雙股金絲纏的鐲子，上頭串著珊瑚與珍珠。這樣的精致與貴重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

“我不大會挑這些，只是之前瞧見了覺得也許適合你?！惫诱f起它，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我忙笑道：“很好看！我很喜歡。”說著挽起袖口戴上，又把手腕抬起來在亮處慢慢地轉(zhuǎn)。金絲與珍珠在燈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我心頭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公子待我太好了，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公子笑道：“等起來再瞧罷。得了這個，你該不眼紅小葉了？”

我笑道：“即便公子不給，我也不眼熱的?！?

“這會兒隨你怎么說。”他在床上躺下了，我吹熄了燈。

等再睜眼醒來，就會是新的一年了。

注釋：①膠牙餳：即麥芽糖，較為粘牙。

②封箱：藝人在年底將裝行頭工具的箱子封起，表示這一年的工作結(jié)束。年初打開，即為“開箱”。

③消夜果兒：守歲時食用的五色豆、糕點、糖果

④角子：即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