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日，明媚的春光被沉沉的烏云蓋了去。

細密如絲的雨連著幾個晝夜未停。天上的日頭不見蹤跡，倒是那逐走的冬天似乎又回來了。

輕薄的春衫頂不住細雨中的寒風，家境殷實一些的人家有許多都將過冬的棉衣重新穿上，但城里的青石板街道冰涼濕滑，仍凍得一些赤腳的貧家漢子直罵娘。

朱家大宅的飛檐朱柱在雨中也仿佛換了顏色，原本的深紅變得更加深沉，近乎黑色，跟遍布全城的那些魂幡倒有幾分近似，這不祥的兆頭，也讓府中上下心情愈發沉重。

風聲已經傳出來了。

朱福貴在外的奔波尚未見到成效，但朱家通賊的謠言在城中已經傳得像模像樣。

朱家大小姐單身退匪？數十山賊被朱大小姐唬住，哪怕潑天的富貴擺在眼前，也不敢寸進，故而闔府上下得以保全？

騙鬼去罷！

聽到這從朱府流傳出來的辟謠話兒，聞者無不吐口唾沫，真是說給三歲黃口小兒聽都不會信！那朱家大小姐是天上的神仙，還是地上的惡鬼？有這么大本事，她怎么不把全城的人都給救下來？

借口如此拙劣，簡直荒唐之極，如此想來，那朱家不是通匪是什么？

他家有錢，整個沉盧縣乃至蒼山山麓一帶，哪個不知哪個不曉？朱家的典當鋪都開到平陽府里去了！那憑什么舉城皆哭的當下，他朱家卻毫發無傷，連個人都沒死？

有的時候，是不是事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沉盧縣城已經沉浸在憂傷之中太久，悲傷的老百姓需要一個宣泄口來釋放他們心中的壓抑與憤怒。

蒼山太深，匪蹤難尋。

但害得大家家破人亡的城中內應，近在咫尺。

自從某一個漢子路過朱家門口，往那一對威武的石獅子上面吐了一口濃痰開始，朱府的門口就再少不了憤怒的百姓。

他們簇擁在一起，指著朱家那扇緊閉的朱紅色大門罵罵咧咧，不時還扔些腌臜雜物上去，更有一戶人家竟將家中撤下的靈堂給搬了過來，朝著朱府哀哭唾罵不止。

這些人大多都是家中遭難的百姓，怒火將他們的眼珠子燒得通紅，而大門緊閉，似乎有透著幾分心虛的朱府就成了他們最好的發泄對象。

如畫病倒了。

因為府內下人看待朱媺娖的眼神愈來愈奇怪，甚至有的話都不再那么避諱，堂而皇之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起。

如畫聽到之后，沖上去大吵了一架，還動了手。

若不是鶴梅護著她，只怕她那小身板早就被人拆得散了架。

饒是如此，回院之后，當晚便發起了高燒，說著胡話。

朱媺娖這次沒有再忍，翌日就將那些動過手的下人召集起來，挨個抽了鞭子。

可府內下人們的閑話卻是傳得愈發沸沸揚揚了。

不只是因為他們現在走在街上被人認出是朱家的家仆，會被人噴得一臉吐沫星子。更重要的是，他們家中遭難的大有人在。

城中百姓的疑慮，他們也同樣都有。

大小姐退敵？這后宅里從來就沒有一人信過。

朱媺娖已經兩日沒至伙房了，張三郎也快忘了自己是個出口成章的先生，正揪著一個伙夫的耳朵，破口大罵道：“你個賊廝鳥，叫你洗菜切案慢慢騰騰，嘴碎得跟個婆娘們似的，要耍嘴皮子滾回去跟你家那老娘們兒耍去，別在老子面前咋咋呼呼。”

朱媺娖在一旁聽著，沒有說話，只見張三郎又給了那個干瘦的伙夫一腳，叫了一聲：“滾。”之后才轉過頭來。

“先生。”朱媺娖上前施禮道。

張三郎臉皮微紅，道：“大小姐，你來了。”

朱媺娖就像沒有看見之前的情景一般，神情自然道：“嗯，心中不寧，故而過來做兩道菜。”

之后，朱媺娖就開始做菜。

張三郎也把其他事情丟下，在一旁忙前忙后的伺候著。

之后天色漸晚，朱媺娖擦擦手，才準備回去，卻見周煥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

“大小姐，不好了，如畫病重，現在已經出府尋童神醫治去了。”

片刻之后，一座青衣小轎便從朱家后門抬了出來，兩位轎夫腳步極快，周煥寸步不離的跟在一旁。他面色沉重，眉頭緊皺，仿佛為如畫的病情憂心不已。

朱媺娖雖然并沒有催促，但幾人也是片刻不停，但似乎那如畫看病之處是一個極為偏僻的所在，轎子在城里穿來穿去，半個時辰之后，就來到了一個僻靜無人的小巷。

這里兩邊的人家都是家門緊閉，沒有任何聲氣，也不知是家中之人外出了，還是已經盡數沒在了那賊災之中。

轎子便在這里停下了。

可奇怪地是，朱媺娖并沒出來，而周煥也一時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周煥才對一個轎夫使了個眼色，那個青年轎夫拉開了轎簾，輕聲說道：“大小姐，到地方了，還請出轎吧。”

朱媺娖聞言俯首低身，走了出來，她第一時間并未看向四周，反而抬頭望了望天，只見天色湛湛，猶如剛從水里洗出來的藍緞，透著一股鮮亮干凈的氣味。

她問道：“周煥，到地方了？”

周煥應道：“是，大小姐，到了。”

朱媺娖這才環首四顧了一下，似有驚疑的問道：“如畫在何處看病？為何這仿佛并沒有什么人家。”

周煥說道：“大小姐聰慧過人，又何必明知故問。”

朱媺娖微微笑了一下，道：“你應該是費了不少心，才找到了這種地方吧。”

周煥道：“目前沉盧城中類似的地方不少，其實也并不難找。難的只在于，如何請大小姐出府而已。”

朱媺娖道：“所以先將我調入伙房，懈我戒心，又將你安插我左右，博取信任，再在闔府不安之時，賺我出府，屆時不論編個什么借口，也就可以糊弄過去了。最多你也跟著亡命天涯便是。我父不過一個商賈，也奈何不了你。對否？”

周煥沉默片刻，道：“大小姐果然并非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