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怪我爹!”
那即將被售賣的小姑娘猛然轉身,張開雙臂擋在父親身前。眾人望去,見是位與羅橫年歲相仿的少女。
少女雖灰頭土臉,衣衫沾著泥漬污痕,卻難掩肌膚勝雪。她五官不算驚艷,卻清秀可人,尤其是那雙眸子,宛如雪山頂上的一汪春水,清澈見底。
她背上背著一把直柄圓形四弦琵琶,此刻雖滿面淚痕,卻見不得父親受欺,揚聲對眾人說道。
“月兒,不得對大人無禮。”那賣女的男子連忙起身。見女兒為護自己,頂撞了顯然來歷不凡的大人物,嚇得慌忙將女兒拉到身后,竭力用佝僂的身軀護著她,然后向人杰等人彎腰告罪。
眾人見這男子身上掛了個紅底黃邊牛皮腰鼓,鼓邊綢帶別了兩根鼓鍵。他渾身衣衫破破爛爛,滿身的風塵味。
“趙公子問話,還不快快回答!”盧當家忍不住提醒道。
“這...這...”男子顯得非常緊張,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話,兩眼飄忽不定,始終不敢看眾人。
“大膽!”田鎮堯厲聲喝道,眉頭一皺,雙眼一瞪。
未見其他動作,這位名震陵郡的黑幫老大便散發出駭人氣勢,宛如惡鬼下山,迎面撲來。
父女倆何曾受過這般威懾,頓時嚇得跪倒在地,渾身顫抖。男子口中不停喊道: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
“究竟是什么原因要賣女兒,你倒是說啊!”盧當家急得不行,給周圍人使了個眼色。
只見兩名幫眾“鏘”地抽出腰間闊刀,大步上前,將刀交叉架在男子頸上。
“不要!”小姑娘尖叫一聲,迅速爬到人杰腳下,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求求你們不要傷我父親,我父親是好人,他不是你們說的那種人!”
“大膽賤婢,松開你的臟手!”盧當家被小姑娘驚得心肝直顫。
“沒事。”人杰伸手制止了沖上來的兩名黑臉幫眾,低下頭,用那雙緊閉的眼睛朝著小姑娘的方向,冷聲問道:“既然不是,為何不說。”
“因為有人要殺我爹...”
“月兒住口!”小姑娘剛開口,就被父親大聲喝止,男人顯得十分慌亂。他俯身在地,大聲哭求:
“各位大人,請恕小人無禮。小人只有月兒這一個至親,若不是迫不得已,怎會狠心將她割舍!其中緣由實在不能說,求大人們高抬貴手,莫再追問了!”
男子說罷,將頭重重磕在地上。
“哦?看來是第三種,惹到仇家了,而且對方來頭不小,一句話都不敢說。”羅橫在一旁點頭,看向那男人:
“大叔,看來你不是本地人啊?你不知道你面前的是誰嗎?”
“小人有眼無珠,不識得這位大人。不過,這位大人氣度不凡,定是位了不起的英雄。”
“呵呵,了不起?我杰哥豈是一句了不起能形容的?大叔,輪回仙宗宗主木天賜總聽說過吧?”
“聽過,說書先生常講,他是數千年來最厲害的神仙,天下數一數二的大人物。”
“好,那你給我聽好了。
站在你面前的這位,是當今世上能與木天賜比肩的最強天才,他比木天賜當年更年輕時,就已憑一己之力斬殺金丹,創造傳奇。
他是各大仙門爭相招攬的最強先天,今年武舉必定奪魁。
城主對他禮遇有加,元嬰大能收他為徒,高官為他折腰。千年之內,他必將登臨絕頂,與木天賜一較高下。
他,就是你眼前的趙公子。
有趙公子在此,你還怕什么?若是你那仇家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惹得趙公子不快,只要他們敢來,不用趙公子出手,我羅橫就能咒死他們!”
“真的嗎?爹,你也聽見了,我們快求求趙公子,只要他肯幫我們,我們就不用分開了。”姑娘看到希望,激動地轉頭對父親說,雙手仍死死抱著人杰的大腿。
出乎意料的是,男人依舊不肯松口。他愴然一笑,聲音充滿絕望:
“沒用的,月兒,爹之所以不敢告訴你,是因為沒人救得了我。若再過千年,這位趙公子或許能保住爹的命。可如今,除非木宗主親臨,天下無人能救我。”
“豁?!你是得罪了皇帝不成,口氣這么大?我跟你說,你別騙我們,騙我們的代價你承擔不起。”羅橫把小眼睛睜得溜圓,一臉不信。
“小人可立天道誓言!太清天在上,若我有半句虛言,定叫我天魂歸天!”那人當著眾人的面發下誓言,過了好一會兒也沒受到反噬,也就是說...
咕咚...
眾人齊齊咽了口唾沫,羅橫驚訝地指著他:
“你...你難不成是當朝欽犯?”
“小人若是欽犯,早被抓起來了,怎么進得了湘城,進得了牙行。小人不過是個賣藝的,帶著小女在荊州九郡漂泊,一輩子安分守己,從未違法亂紀。”那人跪坐在地,聲音低沉。
“那你到底是惹了誰?為何現在還好好的?”羅橫疑惑地問。
“小人也是無意中聽到了一些不該聽到的話,若是被其察覺,定會被滅口。至于對方是誰,小人真的不敢說。
小人聽到那些話后,帶著小女一路逃亡。目前沒事,或許是因為身份尚未暴露,也可能是對方根本沒注意到小人。但以對方的手段,小人覺得遲早會露出馬腳,所以不敢把女兒留在身邊。
今日能見到趙公子和諸位,實乃三生有幸,小人有個不情之請,斗膽懇請趙公子成全!”
男子再次拜倒在地。
“怎么,難道你想把女兒賣給趙公子?你這人好狠毒的心腸!居然還有臉來牙行?
我們牙行的規矩,門口都寫得清清楚楚,身帶仇家的,不得交易!自己惹的禍自己擔。
以你現在這情況,誰要是把你女兒買了,說不定得搭上全家性命。你趕緊走吧,別在這里惹是生非,禍害他人。胡老三,你怎么搞的!這種‘貨’還跟他談半天?”
盧當家覺得自己也是夠倒霉的,好不容易接待一次趙公子,卻出了這事,他用不善的眼神看著攤主胡老三,打定主意事后就撤了他的攤位。
男人見狀急忙辯解:
“不是的,小人從未向小女透露仇家半分信息,小女實屬無辜。若真有人尋來,可讓小女當面對質。”
“就怕對方不容分說,直接上門就把人殺光了!”
“所以小人才想為小女尋個有實力的主家,至少能給她一個辯白的機會。”
“就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何身份!來人,把這搗亂的轟出去!”
“慢著。”人杰忽道:“你看著我雙眼。”
男人抬頭之際,見趙公子緩緩睜眼。隨著眼瞼抬起,道道金光自他眸中迸發。
金光映入雙眼,讓男人覺得正被佛光普照,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幸福感,虔誠感。
人杰的聲音響起。
“姓名。”
“江庭之。”
“你可曾做過不仁不義之事。”
“不曾。”
“可曾有害人之心。”
“不曾。”
“好。”
人杰說完這個“好”字,便閉上了眼睛,收回性光,對田鎮堯道“這女人我要了”,然后帶著羅橫等人離去。
轉身時,包括先前抱他大腿的小姑娘在內,周遭人等已跪了一地,正對著金光頂禮膜拜。
江庭之回過神,望著人杰背影,面露狂喜。
眼見人杰就要走遠,江庭之卻是猛地一聲大喊:
“趙公子請留步!”
等人杰轉頭,江庭之忙扶起女兒,取下她背上琵琶,含淚道:
“趙公子收留之恩,小人縱死難報,謹攜小女同奏一曲。此曲乃小人為小女所創,名曰《春江花月夜》,小女名喚江花月。
今日將此曲與小女贈予趙公子,”江庭之突然拔高嗓音,抽出兩根烏木鼓鍵,腰間破舊的綢帶應聲而斷,”祝公子千秋萬載,成仙成神!”
江庭之指腹摩挲過鼓鍵上的防滑紋,鬢角白發被穿堂風掀起,在對女兒用力頷首后,他如舉玉笏,猛地擊在牛皮鼓面:
“回風!喔~”
鼓聲響徹回廊時,江花月指尖已挑動四弦。琵琶泛音如露珠墜江,在“回風“尾音上綻開:
“夕陽簫鼓,花蕊散回風誒~”
她朱唇輕啟間,琴弦震顫的余波撞在檐角銅鈴上,蕩出的漣漪仿佛在青磚縫里洇開微光,將眾人倒影揉碎成滿江金鱗。
“卻!月~”江庭之鼓鍵斜敲鼓邊,發出空谷回聲。
“臨水斜陽,關山臨卻月~”江花月左手推弦,右手勾抹,仿佛在琴弦上拉出絲絲金線。
“尋~山!”鼓鍵重重擊在鼓心,泛起的漣漪仿佛化作細密雨絲,在半空織出了巫峽迷霧。
“楓荻秋聲,巫峽千山尋誒~”琵琶輪指如驟雨打葉,掃過之處,眾人仿佛看見廊柱雕花里滲出淡淡水汽,在磚地上漫成江面倒影。
“晚~眺!”
“簫聲紅樹里,臨江晚~眺。”
“歸舟!喔~”
“漁舟唱晚,夕陽影里一~舟,歸,喂~誒~”
琵琶聲急,猶如白帆點點。琵琶掃輪,恰似漁舟破水。
琵琶與腰鼓配合得天衣無縫,在眾人的情緒達到頂峰時又戛然而止,回歸平靜與輕柔,好像一葉輕舟,在遠處的江面上緩緩消失。
眾人只覺得春江上的夜空是那么的幽靜,那么的安詳,全曲在悠揚徐緩的旋律中結束。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這迷人的意境時...
“爹!!!”
伴隨著一聲泣血悲鳴,眾人都看到了江庭之口角溢血地倒在江花月的懷里,嘴角掛著一絲鮮血,帶著一絲笑意。
田鎮堯走上前彎腰一探,然后站起來對著人杰搖搖頭:
“咬舌自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