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作旁人，面對這等畢生唯有一次的機緣，定會慎之又慎，或擇良辰吉日，或沐浴焚香，乃至禱天祝地后方敢嘗試。

可人杰不是，心念方起便意無掛礙，心不滯物，當(dāng)即行之。他行事如刀，從無遲疑。

未久便入“靜息”之境。

盡拋腦中雜念，入渾然無物之境后，人杰忽睜眼瞼，兩只神眼共計兩萬復(fù)眼，齊齊凝注“祖竅”前方寸二分之地，一絲不偏，一絲不倚。

他不知何為心神，亦不知自身有無心神。此刻唯以一顆純粹之心，將所有情欲、心思、精力、意念，盡皆投入那一點。

然后，功法中未提及的異象出現(xiàn)了。

但見玉清天投影現(xiàn)于“祖竅”之上，一陣似語非語、似影非影的道音入耳，振聾發(fā)聵。

道音相詢：

“汝以為，何以為德？”

人杰脫口而答：

“心懷仁義?！?

“善?！?

繼而道音傳入心神：

“‘性’，生生之大本，萬化之妙機。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

先天不含后天，此性安能化生長養(yǎng)天地萬物？后天不含先天，我人豈能于形神待境返元真？

故曰：先后后先，一炁化變之神用；若能體證，妙造大本之究極?！?

此道音一落，人杰化身為一顆小小的太陽星，身體的一切智慧、靈性、能量、精神，盡化成一道“自性之光”，透過神眼射向那個點。

與此同時，廣袤空間之系統(tǒng)、五行、認知，化做一道“外性之光”，透過玉清天投照彼處。

兩道光交匯，一粒似有若無、似火似炁的淡白小點憑空而現(xiàn)。

其現(xiàn)身剎那，人杰便忘卻與道音之對話。但在它出現(xiàn)的那一刻，人杰便知道，這，就是性光。

此光非為實物，而是一種概念，一種領(lǐng)悟，一種正解，一種法意。

見其恍惚游移，飄忽不定，似將歸無。人杰即刻如前般凝聚所有心神，精準(zhǔn)“捕捉”此點，并不斷壓縮、凝聚。

高度凝聚之后，一更小更亮的光點出現(xiàn)了。

這個點不僅小，而且晃動更劇。

若換成普通人，因其過于微小，難見其準(zhǔn)確形影，更難用心神跟上其“節(jié)奏”。

可人杰不一樣，有神眼凝視，他或是這世間觀此形態(tài)“性光”最清晰之人。但見光點白中帶金，外有光圈，圈邊明亮，圈內(nèi)沉黑，既不圓明，亦不規(guī)整。

光點晃動極快，然每一道軌跡皆被神眼牢牢“鎖定”。

在人杰無比精準(zhǔn)的心神包裹下，小點開始變大。其極為“狡猾”，先由小漸大，復(fù)自大化小，于忽小忽大間，如瘋狂掙脫韁繩的野馬。

它的速度更快了，靜極光現(xiàn)，金機飛電。

普通人想用心神影響它，全憑直覺與運氣，即便是成功“聚性”的天才，中途亦多有未能完全籠罩之時，致其失卻靈性，中間金點消散，光圈晦暗，最終僅能化為淡白色“性光”。

即便是記載中修煉此法門最強的文始真人尹喜，當(dāng)年亦未能全程凝住，最后僅保住光圈，未保住金點。

能保留光圈者，已可稱為仙家大德，光圈常懸于腦后。

因此書中根本未提及金點之事，只言最圓滿之態(tài)是形成光如月華的盛白“性光”。

但是對于人杰而言，光點終未脫離其視線，他尚可跟上，神眼此刻正全負荷運轉(zhuǎn)。

在人杰奇跡般的全程凝練下，光點終成手掌大小的一片，隨后不再增大。

忽然間，沒有任何征兆，它開始劇烈掙扎，如包住兇蟲的布袋，外壁不斷凸起、變形。

人杰知道，第三個難點已至。

他看過圓形，知道是什么形狀，當(dāng)即改變策略，不再以神眼關(guān)注一點，而是令兩萬復(fù)眼各司其職，緊盯“性光”各處，撫平每一處不光潤的細節(jié)。

當(dāng)變成了那種“圓陀陀，光灼灼”的形態(tài)時，整個虛室開始生白，外界變得光耀如日。

……

彩蝶枕著軟綢香枕，正于酣睡中重演今夜種種，只最后稍有變動。當(dāng)她問主子是否歇息時，榻邊人影已欺身近前，并且低笑出聲。那笑意帶著幾分戲謔，幾分促狹，嗓音低啞如琴弦輕顫：“若與你同歇......“

話音未落，他竟朝自己撲了過來...

正撲來間，彩蝶被一道明亮光芒照醒，只見明黃的光暈已浸透了藕荷色的紗帳。

當(dāng)她踮著腳尖，從床幔邊緣探出頭，便看到了一段令自己終身難忘的奇景：

人杰眉心三寸處，正懸浮著一枚鴿卵大小的金丹。那金丹并非凡俗金石，倒像是用九天上的流霞凝就，外層裹著蜜蠟般的金輝，內(nèi)里流轉(zhuǎn)著琥珀色的光紋。

光芒之外，環(huán)繞著一層金色光圈，恰似月暈般時聚時散，每一次顫動都蕩開細碎的金光，如星子墜入深潭，在昏暗的臥室里織出一張光網(wǎng)。

彩蝶看得癡了，忽覺那金丹的光芒如活物般游移，竟化作一道金蛇般的流光，直直竄入她的瞳孔。

剎那間，耳中似有萬鈞洪鐘同時轟鳴，眼前的景象轟然碎裂——

混沌的光影里，她仿佛墜入了無底漩渦，進入到一種“無天無地?zé)o人無我”的奇妙狀態(tài)，冥冥之中，似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剝離她的四肢百骸，只剩下一點最為純粹的靈明。

在此奇妙境界中，彩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愉悅，那快樂如冬日暖陽，輕柔包裹身心，令她渾身舒暢，每一處毫竅似都被打通。更奇的是，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奇異幻象：

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里，自己似被命運選中，被一團散發(fā)神秘力量的紅光重重砸中。那紅光帶著溫暖而陌生的氣息，令她靈魂震顫。

不知過了多久，彩蝶終于回過神來。抬眼再看時，金丹已緩緩沒入主子的眉心。隨著“金丹”消失，臥室光線雖稍黯淡，卻仍有柔和光亮。

那枚金輝流轉(zhuǎn)的圓輪卻并未消失，反而如披風(fēng)般籠罩在人杰肩頭，每一道光紋都映著他低垂的神態(tài)。彩蝶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光圈收縮、下沉，最終如水滴融入湖面般沒入人杰心口。

不知何時，火盆里的紅炭早已冷卻成灰白，窗紙被夜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可彩蝶卻不覺得冷，反而覺得丹田處那股暖流愈發(fā)清晰，仿佛方才所見那團光已融入自身的血脈。她蜷縮在床榻一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被面的纏枝蓮紋，腦海中盡是剛才所見的那團光——

在光華流轉(zhuǎn)之下，那里有一道專注的側(cè)影。

她托著腦袋，心中涌動著從未有過的情緒。她感到無比幸福，卻又說不清幸福之源。

但有一點她無比確定，那就是她的思路從未如此清晰，曾經(jīng)懵懂混沌的大腦仿佛被打開一扇新門。她的目光越來越亮，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方向。

彩蝶終于知道以后要做些什么了：

從這一刻起，她要緊緊追隨那團光，無論前路荊棘多少，無論征途多遙遠，她都不會退縮。那團光，似乎承載著她靈魂深處的某種渴望，一種她無法完全理解，卻愿用一生去追尋的力量。

而這種力量，如同命運在她懵懂人生中埋下的種子，此刻終于開始生根發(fā)芽。

……

人杰控制“性光”由上而下，照耀丹田，依書中吐納法孕養(yǎng)“性光”。他體內(nèi)靈氣遠超盲人初學(xué)者，“性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大，旋即超越丹田容納極限，開始進入經(jīng)脈。

人杰仔細按功法所畫運功路線照通全身經(jīng)脈。所幸，他最擔(dān)心的情況并未出現(xiàn)。

“性光”非但未如前以靈氣模擬他人功法時那樣，與體內(nèi)妖氣沖突，反而與妖氣發(fā)生了奇妙融合。

光照之處，妖氣少了一些，卻變得更加精純，還帶上了一絲靈性。“性光”吸收了妖氣后，瞬間膨脹數(shù)倍。

僅半個時辰，人杰便將“性光”照通十二正經(jīng)與奇經(jīng)八脈，體內(nèi)一片光明。

他亦不拖沓，見此步完成，直接開始下一步。

他以丹田內(nèi)“性光”為核心，全力控制體內(nèi)所有“性光”逆流而上，沖向頭部，欲凝聚為“心眼”。

未料在此環(huán)節(jié)，出了大岔子。

此刻“性光”經(jīng)丹田、經(jīng)脈、妖氣吐納孕養(yǎng)，已擴大千百倍，且能量高度凝縮。這時，剛剛經(jīng)過兩眼，人杰還未來得及凝結(jié)，便發(fā)現(xiàn)“性光”失控了。

“性光”如同舊燕歸巢，沖進了他的神眼，根本不聽他的使喚。

只是眨眼，他辛辛苦苦苦凝聚的“性光”，變得一點兒不剩，不留一絲痕跡，并且再也沒有重新凝聚的可能。

人杰愕然。

他倒不是在擔(dān)心，只是有些懵懂。書上說的不是這個樣子，如今這般，他該如何是好？誰能教教他？

他此前自己琢磨之法，從未成功過...

此時，人杰發(fā)現(xiàn)彩蝶正睜著大眼睛看著自己，于是對她招了招手。彩蝶立過天道誓言，這些秘密對他人不可說，對她卻可放心傾訴?；蛟S她有好主意。

在人杰看來，彩蝶今夜頗不尋常，一看就是特別懂的模樣。

……

更漏子敲過三更，彩蝶依舊合不上眼。雕花梨木床邊，她蜷著身子支起下巴，指尖無意識地卷著垂下的流蘇，想著今后打算，想著種種心事，還有那團光，那張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晨曦微茫浸透窗欞，雞鳴漸頻，將夜霧啄出細碎的裂痕。彩蝶剛撐著胳膊坐起，忽覺屋內(nèi)浮塵被某種光芒鍍亮——

那是比燭火更剔透，比朝陽更溫潤的金光。她下意識撥開床幔，只見一道金輪正從人杰心口緩緩升起。

那光圈比昨夜所見更凝實些，邊緣泛著流紋。它先是如靈蛇般游移至人杰頸間，繼而順著下頜線緩緩上移，停在太陽穴處時，竟化作萬千流螢般的光點，如歸巢的蜂群般涌入他的瞳孔。

彩蝶看得屏息，忽覺那雙眼眸在金光映照下宛如兩口深井，井中翻涌著星辰般的光屑，連帶著眼角的細紋都鍍上了金邊。隨即，那道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一聲呼喚傳入耳畔：

“彩蝶，你到這兒來。”

彩蝶乍見人杰雙眼便即愣住，一股戰(zhàn)栗自腳底傳遍四肢百骸。主子雙眼看起來好厲害，好嚇人，看向自己的時候，她感覺五臟六腑都似被看得通透，那些藏在心底的心思、好奇，甚至昨夜夢中的羞赧，都在這目光下無所遁形。

聽主子連喚兩聲，彩蝶瞬間回神，眼中閃過一絲靈動，清脆應(yīng)道：

“來了，主子，稍等片刻?！?

她利落地整理衣衫，迎著那威嚴(yán)的光眼，沉穩(wěn)地走到主子身旁。她未如往常般慌亂，而是優(yōu)雅地微微欠身，目光坦然，恭敬道：

“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唔，是這樣的...”

在彩蝶一聲驚呼中，人杰將她一把撈起，順手抱入懷中。他嗅著彩蝶體香，將《天心我心決入門篇》的功法要旨、自己神眼的狀況，以及方才練功的情形，盡皆詳細道來，然后期待地問道：

“情況就是這樣，你可有什么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