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見人杰要向蕭無生學藝,遂整衣斂容極力挽留,請老仙長住在趙宅,言及西跨院尚有空屋數間,皆窗明幾凈適宜人居。豈料老仙長言說自身有一怪癖——
偏生只愛睡那長街冷巷。
蕭無生捋須嘆道,自小流落紅塵,早已習慣“天為被蓋地為床”,尤愛蜷臥街角檐下,任風雨侵身,憑手中雕藝換幾文青錢,倒比仙宮玉榻自在百倍。
他說這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早把老骨頭腌入味了。要他睡那錦被暖閣,怕是要渾身難受。
他注定命賤一生。
看到人杰愿意跟他學刀,蕭無生枯枝般的手指顫了顫,探身近前,問人杰可愿認他做正經師父。
若不愿,那只作半師之緣,教《雕木刀法》以后,他便封刀歸隱。若愿意,人杰得以木雕學徒的身份,加入做手藝活的民間組織神木堂,蕭無生定會將畢生刀理傾囊相授。
蕭無生說了,此時他并不代表天心宗,也不會指點人杰修煉《天心我心決》。將來人杰要入哪路仙門,全看自己。
人杰哪里曉得拜師禮背后的玄奧,只當是尋常長輩授藝。他只是覺得蕭無生人還不錯,不但跟父親是舊識,還愿意傳授自己喜歡的新刀法,更不強求自己加入天心宗,便點點頭答應了。
于是,在眾人的引導下,人杰整冠束帶,于香案前跪捧茶盞,向蕭無生行了拜師禮。
蕭無生樂得合不攏嘴,指尖掐訣在四周布下九道青芒禁制,才從懷里摸出一方瑩白仙資石,在大家好奇的注視下,當場激發出靈氣,為人杰試煉靈根。
一陣金光閃耀后……
砰!
仙資石落在了地上,蕭無生如遭雷擊,泥塑般僵在當場。那只曾雕過千尊神佛、穩如磐石的右手,此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直指人杰胸口:
“你!你...”
“怎么了?人杰的靈根有問題嗎?”九娘見狀撩起裙擺沖上前,急忙問道。
“有問題,有問題,問題大了!”蕭無生突然撫掌大笑,溝壑縱橫的老臉漲得通紅,說著說著便開始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銓哥,蕭爺爺這是怎么了?看起來好嚇人,莫不是少爺靈根有問題?”彩蝶拽著平銓的袖子發抖,螺鈿發簪在鬢邊輕顫。
“我不機道啊,我雖然測過,但只機道發光就系有靈根,看起來挺好的呀!小黑你懂這個嗎?小黑!小黑!你發啥楞?”平銓撓著后腦勺,轉頭詢問羅橫,卻見羅橫瞪著眼珠子發怔,喊半天沒反應。
忽然,蕭無生停止了大笑,開始自言自語說道:
“蒼天已死,問天當立。蒼天已死!問天當立!”
他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把手狠狠指向天空,整個人聲嘶力竭:
“我看你還拿什么阻止世人!阻止不了了!已經阻止不了了!世道滄桑!人心洪流!任你手段通天,遮蔽萬年,卻擋不住仙降巨子!”
說罷那只指向蒼天的手緩緩垂下,五根枯指捂住失明的眼窩,指縫間滲出渾濁的淚。他邊哭邊笑:
“錯了!他們都錯了!哈哈哈,對了,原來他才是對的!”
說完這些話,蕭無生搶上兩步,鐵鉗般的手指攥住人杰雙肩,淚水在皺紋里沖出兩道溝壑:
“孩子!很好!你很好!我蕭無生沒想到臨死前還能收到你這個好徒兒!今天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護你周全!”
說完這番話后,蕭無生猛然轉身,失明的瞳孔里竟映著寒芒,環視眾人厲聲道:
“即刻對天起誓!不得把今日所見所聞透露給任何人!若有一字泄露,你們所有人,包括人杰,包括我,全都得死!”
幾人驚疑不定之際,就聽見羅橫滿臉狂熱振臂高呼:
“太清天在上,我羅橫在此立下天道誓言,今日靈根測試之事,若吐露一字半句,甘愿天魂歸天!!”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終是紛紛斂容,各自手按胸口,對天起誓絕不泄密。
面色焦灼如焚,一把抓住人杰手腕,語速急促如鼓點:
“好徒兒,你且在家靜心潛修,切記勿讓任何人窺探靈根,具體緣由等我回來后再告訴你。為師這便去尋幾件關鍵物事,短則數日,長則數月,等我回來!”
說完后,蕭無生撤下禁制,未待人杰應聲,已化作一道流光沖天而去。滾落在地的仙資石早被他遺忘在旁。
蕭無生身影方沒入云層,眾人目光便如利箭般齊集羅橫身上,他們感覺這家伙肯定知道些什么。
羅橫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用灼熱的目光盯著人杰,此時見大家用詢問的眼神看著自己,馬上開口:
“別問!剛才我們都立了誓言,我什么都不能說。我雖然不知道蕭前輩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是可以感覺到他是為杰哥好,所以這件事咱們誰都別提了。我只能告訴你們,此乃天大的機緣!”
話音未落,他忽然抬眼望向人杰,那雙眸子似燃著烈火,搶上兩步后“噗通”一聲,膝蓋重重磕在冰涼的青磚上——
“杰哥!我羅橫這輩子跟定你了!刀山火海隨你闖,黃泉碧落跟你走,萬死不辭!”他嘶聲喊著,額頭狠狠撞向地面,發出“咚”的悶響。
人杰雙眉緊蹙,上前一步欲扶他:“這是做什么?快些起來,我又沒說不讓你跟著。”
“當真?”羅橫猛地抬頭,眼中水光閃爍,仿佛要將人杰的身影刻進眼底。
“自然當真,不然我怎會叫你來我家過年?”人杰望著他泛紅的眼眶,憶起與羅侯許諾的話,這兩天和羅橫相處的時光,遂鄭重補充道:“若你愿意,以后就是我兄弟。”
“真的?”羅橫聲音顫抖,不可置信地問道。
“真的。”人杰重重點頭,伸手虛扶道:“起來,做我兄弟,寧死不跪。”
“杰哥!”羅橫踉蹌著起身,猛地撲入人杰懷中,喉頭發出壓抑的嗚咽:“太好了!我羅橫終于有哥哥了!我有哥哥了,我哥哥還是世間最了不起的人!”
自幼孤苦的吳平銓,望著相擁的二人,快步擠到近前拽住人杰的衣袖,酸酸地開口說道:“還有我呢!小西弟你可別拋下我。”
人杰轉過頭,握住吳平銓的手腕,目光溫和而堅定:“你自然也是我兄弟。”
“小西弟!要不我們三個人結拜吧!”吳平銓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得驚人。人杰聞言一愣,眉宇間滿是疑惑:
“結拜是什么?”
然后,剛為二人操辦完拜師禮的眾人,便又笑意盈盈地奔忙起來,替三兄弟籌備金蘭結義之儀。
眾人先往鄰街采買諸般物事,繼而行至趙大膽靈位之前。
靈位之下,九娘與彩蝶將五花肉、鮮魚、雞卵盛于瓷盤。平銓手拎活蹦的紅冠公雞,人杰則托著一甌紅酒。
羅橫早于書房鋪展灑金宣紙,以狼毫撰得三本金蘭譜,其文曰:
蓋聞府滿兵書,樂知心之交集;小院煮酒,夜把臂以言歡。是以席地班荊,衷腸宜吐,他山攻玉,聲氣相通,觀祈年之隨行,切附光于驥尾。
吳平銓、趙人杰、羅橫編開硯北,燭剪窗西,或刀下縱橫,或理窺堂奧。青年握手,雷陳之高誼共欽;白水旌心,管鮑之芳塵宜步。
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舊雨春風,歷歲月而各堅其志。毋以名利相傾軋,毋以才德而驕矜。
義結金蘭,在今日既九天對誓,輝生竹林,愿他年當休戚相關。謹序。
末了于譜牒落款處書就三人姓名,取來朱砂印泥,三兄弟各自以拇指蘸朱,在譜中空白處鄭重按下指印,那殷紅指痕如并蒂蓮般綻于灑金宣上。
吉時已至,三人各執一炷檀香,青煙裊裊中手捧金蘭譜,并肩肅立于趙大膽靈位之前。
平銓手起刀落,一刀割破公雞咽喉,赤紅的雞血如線般滴入盛著女兒紅的青銅爵中,與酒液交融泛起血色漣漪。
繼而三人齊咬左手中指,三滴殷紅鮮血墜入酒爵,平銓以銀簪攪勻,恭恭敬敬地將酒液灑三滴于靈前青磚之上。
按平銓、人杰、羅橫之序,三人依次舉杯,將混著雞血的酒液各飲一口,剩余酒漿則恭敬地供奉于趙大膽靈位之前。
最后三人一起立下天道誓言:
“太清天在上,我吳平銓、趙人杰、羅橫在此立下天道誓言。
雖非同姓,但結為兄弟。雖非骨肉,但比骨肉親。從此以后,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九天在上,實鑒此心,若違此誓,天魂歸天!”
三人結拜完畢,滿心歡喜地相擁在一起::
“大哥!三弟!二哥!三弟。大哥。二!”
“……”
“要不我們學西傅他們一樣叫吧?”
“老大!老羅!老二!老羅。老大。老趙!”
“……”
“要不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叫吧?”
“銓哥!小黑!杰哥!小黑。六師兄。小西弟!”
“哈哈,還是這樣叫得順口。”
此刻九娘與彩蝶亦感動相擁,望著眼前結義的三兄弟,她們只覺這死氣沉沉的趙宅,終于是煥發出了久違的生機。
……
眾人早已疲憊不堪,各自沐浴之后,便沉沉睡去。九娘因昨夜已歇息了片刻,所以起的早,她趁彩蝶仍在熟睡,獨自悄悄前往廚房生火做飯。
人杰每天因神眼帶來的沉睡期只有半個時辰,所以在午時便已醒來。他本欲上前幫忙,卻被九娘“趕”了出去。
九娘一邊翻炒著菜肴,一邊對他言道,如今趙宅已然要變為趙府,斷不能再似從前般隨意,須得拿出“大家”的門面來。
盡管她的輩分大,但終究是女流之輩,而人杰身為趙府之主,自不應再做那等雜活。
九娘見人杰頷首,正欲跨出房門,忽然決意對他說一個善意的謊言,遂又將他喚住:
“等下,姨娘還有幾句話跟你說。”
“姨娘你說。”
“方才我已說過,趙府自有趙府的規矩,何況自你住在此處,我趙府從今往后便是一座仙家府苑。
明日我們便去采買家仆。屆時你身為趙府主人,不僅不可做那下人做的活計,更要學會與下人保持距離。
此外,老爺或許尚未教你做人的禮節與廉恥。
若你看中哪個丫環,切不可再似晨間抱彩蝶那般,當著大庭廣眾之面。丫環倒是不必擔心,可你會被外人說閑話,會敗壞名聲的。
即便是你自己的妻妾或通房丫頭,若要親近,也須叫她到內室去,不可讓外人瞧見,此乃知恥。
若你在外看上了哪位女子,并非你的妻妾或通房丫頭,你需先查明她是否已有家室。若對方尚未許配,你需先回與姨娘說知,待姨娘請媒婆上門,與她父母談妥,再將她明媒正娶回家。
唯有娶入趙家的女子,你方可與她親近,此乃名節。女子視名節重于性命,你當學會尊重對方。”
“哦,我知道了。”人杰頷首,未曾想竟有這般規矩。
銅漏滴下第七滴水珠時,九娘用竹筷撥了撥灶膛里的柴火。她側臉望著立在灶臺邊的人杰,鬢角碎發被蒸汽熏得微濕,語氣卻像檐角冰棱般透著刻意的平靜:
“姨娘瞧你上午抱彩蝶時歡喜得緊,你跟姨娘說實話,是不是看上她了?”九娘看似不動聲色,實則不斷向人杰偷瞄著。
人杰抓了抓后腦勺,望著蒸騰的鍋氣,喉結輕輕滾動:“那倒不是,只是抱著覺得舒服,她身上有股香氣,我喜愛聞罷了。”
九娘將焦黑的菜梗夾到鍋邊,鐵鏟與鐵鍋碰撞出細碎聲響。她盯著翻滾的油花,聲線忽然低了半分:“這孩子打小就帶著香,抱在懷里像團沾了露水的花瓣。”竹筷在醋壇口敲了敲,酸氣漫進蒸汽里,“你若愛聞,夜里屏退了侍婢,讓她去你房里熏熏帳子也好——只是有件事更緊要。”
她突然轉身,圍裙上的面垢蹭到了人杰袖口:
“你如今是趙府主人,總得有個通房丫頭在身邊。”
“噢。”人杰懵里懵懂地應著。
“你夜里踹被子,晨起賴床要揉太陽穴,這些小事都得有人記掛。”九娘掰著沾了油漬的手指,數到第三根時突然停住,“尤其是沐浴——”
她的聲音被窗外風鈴聲絞碎,“得有個人在旁遞浴巾,瞧著水溫和不合適。”灶臺上的油燈突然爆出燈花,映得她眼角細紋忽明忽暗:
“雖說我們會讓通房丫頭立下天道誓言,但這個身份終究過于敏感。做你通房丫頭的人,日后不僅是趙府中地位最高的主事丫環,更會知曉許多你的秘密。
這么一個丫環,是去人牙子那里挑個眼生的,還是讓彩蝶來?”
人杰聞言眉頭微蹙,他身上確實有許多秘密,遂問九娘:
“這么麻煩!可否不要通房丫頭?這些事我自己都能做。”
“自然不可以!你身為趙府主人,若連一個伺候的通房丫頭都沒有,日后我們如何有臉面出去見人?”九娘素來少說謊話,此刻說罷,只覺臉上發燙。
雖說多數富貴少爺都有通房丫頭,但若是主人不喜,尤其像人杰這般的修行者,原也可以不置。
“要是讓彩蝶做我的通房丫頭,她自己愿意嗎?”
“她自然愿意!她可是做夢都想著當通房丫頭呢。”九娘抓起油罐往鍋里倒油,沸騰的油花濺在手腕上,燙出細密的紅點。
“那就無需買其他人了,我不喜有人貼身伺候。若非要如此,便讓彩蝶留在我身邊吧。”
“好!那姨娘一會就去跟彩蝶交代。”
“姨娘,我到院子里練會刀。”人杰跨過門檻時,聽見身后傳來陶罐碎裂的聲響。他回頭望去,九娘正蹲在地上撿碎瓷片。
“去吧,姨娘做好飯了叫你們。”
房門吱呀關上的剎那,九娘后背重重撞在灶臺上,震得懸掛的銅勺叮當作響。她望著鏊子上焦黑的青菜——那是第三遍炒糊了。此時指尖劃過鍋邊的油垢,抹了抹前額的熱汗,喃喃自語道:
彩蝶啊彩蝶,娘今天豁出臉面,也只能幫你到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