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東家身為地主兼商人,可為人慷慨大方。可能由于本是讀書人吧,禹東家極為看重聲名,偏愛聽聞眾人的贊譽。
每逢下雨變天,他便吩咐下人在府外搭上幾個避雨棚,擺出十幾張小桌子,備下些許熱酒與精致點心。
就沖這一點,他沒少遭湘城另一個外號叫“周扒皮”的大地主嫉恨。相比之下,若不是禹東家名額有限,根本無人愿為那周扒皮效力。
在父親的引領下,人杰很快來到了北郊禹府。他在人前不怎么說話,在父親面前卻仍仿若初次相見那般,一路上問題特別多,接連發問:“這是什么?”“為什么?”然后,趙大膽笑瞇瞇地回答。
這時府外的涼棚已然坐滿了前來避雨的勞工。每個人都在吃米粿,喝清酒,三三兩兩,談天說地。有些人一看便知是來蹭吃蹭喝的,管家卻在一旁笑看著。
原來東家亦在此處。這時,他和一個黑臉勞工坐在一張大桌子上,兩個人正圍爐煮酒,相談甚歡。
人杰把父親穩穩放下之后,跟著他向東家走去。兩人本就顯眼,尤其是趙大膽,一解開蓑衣,瞬間便被眾人認出。
“哎喲,趙老大!剛提到您,您就出現了,許久未曾蒞臨寒舍吃酒,真是蓬蓽生輝啊。聽說最近發生了很多大事,昨晚您還被人刺殺,怎樣,沒大礙吧?”
此時東家站了起來,滿臉熱忱地快步上前,與趙大膽握手寒暄。
趙大膽爽朗一笑:
“不過是爛命一條,死不了。東家還真消息靈通啊,昨晚的事,今天就知道了。”
“并非我消息靈通,此事都傳開了。六十多名黑衣一刀封喉,鮮血染盡第六橫街,好威風!之前還謠傳趙老大您修為被廢,這個威勢,分明更盛當年啊?!?
“哈哈!”趙大膽大笑一聲,亦未做過多解釋,拍著身旁的人杰介紹道:
“這是我那從小在外跟師的兒子趙人杰,現在修煉有成歸來,比老子還強?!?
“兒子,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禹東家,咱湘城最為仁義且才華橫溢的大東家?!?
人杰好奇地看著禹東家,點點頭。
若按禹東家平常的性子,聽聞他人夸贊后,向來都會謙遜回應。這時他竟然忘記回應,而是張大嘴巴看著人杰,然后轉過頭,滿臉欽佩地朝著一起吃酒的那位勞工說:
“羅公子,又被你說中了!”
那勞工轉過頭,扯出一抹略顯尷尬的笑容,遙遙舉了舉杯,闊嘴一張,露出白晃晃的牙齒。
只見其黝黑的膚色下,生就一張狹長的馬臉,長著雙圓圓的小眼睛,小小的眼睛中閃爍著銳利光芒;眼眶向下凹陷,鼻孔向上翹起,可鼻梁卻又高又挺;頭發稀稀疏疏,胡須邋里邋遢,卻藏著幾分不羈。
總體而言,給人的初印象便是:明明這么年輕,怎么這么丑?明明長得如此難看,一身氣勢卻是不凡。
趙大膽看著他的相貌,結合剛才東家說的話,心中不禁泛起一絲猜測,便上前一步,抱拳相問:
“這位公子,可是‘神嘴’羅橫?”
……
羅橫何許人也?這位只有十四歲,雖僅具后天五品修為,卻在整個十四州享有盛名,一出生便驚天動地。
羅橫出生于四大豪門中的慶州羅家,其父乃羅家家主的胞弟。
其誕生之際,便天現異象,當場測出真仙品‘儒夢’靈根。尤為驚人的是,他出生時全身都是仙骨,其資質可以排到本界有史以來前三名,堪稱當世第一!
可是就這樣一個天子驕子,壞就壞在了他那“天現異象”里。
慶州羅家的主修功法是直指仙途大道的《大夢仙回術》,能夠潛入他人夢境,也可以將他人拖入夢境,修到高深處,還能將夢境轉化為現實,甚至模糊地預知未來。
羅家曾出過五位人仙,當世亦有數位鬼仙。受血脈和功法影響,羅家子弟靈根出色者,但凡天現異象,通常都會呈現一段短暫混亂的夢境映像。這段映像可能預兆著孩子未來的某個片段,也可能預兆著孩子的性格,或是孩子對家族產生的影響。
人們也許無法在伊始便全然洞悉其中的含義,但上萬年的經驗告訴大家,夢境映像非常準,某些不祥之兆,若不及時應對,必將釀成大禍。
羅橫的天現異象比誰都氣派,開局是九爪金龍在九天翱翔,還生怕不知寓意,龍身上刻了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
“真龍天子”。
眾人剛開始歡呼雀躍,結果畫面一轉,卻驚見堂堂真龍天子竟淪為坐騎,上面還坐著一頭妖怪。那妖怪乘龍而起,肆意屠戮,經過哪兒,哪里便掀起一股血雨腥風。
從踏平一城,到威懾一州,再到稱雄一國、稱霸天下,直至那縹緲虛幻的仙界。眾人甚至目睹“整個羅家,乃至整個天下,皆在一妖一龍的威壓下顫抖”的景象。
羅家還有在座的幾個西域魔宗話事人驚得呆若木雞!
盡管這類夢境映像未必就是表象那般簡單,其中會有些隱含的寓意,但無論羅橫代表的是那條龍,還是那頭妖,眾人皆不敢深究其中深意。
經族中祖老緊急磋商之后,在羅橫父母拼死護犢的情況下,羅家還是做出了決定,暫且留下羅橫的性命。畢竟,誰也無法篤定,這詭異夢境背后,是否還潛藏著其他不為人知的隱情。
然而,這一決定所付出的代價亦是極為慘痛。
在一眾西域魔宗高官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注視下,羅家之人將比羅橫大一個月的羅家嫡長子羅成抱至跟前。此時的羅成,尚在襁褓之中,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正揮舞著小手,咿呀地笑著。而另一邊,小小的羅橫也被放置在一旁,他雖被仙術催眠入夢,卻似有所感應一般,開始嚎啕大哭。
隨后,羅家的長老們將羅橫周身仙骨一根根取出,又將羅成那普通的人骨,一根根地植入羅橫體內。在換牙床骨之時,羅橫牙關緊閉,使得這一施法過程遭遇了莫名的阻力,鮮血順著嘴角緩緩流下,可他依舊死死地咬著,不愿松口。最終,羅家的長老們實在無法,只好將那唯一的牙床仙骨給羅橫留了下來。
后來,羅家當場把羅橫之名從家譜中一筆勾銷,在羅橫父母滿含淚水的目光中,將羅橫交給附近一位云游的僧人撫養,且嚴令羅家子弟日后不得與羅橫有任何牽連。
與此同時,告知外人,羅橫已被逐出家門,今后其任何舉動都與羅家無關。
這件事一度傳得天下盡知,但本來故事到了這,羅橫理應淡出眾人視野。
拋開羅家的身份、羅家的功法以及那與生俱來的仙骨,羅橫也只是一位山野出生的天才,或許需數十年后,方能再度闖入天下人的視野。
可在十二年后,羅橫跟隨養父一路云游到荊州湘城時,僧人突然身染重疾,未幾便溘然長逝。孤身一人的羅橫為了養活自己,開始深入市井,四處攬活,為人跑腿打短工。
料短短數年,他的另外一門天賦再一次讓“羅橫”之名徹底聲名遠揚!
原來,他那僅存牙床仙骨也不知是經歷了何種異變,還是本來就有這一功能,給他帶來了一張天生的“神嘴”。
羅橫所言之事,皆能應驗。在許多事情之后,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最后煉尸派找上了門,測出他強大的靈根。事一經傳出,引得眾多仙門競相爭奪。
于是,他十二年前的身世自然而然地被人翻了出來。在得知羅橫那恐怖的夢境映像之后,所有仙門及大門派皆陷入了沉默。
羅橫剎那間領略到了“人情世故,冷暖自知”的滋味。
走投無路之際,他發現走投無路之際,他發現尚有一處所在,不論出身,不論背景,唯以才情論高下,只憑人品分優劣,兼考量些許財力,這就是天道書院。
踏入天道書院之后,羅橫不僅不僅得以研習書院內的尋常心法,還覓得了讀書這一心中所愛。他決意考取功名,這樣他就能習得更為高深的功法,從而探尋更為廣袤的天地,在歷史長河中留下他的大名。
他的遭遇,他的外表,致使他的性情愈發孤僻狂傲。
眾人對他的觀感極為矛盾:既忌憚招惹于他,卻又暗自思忖巴結之法;既渴望討好他,卻又擔憂被他說壞話。
即便如當下這般熱情邀他吃酒的東家,羅橫也知道,東家不過是盼著聽他說幾句贊譽之詞罷了,打心眼里并不待見。因為東家就和當今大唐天國的絕大部分文人一樣,都是以貌取人之輩!
恰在此時,羅橫便瞧見東家正與一位身形魁梧的老漢談興正濃,從談話中得知,眼前這位就是他們剛剛聊到的操刀鬼趙大膽。
羅橫聞言,身軀微微一顫,頭竟不好意思抬起來,心中對這位素有威名的趙大膽有些愧對...
緣由是前些日子,由于肉價上漲,他吃不起最愛吃的豬肉,情不自禁地暗自嘀咕了一句“這么貴,索性大伙都別吃了”,豈料次日便聽聞養殖場的豬盡數暴斃...
這幾日,羅橫每日都在暗自祈禱,豬死了,但愿豬肉莫要白白浪費啊!此時,只能強扯出一抹尷尬卻又不失禮數的笑容,遙遙向他們舉了舉杯。
旋即便見趙大膽邁步走來,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可是‘神嘴’羅橫?”
若是旁人,縱是五鬼幫的田鎮堯親臨,羅橫至多不過“嗯”一聲,連身子都懶得挪動分毫??纱藭r換成趙大膽,羅橫卻是在東家滿是詫異的目光里站起身來。
他朝著趙大膽躬身還禮,然后說道:
“正是小生。久仰趙老大義薄云天,乃江湖中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今日得見,果然是老當益壯,氣度不凡!”
羅橫一番溢美之詞說得趙大膽還有旁邊看戲的東家目瞪口呆,他自己也有點尷尬,撓了撓頭,略顯窘迫地轉換了話題:
“養殖場的事我聽說了,真是可惜...希望趙老大能順利渡過難關,如此一來,咱湘城的百姓也能沾沾喜氣,過年時得以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