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巴讀了四年大學，石頭就在廣東呆了整整四年，沒有回過一次家。

這四年期間的石頭，先后漲了幾次工資，也升了兩次職。

也有過女孩子喜歡他，可石頭都會果斷拒絕。

對于他來說，廣東萬般好，但終究只是他人生一個過路的地方，他只能做一個過客。

因為他的心，從頭到尾，就沒有離開過他出來的地方，也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泥巴。

而這四年期間的泥巴，其實也在大一結束后，就開始了每個暑假打暑假工，開學找兼職做的大學生涯。

泥巴當然可以靠石頭，但她不想完全靠石頭，她不想石頭那么累，雖然石頭總是告訴她不累不累，但她太清楚真相是怎樣的了。

如果不累，泥巴讀大學的某一年，廣東深圳某個大廠怎么會有那么多年輕人跳樓，用年輕的生命和鮮血引起全社會的注意呢？

除了第一年之外，思慮更成熟的泥巴，之后每年都會去石頭家拜年，代替石頭看望他的爸媽。

石頭當然是和第一年一樣的態度，但后來還是被泥巴說服。

不過泥巴怕一個人走過自己和石頭走的那條路，怕路上村莊的那些狗，也怕自己走那條路觸景情傷，所以每次她寧愿坐客車繞一大圈去石頭家。

石頭爸媽本來對于石頭做出要自己送泥巴讀大學的這個決定，頗有意見，因為他們都怕自己兒子雞飛蛋打，但泥巴每年都要來看他們一次的舉動，讓他們慢慢放下了心來。

泥巴爸爸的病情也在她媽媽耐心的陪伴和治療下，逐漸有所好轉，等到泥巴大學畢業時，他已經勉強能干一些輕便活兒了。

泥巴的妹妹和石頭的妹妹都在泥巴大學畢業那一年同時考上了大學，只不過泥巴的妹妹是復讀了一年，而石頭的妹妹是應屆。

這四年間，大石溝的泥土路，變成了水泥路，小石橋的水泥路，則升級成了瀝青路。

大石溝和小石橋到石板渡渡口，都有了村村通的水泥路，石頭和泥巴以前走的那條路，已經被人們遺棄，很多路段甚至已經被挖斷變成了種莊稼的土地。

石板渡的大鐵船，也從木漿劃動，升級成了汽油泵驅動。

泥巴的手機，也從老款的諾基亞功能機，被石頭換成了新款的智能機。

早在泥巴大學畢業還有兩個月的時候，泥巴就和石頭約定好，石頭會在泥巴大學畢業后辭職，然后泥巴去廣東接他，兩個人一起回家。

所以，泥巴大學畢業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廣東，接石頭回家。

泥巴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從火車站下車后再轉車去了石頭上班的地方，石頭在廠區附近的車站接她。

看到石頭的那一刻，泥巴的心忍不住抽痛，石頭稍微長壯了些，可是明顯又變黑了許多，滿臉憔悴一看就是沒少熬夜的樣子，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褐色廠服，胡子還有點長。

石頭看著泥巴笑，然后過來接過她的行李箱，泥巴含著淚走在石頭身邊，你說的你很好，就是這樣的嗎？

石頭咧嘴笑道，你別多想啦！這段時間都在上夜班，所以胡子長得快，知道你要來，專門留著讓你給我刮的啦！

泥巴故意板著臉假裝有些生氣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笑。

石頭朝泥巴扮鬼臉，泥巴假裝看不到，石頭依舊笑呵呵的，帶著泥巴先找了家旅社住下。

安排好泥巴住的地方后，石頭帶著泥巴去吃東西，泥巴問石頭，你今晚還要上班嗎？

石頭說，要啊！我辦理辭職的時間，還有兩天，所以我要堅持完這兩個夜班，整月工資和全勤獎才能到手。

兩個人走進一家干凈整潔的小飯館，石頭讓泥巴自己點菜，泥巴一邊看菜單一邊對石頭說，今晚你不要去上班了。

石頭想也不想，直接答應，好！

泥巴點了一個尖椒豬耳，繼續看菜單，明晚你也不要去了。

石頭還是想也不想就點頭，嗯！好！

一旁在點菜單上記菜的服務員忍不住多看了兩人幾眼，估計心里在想，這靚女真霸道，這靚仔未免也太她聽話了吧！

泥巴又點了一個干鍋雞雜，頭也不抬，吃完飯回去旅社，我給你刮胡子。

石頭忍不住摸了摸確實有點長的胡子，好！

一旁的服務員看了眼石頭，有些忍不住想笑的樣子，泥巴瞄了一眼服務員，服務員趕緊正了正臉色，面帶微笑。

泥巴又點了兩個菜，一個湯菜一個炒菜，然后對服務員說，就這些吧！不夠了一會兒再加。

服務員應聲微笑著走開了，泥巴直看著石頭的眼睛，今晚就不要回宿舍了。

石頭愣了一下，泥巴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好一會兒，石頭喉頭才動了動，好！

石頭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終于辦理完了辭工手續，走出廠門口的時候，回身看著自己上了快四年班的地方，他多少還是有些不舍。

泥巴就站在廠門口等著他，當她看到在這里上班了快四年的石頭，竟然只有一個不大的行李箱，連背包都沒有一個的時候，泥巴再次心疼了。

石頭走到泥巴身邊，牽著她的手，泥巴柔聲問，接下來，我們去哪里？

石頭沒有回泥巴的話，有些出神，雖然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但這一天真來臨的時候，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只有開心和解脫。

泥巴自然注意到了石頭的情緒，柔聲道，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心情，這樣吧！你帶我到你常去的那些地方再走走吧！也算是告別了。

石頭想了想，點頭，然后帶著泥巴，去了他以前常和泥巴視頻的那個網吧，去了他比較常逛的超市。

走出超市門口的時候，泥巴見石頭站在門口不動，就問石頭下一個地方去哪里，不料石頭對泥巴說，沒有哪里，已經逛完了。

泥巴滿臉驚訝，就這樣？沒了？

石頭笑了笑，沒了，平常休息時間，我呆的最多的，是廠區里面的宿舍和球場，但現在已經辭工，別說帶你進去，我自己都進去不了。

泥巴握緊了石頭的手，有點后悔自己一見面時不該對石頭那樣說話，雖然她當時也是出于心疼。

她知道老是告訴她自己過得很好的石頭，日子其實并沒那么好過，可是她萬萬沒想到這幾年，他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宿舍是睡覺的地方，超市是買生活用品的地方，網吧是因為要和泥巴視頻所以才去，為了盡可能的存錢寄給泥巴，球場竟然成了他唯一消遣時間的地方。

石頭和泥巴很快回了老家，回到老家后，兩人各自在對方家里玩了一段時間，然后泥巴開始忙著備考公務員，石頭則忙著給兩邊家里幫忙干一些農活兒。

雙方家長和泥巴的意思，是石頭就在老家找個什么事做，不要再出去了。

石頭當然也挺想留在老家，留在泥巴身邊的，可是他雖然在工廠呆了三四年，也做過管理崗，但他在老家根本找不到合適的事情做。

不過石頭還是在老家呆了半年，這半年時間，泥巴考公務員沒考上，但卻考了事業編制做了一名中學教師，就在她老家的鎮上中學里教書。

在這一年過年的時候，石頭經過深思熟慮后告訴泥巴，他決定要去上海。

泥巴剛開始很不理解，現在一切情況都開始好轉了，自己也開始工作了，為什么石頭還執意要出去？

不過石頭最終還是說服了泥巴，他告訴泥巴，男人年輕的時候，就得需要在外面闖，尤其是他這樣留在老家無用武之地的人。

然后他和泥巴彼此定下約定，三年之內，泥巴盡量考進縣里工作，兩個人湊齊買房子的錢，然后石頭會從上?；貋?，和泥巴結婚。

約定之后，石頭義無反顧直奔上海，這一去，石頭又是整整三年沒有回過一次家。

石頭從零開始，學了設計學程序，逐漸在上海站穩了腳跟。

泥巴每個寒假和暑假，都會去上?？词^，而每一次去，她都能很明顯感受到石頭的進步。

雖然泥也只在鎮上中學教了一年就考進了縣里，但她還是止不住有點害怕，怕石頭飛得太快太高也太遠，自己跟不上。

不到三年，兩個人買房子的錢，就已經湊齊了，可是石頭卻好像絲毫沒有回老家的意思，從來沒跟泥巴提過要回老家和她結婚的事。

第三年過年之前半個月，泥巴再次去了上海，這一次，和三年前去廣東一樣，她是打算去接石頭回家的。

雖然泥巴知道石頭喜歡她，一如既往，但是這次到底能不能把石頭帶回家，泥巴心里完全沒有底。

石頭所在的公司要上到臘月二十五才放假，泥巴老早就訂好了臘月二十六的火車票，等著石頭和自己一起回家過年，然后商量結婚的事。

終于等到臘月二十五，石頭所在的公司放假了，石頭下班回到了住的地方，但他卻絲毫沒有收拾行李要回老家的意思，坐在沙發上開著電視，一直低著頭玩手機。

泥巴心里惴惴不安，石頭之前下班從不這樣，難道他這是不想和自己回家了嗎？

終于，泥巴忍不住了，慢慢坐到石頭身邊，輕聲說，我訂了明天回老家的票。

石頭嗯了一聲，還是盯著手機，泥巴有些委屈的試探，我們是不是該收拾行李了？

石頭不回話了，也沒抬頭，泥巴的心開始往下沉，咬了咬嘴唇，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石頭還是不說話，把手機放下后，轉身倒頭躺在了沙發上。

泥巴看著他躺倒的樣子，感覺心在一點點變冷，自從她這次過來，就感覺到石頭有些不對勁，經常跟她聊公司發展如何如何，自己做出的成就如何如何。

有幾次泥巴想提醒石頭，我們買房子的錢湊夠了，可以結婚了，但每次都會被石頭看似無意的打斷，然后聊別的話題。

泥巴和石頭戀愛也有七八年了，石頭還從來沒有這樣對自己過，難道自己害怕的事，真的發生了嗎？

泥巴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一點點慢慢從沙發上起身，轉身準備去收拾自己的行李。

既然你不回，那我自己回吧！

泥巴起身還沒走到臥室門口，石頭忽然從后面抱住了她，我想過了，房子不用買太大，有個一百多平，三室一廳就可以了，你說好不好？

泥巴委屈得有點想哭，故意賭氣道，不好！

石頭在她耳邊說，這房子我已經轉租給我同事了，他之前來看過，里面我添置的東西他全要，愿意補錢給我，我們只管收拾自己有必要帶走的東西就可以了，你說我這樣安排，妥不妥當？

泥巴在心里松了一口氣，但嘴上卻不松口，不妥當！

石頭又在她耳邊輕聲說，其實我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就等著你來，然后我們一起回家。

泥巴有些不相信的問，你不會舍不得你現在的一切嗎？

石頭把泥巴扳轉過身，然后看著她的眼睛，很認真的說，七年前我下廣東，三年前我來上海，一切都只因為一個人，這個人，曾經拿筆戳我的背，拿腳踢我的凳子，無緣無故捏我的臉，借我的小說很久不還，我和她斗嘴從來沒贏過，她最喜歡做的事估計就是欺負我，可是沒有她，我覺得我的世界都是空的，我的生命是不完整的，我的靈魂是沒有歸處的。

泥巴看著石頭，眼淚慢慢滑落臉頰，石頭把她輕輕摟進懷里，傻瓜！在這個世上，我真正舍不得的，只有你！

泥巴和石頭要結婚這件事，自然是雙方家長都一直巴望著的，因為他們這些年是怎么走過來的，雙方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石頭父母上門提親，其實也就是走個形式，泥巴家沒有半分為難就同意了。

婚期定在正月初十八，因為他們老家的風俗，年三十叫過小年，元宵叫過大年，小年大年都在家過，才算真正的過一個完整的年。

石頭爸媽心疼自己未來兒媳，說讓泥巴在家里過一個完整的年，然后再嫁過來。

結婚辦酒席的事有雙方父母操心，石頭和泥巴樂得天天膩在一起啥也不管，而且趕在民政局年后開始上班第一天，就去領了證。

領完證走出民政局后，兩人都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石頭牽著泥巴的手，慢慢走在小鎮狹長的街道上。

泥巴問石頭，那么，現在是回你家，還是回我家？

石頭看著長街盡頭，笑著對泥巴說，你這個問題，問得不對哦！

泥巴懶得去想哪兒不對，直接揚起臉問石頭，哪兒不對？

石頭看著泥巴，眼中滿是溫柔和愛戀，你應該問，現在是該回娘家，還是該回婆家。

泥巴臉上閃過一絲羞紅，感覺石頭把自己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泥巴很自然的往石頭靠得更近，兩個人依偎著緩緩走出長街。

那一天，是立春，東風解凍，暖陽和煦。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