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光之色
- (法)皮耶爾·勒邁特
- 5148字
- 2019-12-31 15:48:48
5
冷空氣突然降臨巴黎。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乳白色的天空下,密密匝匝的云層一直很難被刺破,直到一場無孔不入的冷雨的回歸。
在周圍的一片昏暗中,公證人樂塞福大人的辦公室亮著燈,人們進屋后會抖一下外套上的雨水,然后將外套掛到衣帽架上,接著,才坐下來。
奧爾藤絲堅持要求在場,陪同在她的丈夫左右。這個缺胸脯缺屁股還缺頭腦的女人把夏爾當作一個奇人。從來就沒有過什么能證實她對他的過高評價,但她始終一如既往地對他生出無限的贊賞,而且,這種贊賞還因她對大伯子馬塞爾的憎恨而激增十倍。在她看來,馬塞爾純粹是出于嫉妒之心,總想控制他的兄弟于股掌之間。若是說,夏爾總算獲得了相當大的成功,那肯定不是靠了他的兄長,而是相反。除了葬禮本身,還有遺囑的公布,這些都意味著馬塞爾·佩里顧的徹底故去,這一匹老劣馬,是絕不會錯失任何機會來催生事端的。
就這樣,夏爾和奧爾藤絲出現在了第一排,而茹貝爾,他的位子本來應該在后邊,但他坐在了他們旁邊,因為他代表的是拒絕離開醫院的瑪德萊娜。
小保爾的情況不是很好。雖說他已經脫離了昏迷狀態,但古斯塔夫去他的床前看過一眼,發現他簡直就像一具活死尸,情況實在令人沮喪。在一個如此關鍵的時刻代表瑪德萊娜出場,這就清楚地表明,他作為配偶的地位可絕不是篡奪來的。
這一排的另一端,坐著蕾昂絲·皮卡爾,她戴著一條淡紫色的面紗,雙手交叉,放在膝頭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楚楚動人。她代表的是保爾。贊美天主,這姑娘可真是漂亮啊。除了古斯塔夫這個正人君子,在這辦公室里的每個人都被她電得有些激動,或者像奧爾藤絲那樣,有些別扭。
公證人樂塞福的開場白,雜糅了司法論述與私人回憶,持續了足足二十多分鐘。經驗老到的他心里很清楚,從來不會有人膽敢在如此的情境中打斷一個公證人的話,因為,聽者常常會擔心,生怕不合時宜的行為會給他們帶來不幸,眼下,可絕不是貿然冒險的時刻。
每個人都苦苦地耐著性子,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
奧爾藤絲想著她的卵巢,很長很長時間以來,它就疼痛不已,醫生每一次做檢查時,都會給她帶來可怕的劇痛,她聽說過這方面的各種故事,從頭到腳都為此而戰栗,她實在是恨透了自己的肚子,因為它給她帶來的盡是煩惱。
夏爾,則仿佛又看到了公共事務部一個小公務員那張丑陋不堪的嘴臉,他在說:“您所要求我的,實在太復雜了,議員先生……”他一邊伸手指著隔壁辦公室的門,一邊囁嚅道:“另一位,那兒,他有個大胃口,您想象不到的……一個貪得無厭的……”但愿他從此就能擺脫困境,夏爾一邊想著,一邊輕輕地跺著腳。
蕾昂絲好奇地琢磨著,不知道人們將會談到多少數目的錢,她想那一定是個天文數字。她很愛瑪德萊娜,但是必須承認,跟富得有些過分的人生活在一起,恐怕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古斯塔夫,準備再次好好瞧一瞧一道道大菜的正式出籠。
“而我們親愛的馬塞爾·佩里顧,如此懇請我記錄他口授的最終意愿。”
開場白終于結束,時間已經快到十一點了。
馬塞爾·佩里顧的財產估計有大約一千萬法郎,體現為他所創建的工業信貸與貼現銀行的股票,此外還得加上普羅尼街上那座府邸的房產價值,計二百五十萬法郎。對這一數目,夏爾很是驚喜,原先他真的大大低估了。
馬塞爾·佩里顧的遺囑已經安排好了繼承的位序,依各繼承人的重要性來決定他們的排序。自從他兒子愛德華死后,瑪德萊娜就成了他唯一的遺產直接繼承人。她繼承六百萬法郎還稍稍多一點,外加家族的府邸。茹貝爾,他的代理人,只讓情緒流露于睫毛的一記眨動。落進了瑪德萊娜口袋里的那一切,恰恰就是他損失的那一切。
很合乎邏輯的是,佩里顧這一姓氏的最后一個擁有人,保爾,得到了三百萬法郎的國庫券,可以說,沒希望獲得什么重要利益,不過其價值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受損。而這筆遺產的管理權則歸于保爾的法定監護人瑪德萊娜·佩里顧,他可以從他二十一周歲起親自掌握它。
茹貝爾,這個算得比誰都精明的人,一直在監視著計算結果呢?,F在,他終于驚訝地看到了,他的老板是以何等方式分配了其余的一切,因為,假如除去府邸的房產,馬塞爾經過兩番周折,已經給出了他百分之九十的資產。
夏爾謙卑地低下了腦袋。從邏輯上說,該輪到他了,但實際上,這既是真的,又不是真的,因為接下來的贈與涉及的是他的女兒們。她們每人各得到了五萬法郎,這個數目為她們的父母所能提供給她們的嫁資大大地增補了一筆。
茹貝爾已經在心底里微笑了,他已經不再需要算了,但他所等待的,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更糟糕。夏爾·佩里顧看到自己獲得了二十萬法郎……可憐兮兮的一筆。僅僅只是兄長財產的百分之二。他收到的不是一筆遺產,而是一記耳光。猛地一擊下來,他已經滿臉通紅,眼神定定的,如一只死鳥。
古斯塔夫·茹貝爾,倒是不驚訝。“我為他做得夠多了,私下里,馬塞爾·佩里顧說過。他一個人,除了會制造災難,什么都做不成。就算有錢,他也會在一年時間內就破產,帶上全家人……”
剩余的財產有五萬法郎,分攤給了一些機構,例如賽馬俱樂部、西部汽車俱樂部、法蘭西賽車俱樂部(馬塞爾很喜歡各種俱樂部,但從來不涉足其中)。
最致命的一擊顯然來自于一份贈與,二十萬法郎,給了幾個老戰士協會,他們象征性地代表了他死去的愛子愛德華·佩里顧。象征,僅僅它本身,分量就足足可抵夏爾整個人!
公證人樂塞福已經在宣讀結語了:
“給陪同了我多年的忠誠的、徹底的合作者古斯塔夫·茹貝爾:十萬法郎。并給佩里顧公館中的雇傭人員:一萬五千法郎,這筆錢將由我女兒來提取并分發,用來貼補日常家用。”
茹貝爾保持著夏爾根本就沒有的那種冷靜,很顯然,他是帶著怨恨來評價這一遺贈的。這不是一記耳光,這是一種施舍。他一直到最后才被提到,只排在那些清潔女工、司機與園丁之前。
夏爾瞧了瞧周圍,似乎還在期待會有另外什么人出來干涉。但是,遺囑已經讀完了,公證人合上了文件夾。
“嗯……請告訴我,先生……”
“別叫我先生,叫我大人?!?/p>
“是的,大人,請告訴我……這一切是不是合乎正規?”
公證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假如有人膽敢質疑他所提出的一份文件的合法性,那他的權威性就受到了挑戰,而他不喜歡這個。
“您這話什么意思,佩里顧先生,什么叫‘正規’? ”
“這個嘛,我不知道,我!但是,總歸……”
“請您解釋一下,先生!”
夏爾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解釋的。但是,他突然有了一個想法,很明確,很顯然:
“但是,總歸,大人!把三百萬法郎給一個危在旦夕,興許明天就將死去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很合法?就在您把這筆巨款分給他的眼下這一刻,那可是一個直挺挺地躺在慈善醫院病床上的植物人,過不了一個星期,他就將被送往他外祖父的墳墓里去了!我再問您一遍這個問題:這是不是合法?”
公證人慢悠悠地站了起來。他的職業經驗告訴他要小心謹慎,但同時也要堅決果斷。
“女士們,先生們,馬塞爾·佩里顧的遺囑宣讀完了。當然,無論誰要質疑它的合法性,明天起,盡可以告上法庭去?!?/p>
但夏爾并沒有說出他最后的話,他的做法讓人想到了那些喪失了預警系統的狗,它們會毫無節制地吃巧克力或喝油,直到撐死。
“等一下,等一下,”他叫嚷道,而這時,奧爾藤絲一直在拉他的衣袖,試圖把他拉開,“假如,眼下這一刻,他就已經死了呢?這孩子,嗯?假如他已經死去了呢?您的這一套玩意兒,它還合法嗎?您要把給他的遺產送到墳墓中去嗎?”
他做了一個戲劇化的動作,試圖拉上包括蕾昂絲在內的那幾個人做證明,因為古斯塔夫已經很明顯地朝他轉過背去,要去穿外套了。
“總之,沒錯!這樣一來,就等于把幾百萬的錢送給了骷髏,而這一點兒都不礙任何人的事!哎,真是實在太棒了!”
說著,他就大步離開了事務所,簡直就是把奧爾藤絲夾在胳膊底下生生地強行拉走的。
公證人緊咬著嘴唇,握了握隨之出門的蕾昂絲的手。
“茹貝爾先生……”
他向古斯塔夫示意,“假如您有一分鐘時間的空兒,我還有話要說。”于是,他們倆又轉回了辦公室。
“假如夏爾·佩里顧先生希望的話,他盡可以質疑遺囑的公平性,但是,為了家族的利益本身,我應該向您……”
古斯塔夫以一個干脆的動作止住了他。
“他不會胡來的!夏爾是個容易動怒的人,但他也是個現實主義者。假如他有此類的一時之怒,那就讓我來勸導他好了。”
公證人很有派頭地點了點頭。
“啊,對了!還有……”他繼續說道,像是這會兒才回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打開了辦公桌的抽屜,根本沒有翻找,就從里頭取出一把又寬又扁的鑰匙。
“我們親愛的故去者把這個放在了我這里……是他書房保險箱的鑰匙。這是要給瑪德萊娜小姐的,既然您是她的代表……”
古斯塔夫接過鑰匙,馬上塞進自己的衣兜里。他們根本就不想繼續對話。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事情肯定涉及一項什么條款,而對此,夏爾一定會很有道理地加以駁斥,這樣,對雙方來說,無論怎樣都會擺不平的。
夏爾怒氣未消,一再嘮叨。奧爾藤絲試圖把手搭到他的小臂上,但他隨手就拂了一把,將她推開:“你走開,別來惹我?!彼陨月冻鲆唤z微笑,很欣賞這樣的時刻。她的男人被懷疑或是被憤怒所激,這是他即將跳起來的不可或缺的信號,那些猛獸就是這樣的,它們正是在受傷時才會亮出它們自己最好的一面。他越是像戰敗,她就越是得意揚揚。聽完遺囑宣讀的回家途中,她情緒高漲,就等著瞧吧。
汽車穿越了跟夏爾的精神狀態極其相像的巴黎。看來,會有一段很長時間的惡劣天氣。他正在算他的賬。在公共職務的換算表上,“好胃口”,意味著一萬法郎,“貪婪”,是兩萬五千法郎,而“貪得無厭”,則是五萬法郎。在此基礎上,還得加上跟某些次等官僚的交道,他們的圖章也是必需的,那就得再加上兩萬法郎,至于那些難以估計的因素,就算一萬法郎吧……
難道我自己也死了嗎?夏爾在心里問自己。
一下子,他覺得自己成了孤兒。他特別想哭,但又怕那樣做不太像話。他不知道如何走出這個死胡同。他突然特別特別想念他的兄長。
司機啟動了雨水刷,還用手背擦了擦風擋玻璃,想抹除霧氣。
古斯塔夫瞧了一會兒像雪花一樣輕輕飄落的細雨,然后上了車,無論是什么情況,他都選擇自己開車。
對這一統治期終結感到憂傷的,并不只有他。
只須走進小保爾躺著的那個病房,看到瑪德萊娜兩腿擱在一把椅子上睡著了的樣子,就能意識到,馬塞爾·佩里顧所留下的,實際上毫無意義,因為在他死后,沒有任何東西還能長時間延續,一切都將很快地順水漂走,這是何等的憂傷……
“啊,您來了呀,古斯塔夫?”
瑪德萊娜痛苦地挺起身來。
“一切都還好吧?”
“是的,絕對很好,您放心吧。”
這就意味著,瑪德萊娜從來都不懷疑,她沒有問任何細節。她只是做出反應,好,好,這樣更好……好幾分鐘里,他們就那樣一直瞧著保爾,各懷心事。
“樂塞福大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這是您父親保險箱的鑰匙……”
他本想對瑪德萊娜講一講中國農業的困境,那在她身上恐怕只會產生同樣的效果。因此,當她機械地接過那把鑰匙時,古斯塔夫故意使勁不松手,以期引起她的注意。
“瑪德萊娜……那個保險箱里的東西,并不屬于遺產繼承的范圍,您可明白?假如稅務……還請您小心為好。”
她點了點頭,但是很難知道她是不是衡量過了人們對她所說之事的范圍。她開始哭起來。他本能地張開了胳膊,她便就勢靠到了他身上,抽泣起來。這是一個很別扭的情境。好啦,好啦,他說,但瑪德萊娜就像是拔開了淚腺的塞子,號啕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古斯塔夫,哦,古斯塔夫?!焙茱@然,她并不是真的在對他說話,但是,換作你代替一下茹貝爾看看,他會怎么想呢?
這樣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終于,她抽出身來,吸溜吸溜地吸著氣,他趕緊上前,遞上他的手帕,她接過手帕,使勁地擤鼻涕,一點兒都顧不上裝作文雅了。
“請您原諒,古斯塔夫……我實在不應該這樣當眾出丑的……”
她緊緊盯住了他的眼睛。
“謝謝您為我特地來了一趟,古斯塔夫……謝謝您做的一切?!?/p>
他咽下了一口唾沫,發現他手里還留著那把保險箱的鑰匙。他把它遞過去給她。
“不,還是您留著它吧,這件事我們以后再說,您看這樣行嗎?”
然后,她湊近過來,讓尷尬的氛圍有增無減。她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這讓他不禁目瞪口呆。他本該說點兒什么的,但她已經轉身,很優雅地靠在了保爾的床上。
他走出了醫院,來到街上,上了汽車。車上的雨刷幾乎都帶不動了,一股股暖風吹來,直奔人的喉嚨口。他感到一種暗暗的激動。他還不怎么習慣好好地分析一下自己的心態,只是一味想弄清瑪德萊娜到底要對他表達什么。興許,連她自己都說不出個頭緒來呢。
一來到佩里顧家族的府上,他就把外套遞給女用人,如同以往習慣的那樣,一秒鐘都不等,就匆匆走上了通往書房的大樓梯。
跟他最后一次在此與他老板會面的時候相比,房間里沒什么太大變化,人們只是從中看見了一些引人傷感的物件,例如他擺在書桌上的眼鏡,他只在晚上才抽的煙斗。
沒有等一秒鐘,他就掏出鑰匙,跪在保險箱前,打開了它。
他在里頭發現了一些家族文件,一些個人筆記,還有一個國王藍色的布口袋,一根綠色的細繩系緊了袋口,里面裝有二十多萬法郎的現鈔,另外還有價值幾乎兩倍于此的外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