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

卻說家樹質(zhì)問秀姑何以她突然學(xué)佛悟道起來，秀姑對于此點(diǎn)，一時(shí)正也難于解答。正在躊躇之間，恰好隔壁古廟里，又剝剝剝，發(fā)出那木魚之聲。因指著墻外笑道：“你聽聽那隔壁的木魚響，還不夠引起人家學(xué)佛的念頭嗎？”家樹覺得她這話，很有些勉強(qiáng)。但是人家只是這樣說的，不能說她是假話。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個(gè)有悟性的人了。”說畢微微地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樣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難說的。”只說了這一句，她又低了頭去翻經(jīng)書了。家樹半晌沒有說話，秀姑也就半晌沒有抬頭。家樹咳嗽了兩聲，又掏身上的手絹擦了一擦臉問道：“大叔回來時(shí)候，是說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樹望了一望簾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會兒，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能回來，我也不必在這里等，他回來的時(shí)候，請你說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請他打個(gè)電話給我，將來我們約一個(gè)日子談一談。”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會兒嗎？”家樹沉吟了一下子，見秀姑還是低頭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時(shí)候再來暢談吧。”說畢，起身自打簾子出來。秀姑只掀了簾子伸著半截身子出來，就不再送了。家樹也覺得十分的心灰意懶，她淡淡地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門，到了胡同中間，再回頭一看，只見秀姑站在門邊，手扶了門框，正向這邊呆呆地望著。家樹回望時(shí)，她身子向后一縮，就不見了。家樹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轉(zhuǎn)，走了幾步，又停住了。還是胡同口上，放著一輛人力車，問了一聲“要車嗎”，這才把家樹驚悟了，就坐了那輛車子到大喜胡同來。

家樹一到大喜胡同，鳳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來，笑道：“我早下課回來了，在家里老等著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么這時(shí)候才來？”說時(shí)，她便牽了家樹的手向屋里拉。家樹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點(diǎn)煩惱，懶得出去玩。”鳳喜也不理會，把他拉到屋里，將他引到窗前桌子邊，按了他對著鏡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來，就要向家樹頭上來梳。家樹在鏡子里看得清楚，連忙用手向后一攔，笑道：“別鬧了，別鬧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頭了。”鳳喜道：“要是不梳，索性讓它蓬著倒沒有什么關(guān)系；若是梳光了，又亂著一綹頭發(fā)，那就寒磣。”家樹笑道：“若是那樣說，我明天還是讓它亂蓬蓬的吧。我覺得是那樣子省事多了。”說時(shí)，抬起左手在桌上撐著頭。鳳喜向著鏡子里笑道：“怎么了？你瞧這個(gè)人，兩條眉毛，差不多皺到一塊兒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樣不順心？能不能告訴我的？”家樹道：“心里有點(diǎn)不痛快倒是事實(shí)，可是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鳳喜道：“你這是什么話，既是不相干，你憑什么要為它不痛快？”家樹道：“說出來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們這里來的那個(gè)關(guān)家大姑娘，現(xiàn)在她忽然念經(jīng)學(xué)佛起來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個(gè)很好的人，這樣一來，不就毀了嗎？”鳳喜道：“那她為著什么？家事麻煩嗎？怪不得上次她到我們家里來，是滿面愁容了。可是這也礙不著你什么事，你干嗎‘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dān)憂’？”家樹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說呀，可是我為著這事，總覺心里不安似的，你說怪不怪？”鳳喜道：“那有什么可怪，我瞧你們的感情，也怪不錯(cuò)的啊！”家樹道：“我和她父親是朋友，和她有什么怪不錯(cuò)！”鳳喜向鏡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個(gè)大大的好人。”家樹也就向著鏡子笑了。

鳳喜將家樹的頭發(fā)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帶我出去玩的，既是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家樹道：“不是我不高興，我總怕遇著了人。你再等個(gè)周年半載的，讓我把這事通知了家里，以后你愛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這兩天我表哥表嫂正在偵探我的行動呢，我也只當(dāng)不知道，照常地出門。出門的時(shí)候，我不是到什么大學(xué)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們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時(shí)候，我又繞了道雇車回去，讓聽差去給車錢。他們調(diào)查了我兩個(gè)禮拜了，還沒有把我的行蹤調(diào)查出來，大概他們也有些納悶了。”鳳喜道：“他們是親戚，你花你的錢，他們管得著嗎？”家樹道：“管他們是管不著，但是他們給我家里去一封信，這總禁他不住。在我還沒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這事，那豈不是一個(gè)麻煩！至少也可以斷了我們的接濟(jì)，我到哪里再找錢花去？”

鳳喜還不曾答話，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話來，因道：“這話對了，這件事總得慢慢地商量，現(xiàn)在只要你把書念得好好的，讓大爺樂了，你的終身大事那就是銅打鐵鑄的了。”家樹笑道：“你這話有點(diǎn)不大相信我吧？要照你這話說，難道她不把書念得好好的，我就會變心嗎？”沈大娘也沒答什么，就跟著進(jìn)來，對家樹眨了一眨眼，又笑了一笑。鳳喜向家樹笑道：“傻瓜，媽把話嚇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著她的話音一轉(zhuǎn)，你瞧我要怎么樣害怕！”家樹聽她如此說，架了兩只腳坐著，在下面的一只腳，卻連連地拍著地作響，兩手環(huán)抱在胸前，頭只管望著自己的半身大相片微笑。

鳳喜將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這樣子，又不準(zhǔn)在生什么小心眼兒呢！你瞧你望著你自己的相。”家樹笑道：“你猜猜，我現(xiàn)在是想什么心事？”鳳喜道：“那我有什么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說，這個(gè)人長得不錯(cuò)，要找一個(gè)好好的姑娘來配他才對。是不是？”家樹笑道：“你猜是猜著了，可是只猜著一半。我的意思，好好的姑娘是找著了，可不知道這好好的姑娘，能不能夠始終相信他。”鳳喜將臉一沉道：“你這是真話呢，還是鬧著玩的呢？難道說你一直到現(xiàn)在，你對于我還不大放心嗎？”家樹微笑道：“別急呀，有理慢慢講啊！”鳳喜道：“憑你說這話，我非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不可。你想，別說我，就是我媽，就是我叔叔，他們哪一天不念你幾聲兒好！再要說他們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們供你的長生祿位牌子了。”家樹見她臉上紅紅的，腮幫子微微地鼓著，眼皮下垂，越是顯出那黑而且長的睫毛。這一種含嬌微嗔的樣子，又是一種形容不出來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這是我一句笑話，你為什么認(rèn)真呢？”鳳喜卻是垂頭不作聲。

這個(gè)時(shí)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來家樹一和鳳喜說笑，她就避開的。家樹見鳳喜還有生氣的樣子，將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門簾子。鳳喜笑著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干嗎？門簾子掛著，礙你什么事？”家樹笑道：“給你放下來，不好嗎？”鳳喜索性將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著眼道：“好好地說著話，你又要作怪。”家樹道：“你還生氣不生氣呢？”鳳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氣了，你也別鬧了，行不行？”家樹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來，唱一段給我聽聽。”鳳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像上次那樣在月亮底下彈琴，你一高興了，你就胡來。”家樹笑道：“那也不算胡來啊，既是你聲明在先，我就讓你好好地彈上一段。”鳳喜聽說果然洗了一把手，將壁上掛的月琴取了下來，對著家樹而坐，就彈了一段《四季相思》。

家樹道：“你干嗎只彈不唱？”鳳喜笑道：“這詞兒文縐縐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樹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嗎又彈這個(gè)呢？”鳳喜道：“我聽到你說，這個(gè)調(diào)子好，簡直是天上有，地下無，所以我就巴巴地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說這是一個(gè)不時(shí)興的調(diào)子，好多年沒有彈過，他也忘了。他想了兩天，又去問了人，才把詞兒也抄來了。我等你不在這兒的時(shí)候，我才跟我叔叔學(xué)，昨天才剛剛學(xué)會。你愛聽這個(gè)的，你聽聽我彈得怎樣？有你從前聽的那樣好嗎？”家樹笑道：“我從前聽的是唱，并不是彈，你要我說，我也說不出一個(gè)所以然來。”鳳喜笑道：“干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罷了。那么，你聽著。”于是側(cè)著身子，將弦子調(diào)了一調(diào)，又回轉(zhuǎn)頭來向家樹微微一笑，這才彈唱起來。家樹向著她微笑，連鼻息的聲音幾乎都沒有了。一直讓鳳喜彈唱完了，連連點(diǎn)頭道：“你真聰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體貼入微哩。”鳳喜將月琴向墻上一掛，然后靠了墻一伸懶腰，向著家樹微笑道：“怎么樣？”家樹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聲不得。

鳳喜道：“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家樹道：“這個(gè)調(diào)子，我倒是吹得來。哪一天，我?guī)Я宋夷侵Ф春崄恚銇沓襾泶担次覀兒系蒙虾喜簧希縿偛盼乙宦犇愠肫饛那八脑~兒未嘗不是和你一樣！可是就沒有你唱得這樣好聽。我想想這緣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鳳喜笑道：“你這人……唉，真夠淘氣的。一會兒惹我生氣，一會兒又引著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樹見她舉止動作，無一不動人憐愛，把剛才在關(guān)家所感到的煩悶，就完全取消了。

家樹這天在沈家，談到吃了晚飯回去。到家之后，見上房電燈通亮，料是伯和夫婦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來。伯和手里捧了一份晚報(bào)，銜著半截雪茄，躺在沙發(fā)上看。見家樹進(jìn)門，將報(bào)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兩手將報(bào)舉了起來，擋住了他的臉。家樹只看到一陣一陣的濃煙，由報(bào)紙里直冒將出來。他手里捧的報(bào)紙，也是不住地震動著，似乎笑得渾身顫動哩。家樹低頭一看身上，領(lǐng)孔里正插著一朵鮮紅的花，連忙將花取了下來，握在手心里。恰好這個(gè)時(shí)候，陶太太正一掀門簾子走出來，笑道：“不要藏著，我已經(jīng)看見了。”家樹只得將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是做賊心虛，越是會破案。這是什么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沒有哪個(gè)管那種閑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們正正經(jīng)經(jīng)給你介紹，你倒毫不在乎的，愛理不理。可是背著我們，你兩人怎樣又好到這般田地。”家樹笑道：“表嫂這話，說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紹誰了？”陶太太笑道：“咦！你還裝傻，我對于何小姐，是怎樣地介紹給你，你總是落落難合，不屑和她做朋友。原來你私下卻和她要好得厲害。”家樹這才明白，原來她說的是何麗娜，把心里一塊石頭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說這話，有什么證據(jù)嗎？”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來了，你怎樣答復(fù)？”家樹笑道：“拿出來了，我賠個(gè)不是。”伯和臉藏在報(bào)里笑道：“你又沒得罪我們，要賠什么不是？”家樹道：“那么，做個(gè)小東吧。”陶太太道：“這倒像話。可是你一人做東不行，你們是雙請，我們是雙到。”家樹笑道：“無論什么條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們拿不出我什么證據(jù)。”

當(dāng)下陶太太也不作聲，卻在懷里輕輕一掏，掏出一張相片來向家樹面前一伸，笑道：“這是誰啊？”家樹看時(shí)，卻是鳳喜新照的一張相片。這照片是鳳喜剪發(fā)的那天照的，說是作為一種紀(jì)念品，送給家樹。這相片和何麗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這不是何小姐。”陶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誰？你說出來，難道我和她這樣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來嗎？”家樹只是笑著說不是何小姐，可又說不出來這人是誰。陶太太笑道：“這樣一來，我們可冤枉了一個(gè)人了。我從前以為你意中人是那關(guān)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貧富當(dāng)然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那關(guān)老頭子，劉福也認(rèn)得，說是在天橋練把式的，讓人家知道了，卻不太好。后來他們搬走了，我們才將信將疑。直到于今，這疑團(tuán)算是解決了。”家樹道：“我早也就和他們叫冤了。我就疑心他們搬得太奇怪哩！”伯和將報(bào)放下，坐了起來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是我們轟他走的。不過我讓劉福到那大雜院里去打聽過兩回，那老頭子倒一氣跑了。”陶太太道：“不說這個(gè)了，我們還是討論這相片吧。家樹！你實(shí)說不實(shí)說？”家樹這時(shí)真為難起來了，要說是何小姐，那如何賴得上！要說是鳳喜的，這事說破，恐怕麻煩更大。沉吟了一會兒，笑著說：“你們有了真憑實(shí)據(jù)，我也賴不了。其實(shí)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館里看見，出錢買了來的。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請你二位千萬不要告訴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和夫婦還沒有答應(yīng)，劉福正好進(jìn)來說：“何小姐來了。”家樹一聽這話，不免是一怔。

就在這時(shí)，聽到石階上咯噔咯噔一陣皮鞋響聲，接上嬌滴滴有人笑著說一聲“趕晚飯的客來了”，簾子一掀，何麗娜進(jìn)來。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黃色綢旗衫，額發(fā)束著一串珠壓發(fā)，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殼扇面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紅花披巾，四圍垂著很長的穗子，真是活潑潑的。她一進(jìn)門，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這里，大概剛剛吃過晚飯吧，我算沒有趕上了。”說著話，背立著挨了一張沙發(fā)，胸面前握著披巾角的手一松，那圍巾就在身后溜了下來，一齊堆在沙發(fā)上。

原來家樹坐的地方正和這張沙發(fā)鄰近，此刻只覺一陣陣的脂粉香氣襲人鼻端。只在這時(shí)候，就不由得向何麗娜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當(dāng)他的目光這樣一閃時(shí)，伯和的眼光也就跟著他一閃。何麗娜似乎也就感覺到一點(diǎn)，因向陶太太道：“這件衣服不是新做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嗎？”陶太太對著她渾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點(diǎn)點(diǎn)頭道：“看不出是舊制的。這種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說是嗎？”問著這話，又不由得看了家樹一眼。家樹通身發(fā)著熱，一直要向臉上烘托出來，隨手將伯和手上的晚報(bào)接了過來，也躺在沙發(fā)上捧著看。何麗娜道：“除了團(tuán)體而外，我有許多時(shí)候沒有照過相了。”陶太太頓了一下，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來，我給你一樣?xùn)|西看。”于是手拉著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

到了屋里，手拉著手，一同擠在一把椅子上坐了。陶太太微微一笑道：“你可別多心，我拿一樣?xùn)|西給你瞧。”于是頭偏著靠在何麗娜的肩上，將那張相片掏了出來，托在手掌給她看，問道：“你猜猜這張相片，我是從哪里得來的？”她正心里奇怪著，何以他們?nèi)耍瑢τ谖沂沁@樣？莫非就為的是這張相片？由此聯(lián)想到上次在家樹書夾里看到的那張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哪里得來的？”陶太太伸過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覺得親密了，笑道：“親愛的！能不能照著樣子送我一張呢？”何麗娜將相片拿起來看了一看，笑道：“你這張相片，從哪里來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這用不著像外交家加什么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過他說，他是在照相館里買來的。我認(rèn)為這事不對，他要是真話，私下買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他要是假話呢，你送了他寶貴的東西，他還不見情，更不好了。”何麗娜笑道：“我的太太，你雖然很會說話，但是我沒什么可說，你也引不出來的。這張相片的事，我實(shí)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問個(gè)清清楚楚，最好你還是去問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說實(shí)話，你就知道關(guān)于我是怎樣不相干了。”陶太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認(rèn)，或者給一個(gè)硬不知道。現(xiàn)在她說知是知道，可是與她無關(guān)，那一種淡淡的樣子，果然另有內(nèi)幕。何小姐雖是極開通的人，不過事涉愛情，這其間誰也難免有不可告人之隱，便笑道：“喲！一張相片，也極其簡單的事啊，還另有周折嗎？那我就不說了。”當(dāng)時(shí)陶太太一笑了之，不肯將何小姐弄得太為難了。何麗娜站起來，又向著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著聲音說道：“過幾天也許你就明白了。”

何麗娜說畢，走出房來。只見家樹欠著身子勉強(qiáng)笑著，似乎有很難為情的樣子，便道：“密斯脫樊，也新改了西裝了。”家樹明知道她是因無話可說，信口找了一個(gè)問題來討論的，這就不答復(fù)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自己不答復(fù)，也是感到無話可說，便笑道：“屢次要去跳舞，不都是為著沒有西裝沒有去嗎？我是特意做了西裝預(yù)備跳舞用的。”何麗娜笑道：“好極了！我正是來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么密斯脫樊，可以和我們一路去的了。”家樹道：“還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諸位是非北京飯店不可的，我臨時(shí)做晚禮服，可有些來不及呀。”何麗娜道：“雖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規(guī)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樹搖了搖頭，笑道：“明知道是不合規(guī)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規(guī)矩呢？”何麗娜于是掉轉(zhuǎn)臉來對陶太太說道：“好久沒有到三星飯店去過，我們今晚上改到三星飯店去，好嗎？”陶太太聽說，望了伯和，伯和口里銜著雪茄，兩手互抱著在懷里，又望著家樹，家樹卻偏過頭去，看著壁上的掛鐘道：“還只九點(diǎn)鐘，現(xiàn)在還不到跳舞的時(shí)候吧？”伯和于是對著夫人道：“你對于何小姐的建議如何？到三星去也好，也可以給表弟一種便利。”家樹正待說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說下去，不但對不起何小姐，連我們也對不起了。”家樹一想，何小姐對自己非常客氣，自己老是不給人家一點(diǎn)面子，也不太好，便笑道：“我雖不會跳舞，陪著去看看也好。”

于是大家又閑談了一會兒。出大門的時(shí)候，兩輛汽車，都停在石階下，伯和夫婦前面走上了自己的汽車，開著就走了。石階上剩了家樹和何麗娜，家樹還不曾說話時(shí)，何麗娜就先說了：“密斯脫樊，我是一輛破車，委屈一點(diǎn)，就坐我的破車去吧。”家樹因她已經(jīng)說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諉，就和她一同坐上車子。

在車上，家樹側(cè)了身子靠在車角上，中間椅墊上，和何麗娜倒相距著尺來寬的空地位。何麗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樹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話，要問一問密斯脫樊。上次我到寶齋去，看見一張留發(fā)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張剪發(fā)女郎的相片給我看，更和我像得很了。陶太太她不問青紅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樹笑道：“這事真對何小姐不住。”何麗娜道：“為什么對我不住呢？難道我還不許貴友和我同樣嗎？”家樹笑道：“因……為……”何麗娜道：“不要緊的，陶太太和我說的話，我只當(dāng)是一幕趣劇，倒誤會得有味哩。但不知這兩個(gè)女孩兒，是不是姊妹一對呢？”家樹道：“原是一個(gè)人，不過一張相是未剪發(fā)時(shí)所照，一張是剪了發(fā)照的。”何麗娜道：“現(xiàn)在在哪個(gè)學(xué)校呢？比我年輕得多呢？”家樹笑了一笑。何麗娜道：“有這樣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不給我們介紹呢？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我沒有看見過呀。”家樹笑道：“本來有些像何小姐嘛。”何麗娜將腳在車墊上連頓了兩頓，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氣，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同樣的了。好在這只是當(dāng)了密斯脫樊說，知道我是贊美貴友的，若是對了別人說，豈不是自夸自嗎？”家樹待要再說什么時(shí)，汽車已停在三星飯店門口了。當(dāng)下二人將這話擱下，一同進(jìn)舞廳去。

這時(shí)，伯和夫婦已要了飲料，在很重要的座位等候了。他們進(jìn)來，伯和夫婦讓座，那眉宇之間，益發(fā)地有些喜氣洋洋了。何麗娜只當(dāng)不知道一樣，還是照常地和家樹談話。家樹卻是受了一層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應(yīng)一句。

不多一會兒的工夫，音樂奏起來了，伯和便和何麗娜一同去跳舞。家樹是不會跳舞的，陶太太又沒有得著舞伴，兩人只坐著喝檸檬水。陶太太眼望著正跳舞的何小姐，卻對家樹道：“你瞧了看，這舞場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沒有？”家樹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來比下一切，我卻是不敢下這種斷語。”陶太太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單就你說，你看她是不是比誰都美些呢？”家樹笑道：“情人這兩個(gè)字，我是不敢領(lǐng)受的。關(guān)于相片這一件事，過幾天你也許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們在汽車上已經(jīng)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們瞞得死死的，將來若有用我們的地方，也能這樣嗎？我沒有別的法子報(bào)復(fù)你，將來我要辦什么事，我對你也是瞞得死死的。那個(gè)時(shí)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給你明白呢！”家樹只是喝著水，一言不發(fā)。

伯和同何麗娜舞罷下來，一同歸了座。何麗娜見陶太太笑嘻嘻的樣子，便道：“關(guān)于那張相片的事，陶太太問明白了樊先生嗎？”家樹不料她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就問起這話來，將一手扶了額頭，微抿著下唇，只等他們宣布此事的內(nèi)容。陶太太道：“始終沒有明白。他說過幾天我就明白了。”何麗娜道：“我實(shí)說了吧，這件事連我還只明白過來一個(gè)鐘頭，兩個(gè)鐘頭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樣，也是不明白呢。”家樹真急了，情不自禁地就用右手輕輕地在桌子下面敲了一敲她的粉腿。伯和道：“這話靠不住的，這是剛才二位同車的時(shí)候商量好了的話呢。”何麗娜笑道：“實(shí)說就實(shí)說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張給他，至于為什么……”伯和夫婦就笑著同說道：“只要你這樣說那就行了。至于為什么，不必說，我們都明白的。”何小姐見他們越說越誤會，只好不說了。

這時(shí)候樂隊(duì)又奏起樂來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著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舞。何麗娜笑著對家樹道：“你為什么不讓我把實(shí)話說出來？”家樹道：“自然是有點(diǎn)緣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讓密斯何明白。”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現(xiàn)在并不明白嗎？”說著她將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兩個(gè)手指頭，拈著長花蒂兒，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著，兩腮上和鳳喜一般，有兩個(gè)小酒窩兒閃動著。家樹卻無故地?fù)溥暌恍Γ嘻惸雀切Φ脜柡Γ笫痔统龌ňI手絹來，遮著臉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兩人笑成那樣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樹道：“你二位怎么舞得半途而廢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談得如此有趣，我要來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事這樣好笑。”何麗娜只向伯和夫婦微笑，說不出所以然來。家樹也是一樣，不答一詞。伯和夫婦心里都默契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

家樹因不會跳舞，坐久了究竟感覺不到趣味，便對伯和道：“怎么辦？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請便吧。”陶太太道：“時(shí)候不早了，難道你雇洋車回去嗎？”何麗娜道：“已經(jīng)兩點(diǎn)鐘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車子送密斯脫樊回去吧。”她說了這話，已是站起身來和伯和道著“再見”，家樹就不能再說不回去的話。大家到儲衣室里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門，同上汽車。

這時(shí)大街上，鋪戶一齊都已上門，直條條的大馬路，卻是靜蕩蕩的，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汽車在街上飛駛著，只覺街旁的電燈，排班一般，一顆一顆，向車后飛躍而去。偶然對面也有一輛汽車?yán)线h(yuǎn)地射著燈光飛駛而來，喇叭嗚嗚幾聲過去了，此外街上什么也看不見。汽車轉(zhuǎn)過了大街，走進(jìn)小胡同，更不見有什么蹤影和聲音了。家樹因?qū)嘻惸鹊溃骸拔覀冞@汽車走胡同里經(jīng)過，要驚破人家多少好夢。跳舞場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煙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酣的時(shí)候，他們正是興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們興盡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別人上學(xué)的應(yīng)該上學(xué)，做事的應(yīng)該做事了。”何麗娜只是聽他的批評，一點(diǎn)也不回駁。汽車開到了陶家門首，家樹下車，不覺信口說了一句客氣話：“明天見。”何麗娜也就笑著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一句“明天見”。

家樹從來沒有睡過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婦卻一直到早晨四點(diǎn)鐘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樹醒來，已是快十二點(diǎn)了，又等了一個(gè)多鐘頭，伯和夫婦才起。吃過午飯，走到院子里，只見那東邊白粉墻上，一片金黃色的日光，映著大半邊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他本想就出去看鳳喜，因?yàn)樽蛱斓鸟R腳，露得太明顯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幾頁書，直等伯和上衙門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園去了，料著他們不會猜自己會出門的，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后，當(dāng)是散步一般，慢慢地走了出門。走到胡同里，抬頭一看天上，只見幾只零落的飛鳥，正背著天上的殘霞，悠然一瞥地飛了過去。再看電燈桿上，已經(jīng)是亮了燈了。

家樹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向大喜胡同來。見了鳳喜，先道：“今天真來晚了。可是在我還算上午呢。”鳳喜道：“你睡得很晚，剛起來嗎？昨天干嗎去了？”家樹道：“我表哥表嫂拉著我跳舞去了。我又不會這個(gè)，在飯店里白熬了一宿。”鳳喜道：“聽說跳舞的地方，隨便就可以摟著人家大姑娘跳舞的。當(dāng)爺們的人，真占便宜！你說你不會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見人家都接著一個(gè)女的，你就不饞嗎？”家樹笑道：“我這話說得你未必相信，我覺得男女的交際，要秘密一點(diǎn)，才有趣味的。跳舞場上，當(dāng)著許多人，甚至于當(dāng)著人家的丈夫，摟著那女子，還能起什么邪念！”鳳喜道：“你說得那樣大方，哪天也帶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樹道：“去是可以去的，可是我總怕碰到熟人。”鳳喜一聽說，向一把藤椅子上一坐，兩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低了頭，噘著嘴。家樹笑著將手去摸她的臉，她一偏頭道：“別哄我了，老是這樣做賊似的，哪兒也去不得。什么時(shí)候是出頭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樹被她這樣一逼，逼得真無話可說了，便笑道：“這也值不得生這么大氣，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來的。”鳳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這樣躲躲藏藏的，我心里不安，連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yàn)槟悴豢险f出來，我也不讓我媽到處說。可是親戚朋友陡然看見，我們家變了一個(gè)樣了，還不定猜我干了什么壞事哩。”家樹道：“為了這事，我也對你說過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載再說，各人有各人的困難，你總要原諒我才好。”鳳喜索性一句話不說，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樹百般解釋，總是無效。他也急了，拿起一個(gè)茶杯子，啪的一聲，就向地下一砸。鳳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驚，便抓著他的手，連問：“怎么了？”幾乎要哭出來。要知家樹如何回答，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