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兒童的世紀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到兒童的教育與照護,這種快速而驚奇的進步,與其說是生活方式的演變,不如歸因于意識的覺醒。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幼兒衛生保健工作蓬勃開展;兒童個性的發展成為重中之重。
在今天的世界,倘若缺少了對童年生活的研究,無論是醫學、哲學、社會學還是任何一門學科,都難以取得長足的進步。這就如同胚胎學之于生物學,甚至是對于所有生物進化研究,擁有不容小覷的影響力。不過這一例子還是略顯蒼白。我們要意識到,但凡探討人性問題,“童年”是永遠繞不開的話題。
兒童之精神——而非生理意義上的兒童之肉身,主宰人類發展,推動人類進步,或許還能將人類文明推向更高的層次。瑞典詩人、作家艾倫·基(Ellen Key)曾預言我們的世紀將是“兒童的世紀”。耐著性子翻閱史料,我們還會發現,意大利國王維克托·伊曼紐爾三世(Vittorio Emanuele Ⅲ)在1900年(正好是世紀之交)初登王位后的第一次演講中,表達過相似的觀點。他把1900年稱作新紀元的開端,又把即將開啟的二十世紀稱作“兒童的世紀”。
這些預言般的警示并非憑空無據,十九世紀最后十年的研究發現,兒童患傳染病死亡的概率比成年人高出十倍,與此同時,他們還是嚴酷的學校紀律的受害者。
但無人預見到,兒童的世界中蘊含生命的秘密,它能夠揭開人性的謎團,以未知的力量解決成年人遭遇的自身或社會的難題。這一觀點便是“兒童學”的根基,這門新興科學將撼動整個人類社會。
兒童與精神分析
精神分析開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研究領域,引導人類探索潛意識的奧秘,但它并不能解決實際生活中的任何困難。不過,精神分析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兒童的神秘樂園。
我們可以說,心理學界曾認定的無法克服的障礙,已被精神分析一一擊破。就如同世界的盡頭突然出現了彼岸,天涯海角從此失去了意義。
精神分析已經探入了潛意識這片汪洋大海。如果沒有精神分析,我們很難解釋兒童心理對人性問題的研究的意義。
眾所周知,精神分析最初只是醫學的一個分支,是用來治療精神疾病的一項新技術,但它卻發現了潛意識對人類行為的支配力量。精神分析也可以說是深入意識的心理反應研究,我們以這種手段將掩藏的秘密與意外的真相公之于世,顛覆原有的理念。也就是說,一個與人類命運緊緊相連的、廣闊而未知的世界將在我們眼前徐徐揭開它的面目,但遺憾的是,精神分析無力解構這個未知的世界。就好像彼岸正在眼前,但蒼茫的海水橫亙其中,我們有心渡海,卻無力造船。若要舉一個具體些的例子,那就是希臘文化的偏見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局限在病理學的范疇中,而沒有讓這一理論為正常病例服務。
早在上世紀,法國精神學家沙可(Charcot)就發現了潛意識的存在。如同火山爆發時自地殼沸騰噴涌的巖漿,潛意識在嚴重的精神病患者身上表現得十分明顯。與意識對比后,潛意識所表現的異象被簡略地歸納為精神病的一種癥狀。弗洛伊德并不滿足于這種結論,通過日以繼夜的鉆研,他找到了探索潛意識的入口,然而他的研究止步于病理學領域,并沒有再向前跨出一步。試想,有幾個正常人愿意接受痛苦的心理分析呢?這些測試帶來的折磨就好比是為心靈做了一場手術。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理論是在對精神病人的治療和對反常心理的分析中建立起來的,因此他得出的推論帶有強烈的個體差異性。弗洛伊德看到了大海,卻未能在海洋里自由遨游,他所做的,只是描繪了巨浪滔天的海峽。
因此,弗洛伊德的理論并不完美,他治療精神疾病的手段和結果也不盡如人意。也可以說,是因循守舊的傳統觀念和日積月累的社會經驗阻礙了弗洛伊德理論的推廣和發展。而光芒萬丈的真相可能會讓人們一直以來信奉的金科玉律和領袖人物跌落神壇。或許,在探索潛意識的道路上,單有臨床分析和理論推演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需要做的還有很多。
童年的秘密
人類需要建立新的學科、運用新的技術來探索和開發潛意識這片廣袤無垠的處女地,從人類的本源開始探究,通過觀察兒童與外界環境的摩擦來解密他們成長的過程,通過研究兒童內心的苦痛和掙扎來觀察人心是如何陷入扭曲和黑暗。
精神分析得出的其中一項驚人發現,就是精神疾病的發作可以追溯到一個人的嬰兒時期。幼兒遭受的痛苦會隱藏在潛意識之中,直到某一時刻受到刺激而被喚醒。這一結論與大眾認知相差甚遠,因此它也是精神分析所得的發現中最令人震驚的一個。童年時期遭受的心靈創傷是持久而緩慢的,但人們往往意識不到,這些痛苦的經歷就是成年之后精神疾病的真正病因。童年時期遭受的傷害大多歸咎于成年人以權威者的身份對兒童本能進行的壓迫,因此,跟孩子關系最為密切的人往往脫不了干系,比如母親。
精神分析對潛意識的研究應該明明白白地劃分為兩個層次:一是淺層次的研究。研究對象為個體的本能欲望和他所需要適應的環境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一般是可以解決的,因為人們可以有意識地尋找沖突發生的根本原因。二是深層次的研究,即對兒童記憶的研究。這時的研究對象已經不是人與所處的社會環境之間的沖突,而是孩童與母親之間的沖突,也可以籠統地講作是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沖突。與這一種沖突有關的心理疾病較難治愈,精神分析還未能深入研究,因此很少有人關注。它最多被當做假定病因,出現在以往的病歷之中。
但如今人們已經意識到,無論是生理疾病還是心理疾病,都有必要追溯童年往事,由于孩童時期遭受創傷而導致的疾病,是最嚴重、最難以治愈的。因此,俗話說的“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并非妄談。
針對兒童生理疾病的研究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醫學領域為其開辟了新的分支,比如幼兒衛生、胎兒護育甚至是優生學,整個社會對兒童的身體健康也更加關注,但兒童的心理健康卻未受到應有的重視。盡管人們已經確信,童年時代遭受的苦難會在成年后筑起難以逾越的心理障礙,加重成年人與外部世界的沖突,但無人著手消解這一難題。
這一現象之所以會發生,或許是因為心理分析是一項探究潛意識的技術,在成人病例中取得突破的手段,并不適用于兒童患者。我們無法讓一個兒童去回憶他童年里發生的事情,因為他本身尚處于童年之中。因此,對于兒童,最好的研究方法并非精神分析,而是仔細觀察。但是這種觀察必須從心理角度出發,目的在于揭示兒童與成年人、兒童與社會環境之間的沖突。顯然,這種做法脫離了精神分析的技術與理論,而引入了一個全新的概念:觀察兒童在社會中的存在。
這種觀察方法旨在通過分析“兒童心理”解讀人類生活的真相,而非拘泥于某種疑難雜癥或某類患病人群。它探究的是一個人從出生開始的整個人生歷程中所遭遇的現實難題。然而,人類心理發展的歷史至今仍是一張白紙。沒有人描述過兒童在感知世界時所遇到的障礙,沒有人描述過兒童在比他強大卻不理解他的監護人面前所感受到的壓抑,更沒有人描述過兒童稚嫩的心靈所遭遇的不為人知的苦楚,這份痛苦造成了潛意識之中的自卑感和挫敗感,使得兒童的成長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這一問題昭然若揭,然而精神分析法卻無能為力。精神分析主要涉及成人的精神疾病及治療,對解決兒童心理問題無甚助益。不過,對兒童心理問題的研究卻有助于精神分析的發展,因為規范而全面的兒童心理治療可以預防精神疾病的發生,這正是精神分析所關照的問題,另外它還可以把持道德的天平,而道德失衡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點。
由此,一個嶄新的、圍繞兒童研究的科學領域誕生了,這一領域脫胎于精神分析,但又擁有不甚相同的面貌。它為受傷的幼小心靈包扎傷口,幫助他們回歸正常的生活、接受應有的教育。它的目標是揭曉人們尚未熟知的兒童的心理活動,促使成年人改變根植于潛意識之中的對待兒童的錯誤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