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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渡記(1)

這一年夏天,北平城里格外悶熱。尚未入伏,華氏表已在百度左右。從清晨,人就覺得汗膩。黑夜的調(diào)節(jié)沒有讓人輕松,露水很快不見蹤影,花草都蔫蔫的。到中午,驕陽更像個大火盆,沒遮攔地炙烤著大地,哪兒也吹不來一絲涼風(fēng)。滿是綠樹的景山,也顯得白亮亮的刺眼。北海和中南海水面積著陽光,也積著一層水汽,準(zhǔn)知道水也不會清涼。空氣經(jīng)過暑熱的熬煎,吸進(jìn)去熱辣辣的。在熱氣中似乎隱藏著什么令人驚恐的東西,使人惴惴不安。

說不出這種惴惴不安究竟是怎樣一回事。它卻是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的北平人所熟悉的一種心情。自從東北淪陷之后,華北形勢之危,全國形勢之危,一天比一天明顯。《塘沽停戰(zhàn)協(xié)定》實際承認(rèn)長城為中日邊界。《何梅協(xié)定》又撤駐河北的中國軍隊,停止河北省的反日活動。日本與漢奸們鼓噪的“華北自治運動”更是要使華北投入日軍懷抱。幾年下來,北平人對好些事都“慣”了。報紙上“百靈廟一帶日有怪機偵察”的消息人們不以為奇,對街上趾高氣揚的外國兵也能光著眼看上幾分鐘。三教九流、各行各業(yè)各自忙著生計時,還不失北平人的悠閑。晚上上戲園子聽兩口馬派或譚派。擺香煙攤兒的在左近樹杈上掛著個鳥籠子。學(xué)生們上學(xué)時興興頭頭把車騎得飛快。太陽每天從東四牌樓東轉(zhuǎn)到西四牌樓西,幾座牌樓在驕陽中暴曬過多少年,并未發(fā)生火災(zāi)。什剎海綠堤上夏天的鮮碗兒里,鮮藕、鮮菱角和鮮雞頭米沒有少了一樣。就在這平淡中,摻雜著惴惴不安。像是一家人迫于強鄰,決定讓人家住進(jìn)自己院子里,雖然漸漸習(xí)慣,卻總覺得還是把他們請出去安心。

人們過日子之余,還是談?wù)撎鞖饩佣唷!敖衲赀@天可真邪乎!”其實去年可能也一樣熱,只是人們不記得罷了。

不過明天或下一分鐘要發(fā)生的事,黎民百姓誰也難于預(yù)料。

這天下午兩點多鐘,西直門過高亮橋往西往北的石子路隔著薄底鞋都發(fā)燙。這路有北平街道的特點,直來直去,盡管距離不近,拐彎不多。出西直門經(jīng)過路旁一些低矮民房,便是田野了。青紗帳初起,遠(yuǎn)望綠色一片。西山在熾烈的陽光下太分明了,幾乎又消失在陽光中。路旁高高的樹木也熱得垂著頭,路上車輛很少。一輛馬車慢吞吞地走著,幾輛人力車吃力地跑。只有一輛黑色小汽車開得飛快,向北駛?cè)ァ?

車上坐著兩位四十上下年紀(jì)的先生。他們是明侖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孟樾孟弗之和物理系教授莊卣辰。

孟樾深色面皮,戴著黑框架眼鏡,鏡片很厚,著一件藏青色紡綢大褂。莊卣辰面色白凈,著一件淺灰色綢大褂。他們剛在城里參加過一個聚餐會。孟先生悶悶不樂。莊先生卻興致勃勃。

“蔣的這次廬山談話會規(guī)模不小。”莊卣辰說。他每次參加這種聚會都覺得很新鮮。其實廬山談話會的消息,報上已登了許多天。談話會分三期進(jìn)行,邀請許多名流學(xué)者參加,中心議題是對時局的分析和對策。

孟樾看著前面白亮亮的迅速縮短著的路,心不在焉地說:“可真能解決什么問題!”

“邀請你參加第三期,你要去的了?”卣辰頭小,眼睛長而清澈,臉上總有一種天真的神情。

孟樾轉(zhuǎn)過臉,對卣辰笑了一下:“去是要去,只是我懷疑有什么作用。楊、秦兩校長已經(jīng)到了南京。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在廬山上了。”

“談?wù)効傆泻锰帯!必粘胶眯牡卣f。

“我們國家積貧積弱,需要徹底的改變。”孟樾說,“你聽見那民謠嗎?”

他一面說話一面回想著聚餐會上聽說的民謠,那是他的連襟澹臺勉說的。澹臺勉是華北電力公司副總經(jīng)理,留學(xué)德國,是工商界一位重要人物。他最近到下花園煤礦視察回來,說那里流行一首民謠:“往南往南再往南,從來不見北人還,腥風(fēng)血雨艷陽天。”當(dāng)時大家說這像是一首“浣溪沙”的上半闋。孟樾說,民謠素來反映人心,也有一定預(yù)言作用。他反復(fù)念了兩次“腥風(fēng)血雨艷陽天”,餐桌上的空氣漸漸沉重。有兩位先生正舉箸夾菜,那烏木箸也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民謠其實都是人故意編出來的。”卣辰說,“譬如李淵要做皇帝,就編一個十八子怎樣怎樣,忠義堂前地下的石碣當(dāng)然是事先著人埋好的。”

“這幾句話什么意思呢?”孟樾一半是問自己,“我們的國家已經(jīng)經(jīng)過快一百年的腥風(fēng)血雨了——其實逃不過的。”

“打仗嗎?”莊卣辰坐直了身子。

孟樾沉默了半晌,才說:“政府現(xiàn)在的對策仍是能忍則忍。今天大家談話雖大都表示要立足于戰(zhàn),卻較謹(jǐn)慎,你看出來了嗎?”

卣辰睜大眼睛,認(rèn)真地想自己看出來沒有。

白閃閃的路繼續(xù)縮短著。他們斜穿過一個小鎮(zhèn),很快看到明侖大學(xué)的大門。

車子駛過校門,穿著制服的校警向他們肅立致敬。孟樾擺一擺手。校園里別是一番天地。茂密的樹木把驕陽隔在空中,把塵囂隔在園外。滿園綠意沉沉,一進(jìn)校門頓覺得暑意大減。

“先送莊先生。”孟樾吩咐車夫老宋。

車子繞過一條小河,很快停在一座中式房屋前。莊卣辰下車前鄭重地說:“我看出來了,也有人不謹(jǐn)慎,你看出來沒有?”

還沒有等回答,他就說:“那就是你。”

兩人各自抬抬手臂,算是分手的禮節(jié)。

車子復(fù)又繞過小河,往校園深處駛?cè)ァ?

“我說了些什么?”弗之想。他素來是個謹(jǐn)慎的人,常常把做過的事回想一遍。他曾說,吾日三省吾身,太費時間。一省還是做得到的。

他很快想起來,午飯間他說:“國家到得這個地步,遠(yuǎn)因是滿清政府的腐敗,近因就得考察一下。中華民族有的是仁人志士,為什么許多事辦不成?主要是不團(tuán)結(jié)。”接著說到以北平為國際性的文化城的不可行處。這種設(shè)想幾年前便有,要把北平變?yōu)椴辉O(shè)防城市,要將華北作為特殊地區(qū)。他說,華北特殊化實在是日本操縱的“華北自治運動”的延續(xù),“自治來自治去,都自治到別人名下去了。”下面的話大概有不謹(jǐn)慎的嫌疑,他說的是:“蘇聯(lián)革命有其成功之經(jīng)驗。是不是社會主義更尊重人才,能發(fā)揮每個人的作用,也能更使人團(tuán)結(jié)?”當(dāng)時中文系講師錢明經(jīng)咳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生物系教授蕭澂馬上岔開了話,一般地說了幾點目前形勢。

“子蔚謹(jǐn)慎有過于我啊。”弗之暗想。他知道蕭澂岔開話是免得多談主義。可是大家雖都謹(jǐn)慎,沒有慷慨激昂的言語,卻于沉重之間感到腥風(fēng)血雨之必來,而且不該躲避。

“我輩書生,為先覺者。”弗之想著,望著秀麗的校園。車子經(jīng)過一處新修整的假山,在玲瓏剔透的孔穴間留有一窄塊平石,說好等他題字的。

車子經(jīng)過槐陰夾道的路,經(jīng)過小山和幾座古式建筑,停在孟宅門前。他下了車,對老宋說:“明天下午三點,到歐美同學(xué)會。”

老宋恭敬地應(yīng)了一聲,看著孟樾進(jìn)了門,才把車開走。

屋內(nèi)很靜。懸著淺黃色紗窗簾的小門廳十分舒適宜人。通過道的門楣懸著一個精致小匾,用古拙的大篆書寫“方壺”二字,據(jù)考證,這是這座房屋原址的名字。不遠(yuǎn)處的校長住宅,名為圓甑。孟樾每次回家,一跨進(jìn)大門,便有一種安全感。他知道,總有一張嫻靜溫柔的笑臉和天真的、稚氣的叫“爹爹”的聲音在等著他。他們該都睡過午覺了?他走進(jìn)過道,過道拐彎處有一個向外凸出的弧形的窗,正對花園。凸窗下有一個嵌在墻上的長木椅,是孩子們爬上爬下的地方。這時一個男孩正垂頭坐在那里。

“小娃!你怎么沒睡覺?”孟樾詫異地問。

小娃沒有像往常一樣撲上來迎接爹爹。他慢慢放下手里正玩著的東西,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專注沉思的表情,和一個六歲的孩子很不相稱。停了一下,他還是跑過來牽住爹爹的手,一面仰著臉兒,問:“爹爹,耶穌是哪一年生的?”

孟樾每天和孩子談話的時間很少,而每次小娃都提出不止一個問題,使他頗失為父的尊嚴(yán)。這次倒還好,他不必思索就答出來:“今天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耶穌是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以前出生的。我們的公元紀(jì)年就是從耶穌出生那年開始算的。”

“為什么從耶穌開始算?為什么不從你生出來或者娘生出來或者姐姐或者嵋生出來開始算?”

“耶穌是個偉大的人物。”孟樾說,覺得一時很難講清耶穌究竟怎樣偉大,“他愛人,愿意為別人犧牲——小娃剛剛玩的什么?”

他們走到凸窗前,小娃從椅上拿起一個木制十字架遞給孟樾。這十字架上有耶穌受難像,雕鏤精細(xì)。無怪乎孩子提出這樣的問題。

“這是嵋從姐姐房間里拿來的。”

姐姐孟離己小字峨,今年從一個教會中學(xué)畢業(yè),正準(zhǔn)備考大學(xué)。

“耶穌愛人,愿意犧牲,別人就把他釘在十字架上嗎?”小娃仍仰著小臉問。

“那些人當(dāng)然是壞人。”孟樾忽然有些煩躁,把木像還給小娃。小娃體諒爹爹可能累了,便握住木像不說話,跟著孟樾走進(jìn)內(nèi)室。

室中彩色繽紛,床上地下都拖著亮光紙環(huán)的鏈子,像到處流淌著鮮艷顏色的小溪。孟夫人呂碧初和十歲的小女兒嵋正高興地裁紙涂糨糊。“小心!別踩了!”她們笑著警告。

小娃拉起一條金黃的紙鏈,又拉一條鮮紅的,“我也來,我會涂糨糊!”

“得了,得了,就快完了。”呂碧初說。

“這是為明天衛(wèi)葑的婚禮吧?”孟樾脫下長衫,嵋搶著接了放在椅子上。

碧初笑盈盈地站起,從椅上拿起長衫掛好,轉(zhuǎn)身從浴室里取出涼手巾,讓弗之擦汗,一面說:“婚禮我們不用操心。新房布置得雖不錯,可太素凈了,拉幾條顏色鏈子就熱鬧多了。已經(jīng)夠了。”說著把小娃手中的木像拿過看了一眼,說:“這是峨的。你怎么拿出來?一會兒姐姐要生氣。”

“是我拿的。”嵋忙說,“我們放回去。”姐姐是家中最愛生氣的人,誰也不愿意惹她。

“先收拾這里。”碧初說。小娃也幫忙,一面說著笑著,也不知道說的什么,笑的什么,滿室溫馨的氣氛,讓人心里熨帖。

弗之坐在藤椅上看著,忽然自語道:“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你說什么?”碧初把那彩色河流束攏了,放進(jìn)雜品柜里,轉(zhuǎn)臉又問:“時局怎樣了?外面有什么消息?”

“那蠶食政策是明擺著的。狼子野心,無法饜足。一味忍讓,終有國破家亡的時候。”他說,見大小三張極相似的臉兒都望著他,自己笑了。“也不至于馬上就打到北平來。”說著起身往書房去了。

書房在孟家是禁地,孩子們是不準(zhǔn)進(jìn)的。一排排書柜占據(jù)了大半間房。靠窗處擺著一張大寫字臺,堆滿了書稿。這桌面是禁地中的禁地,連碧初也不動的。弗之自己說是“亂得有章法”,別人一動就真亂了。在弗之坐的轉(zhuǎn)椅后面墻上,掛著大字對聯(lián),每個字有一尺見方,是從泰山經(jīng)石峪拓下來的,這幾個字是“無人我相,見天地心”。桌上在亂堆著的書稿中有一個六面綠色玻璃銅框臺燈。燈身上鐫滿了篆字,細(xì)看可以辨出是五千字道德經(jīng)。

轉(zhuǎn)椅內(nèi)側(cè)有一個小長桌,擺著五六方硯臺,有的有漆匣或紅木匣。有一個“墨海”,是在一塊長方形石上雕出四座小橋,簇?fù)碇?dāng)中的圓形硯池,這里聚墨最多。還有一塊樸素的漢磚硯,看去直如一塊大磚,磨來很溫潤滑膩,這些都是弗之心愛之物。他這時不看一眼,只在轉(zhuǎn)椅上轉(zhuǎn)過身面對大字對聯(lián),默默坐了半晌,忽又轉(zhuǎn)回來,把桌上的文稿推開,也不管它們壓著扭著,自己低頭寫他的著作《中國史探》。

嵋和小娃在碧初房間里玩了一會兒,趙媽來說大師傅問太太,從秦家花園里挖來的十幾株荷包牡丹是不是種在花壇邊上。這位大師傅名叫柴發(fā)利,除做飯以外兼做園丁,于飯食和花木倒都有些審美趣味。碧初說自己去看看。

“老陽兒還高著呢,地下火烤的一樣,您等晚飯過了再去不行?”趙媽笑著說。

“就種在花壇邊上罷。”碧初想了想說,“你交代過了,還來幫我收拾衣服。嵋的準(zhǔn)備好了,小娃的短褲扣子得重釘。”

“大小姐不去?”趙媽隨手整理著什物。

“忙著呢,”碧初說,“畢業(yè)考試完了,還一樣忙。”她皺眉。轉(zhuǎn)臉看著嵋和弟弟在熱心地讀格林童話,兩個小頭湊在一起,黑發(fā)真像緞子一樣,不覺嘴角漾起一線笑意。

“外老太爺起來沒有?”她轉(zhuǎn)向趙媽。

“剛起來,坐著寫字呢。”趙媽賠笑道,“我跟大師傅說一聲就來。”說著退出房外。

“我們看公公去。”小娃抬頭說。呂老太爺平常在城里住,和二女兒絳初“做鄰居”,也時常到孟家住上十天半月。這里的一雙粉妝玉琢的小兒女吸引著他,尤其是小娃。

“我等會兒去。”嵋仍埋頭看書。她看的是《銅鼓》,正為書中少年的命運把心懸著,簡直想跳進(jìn)書去幫助他。

“公公說我們可以到他房間去,每天下午都可以去。”小娃跑過來倚著碧初。

碧初撫著他的頭:“冰箱里有剝好的荔枝,你自己去拿。公公累了,就快出來。”

“嵋,你要嗎?”小娃問。嵋仍不抬頭,小娃跑過去捂住她的書。

嵋不耐煩地推開他,說:“不要!不要!”小娃笑著走了。

碧初在鏡臺上拿起一副銅鎮(zhèn)尺看著,兩個鎮(zhèn)尺上分別寫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另一面是松鶴花紋,很是古雅。她把它們裝進(jìn)一個有襯墊的花硬紙盒。這是用呂老太爺名義送給衛(wèi)葑新夫婦的禮物。衛(wèi)葑是弗之嫡堂姐的兒子,也是近親。他平素對呂清非老人很敬重,再三請老人出席他的婚禮。老人自七十歲后,對任何邀請都是禮到人不到。其實人看去很是矍鑠,不覺衰老,他卻說:“老態(tài)可惱,不必讓別人看著難受。”

過道里電話鈴響,嵋一手捧著書跑去接。

“二姨媽!是嵋呀!我看格林童話呢,娘就來。”

碧初過來接過話筒:“二姐嗎?明天爹回城住幾天,我們送去。子勤兄來接?這邊有事嗎?好的。放了暑假孩子們一直鬧著要進(jìn)城。明天可不行。衛(wèi)葑婚禮完了我得回來招呼一下。新房在倚云廳,那里是單身宿舍,都收拾好了。過幾天一定去。瑋瑋要和嵋說話?好。”

嵋并未走開,靠在小桌邊看書,一手接過話筒,眼睛還在書上,“瑋瑋哥,你干什么呢?”

那邊的瑋瑋說:“我畫了一張全國地圖,很像秋海棠葉子,可是我不想涂綠顏色。”

“我畫過的,涂紅顏色。像紅葉。”嵋說。

“我也不涂紅的,不相襯。有好些蟲子爬在上頭。”瑋瑋說得像真事一樣。

嵋吃驚地放下了書,“那是外國兵,我知道。瑋瑋哥,你看過《銅鼓》嗎?一敲就出來一大批軍隊。”

瑋瑋在那邊笑,“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我把那些蟲子的據(jù)點畫出來,等你來看。”他像是自問自答,“干脆畫個分省圖吧,涂多種顏色。”

“你明天去嗎?葑哥結(jié)婚。”

“媽和爸不去,他們有事。媽說我和玹子可以去。”瑋瑋總是叫他姐姐的名字,好像小娃對嵋那樣。

“嵋,明天你拉紗,不能隨便跑。”碧初在房里說,“瑋瑋愿意的話,可以和我們一起回來住幾天。”

瑋瑋知道明天嵋和莊家的無采一起拉紗,因問:“莊無因進(jìn)城嗎?”

“不知道。這兩天沒看見他。”嵋說。

無因、無采是莊卣辰的一雙兒女。無因和瑋瑋上同一個中學(xué)。他們也是嵋和小娃的好朋友。

他們又交談幾句,商量好明天晚上瑋瑋到孟家來,那邊二姨媽也同意了。

“喂,喂!再說一句。螢火蟲飛起來了嗎?”瑋瑋忽然大叫。每到夏夜,孟宅旁邊小溪上都飛著許多螢火蟲,孩子們可以讓想象隨著一起飛舞。

“瑋瑋哥,你真好,也想著螢火蟲。”嵋說。

“問一問玹子姐來不來。”碧初又叮囑。

瑋瑋說玹子不在家。“我明天來看螢火蟲。”他鄭重地說,掛了電話。

嵋放下電話,走到凸窗處接著看書,那是最近的座位。

小娃這時在公公屋里,祖孫二人都很開心。先是一人一顆輪流吃荔枝,吃完后照例寫大字,也是一人一行輪著寫,好像做游戲。寫完后便在肥皂上刻圖章,再討論哪個字好,哪個字差。

呂老太爺每天上午誦經(jīng)看報,二者交叉進(jìn)行,到哪兒都是同樣節(jié)目。隨身必帶一只小宣德香爐,有五斤重,每天點一爐好香,一上午讓這爐香陪著。老人生活儉樸,只有每天這爐香要求苛刻,必定要云南產(chǎn)的雞舌香,別的香一點就頭暈,如果不點也頭暈。念誦的經(jīng)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從“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念到“菩提薩婆訶”,大聲念十遍,再小聲念別的。念一會兒就看報,如果報還沒有來就要問報來了沒有,怎么不送進(jìn)來。下午午睡很長,起床后的時間如果可能,就是說如果外孫可以奉陪的話,就把它都交給外孫。在城里和瑋瑋玩,在鄉(xiāng)間和小娃玩。老人自己只有三個女兒,晚年能有外孫談?wù)劊X得是人生第一樂事。

祖孫二人對今天的肥皂頭都很滿意。小娃已經(jīng)刻了一個“嵋”字,現(xiàn)在正刻“孟合己”三個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老人用一塊書本大的肥皂,是肥皂頭煮化后做成的,刻的是“還我河山”四字。刻了一次不滿意,又刻一次,第三次刻完,印在紙上左看右看,又命小娃看哪兒不好。小娃看不出來,說:“反正比我刻得好。”

“‘還’字里的這個走之不好,這一筆頂難寫,‘我’字這一撇不好。你看,‘我’字的右邊是個‘戈’字,必須有保衛(wèi)自己的能力,才算得一個‘我’。”

小娃似懂非懂地望著公公。

“現(xiàn)在看你的。”

紙上印出了孟合己三個紅字,小娃高興得拍手大叫:“我是孟合己!”

“你是小娃!”老人笑道,“孟字刻得不好。”他很快把兩塊肥皂都切去一層,“再來一遍,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老人的一句口頭語,只稱呼他所喜愛的人。

兩人又專心地擺弄刻刀了。

呂清非老人出身于安徽世家,少年時中過舉人。青年時參加同盟會,曾經(jīng)為營救一位被捕的同志劫過縣獄,因此被革去了功名。民國初年曾當(dāng)選為國會議員,中年喪妻以后,眼見國是日非,逐漸覺得萬事皆空,變賣了家鄉(xiāng)田產(chǎn),到北平挨著兩個女兒居住。

“外老太爺,開晚飯了。”趙媽在房門口恭敬地大聲說。老人早中飯都在房里吃,只有晚飯和大家一起坐坐談?wù)劇?

小娃從矮凳上一躍而起,祖孫一起到飯廳。孟樾夫婦已在等候。老人居中上坐,弗之與碧初坐在兩旁,嵋在碧初肩下,弗之肩下的位子空著。

“大小姐呢?”碧初皺眉問。

話音未落,孟峨走進(jìn)來了。她正當(dāng)妙年,身材窈窕,著一件月白竹布旗袍,白鞋白襪,完全是一九三七年北平女學(xué)生裝束。笑盈盈一張臉,只是下巴過于尖削,好像盛不住那笑容似的。

“你一天上哪兒去了?”碧初和藹地問。

“同學(xué)家。”

“復(fù)習(xí)功課吧?”弗之也和藹地問。

“復(fù)習(xí)一點兒。”

小娃的座位是一個高椅,前面一塊橫板放餐具。他多次要求上桌吃飯,照說他這個暑假后上小學(xué),早該上桌了。他今晚在峨和嵋的座位之間磨蹭,想坐下來。“我都會刻圖章了。”他擺出自己的優(yōu)越條件。

“今天沒有交代擺你的座位。”碧初溫和地說,“明天吧,好不好?”

“那就后天吧,后天開始。”小娃想,明天下午進(jìn)城,晚飯不在家,頭一天上桌少一次有點吃虧。“等瑋瑋哥來了,我們挨著坐。”小娃說著自己上了高椅子坐好。

老人有一只特制的宜興紫砂小鍋,像個大碗,但有蓋有柄。碧初揭去蓋子,滿屋一陣甜香。這是百合、紅棗、糯米和青海特產(chǎn)長壽果一起煨煮的粥。老人舀起一匙粥,全家開始用飯。

“明天晚上瑋瑋哥來了,我們到荷花池去看螢火蟲。今天瑋瑋哥問來著。”嵋一面嚼飯一面說。

“吃飯別說話。”峨瞪她一眼。

嵋轉(zhuǎn)著烏黑的眼睛,把全桌人看了一遍,決定對著公公繼續(xù)說:“荷花池的螢火蟲和后門外頭小溪上的也差不多——”

“告訴你吃飯別說話!”峨嚴(yán)厲地說。

“那你還說呢。”嵋頂嘴。

峨立刻放下筷子。

“姐姐說得對。你們都專心吃飯。”碧初溫和地說,看著兩個女兒。孟家從來是長幼有序的。

峨、嵋兩人的臉都很秀氣,輪廓很像,眼睛都是黑沉沉的。只是姐姐的滿含少女的迷惑朦朧,妹妹的還盛著兒童的澄澈無邪。最不同的是兩人臉上的神氣,這和年齡無關(guān)。衛(wèi)葑曾形容姐姐是酸中微有些辣,妹妹是甜中略帶些澀。“那我呢?”小娃曾問。衛(wèi)葑一時想不出,把他抱起來舉得高高的。“你是五味俱全。”衛(wèi)葑說。大家哈哈大笑。

“這幾天這樣熱,舅父何必明天回城?”弗之說。這時一只小獅子貓?zhí)剿麘牙镛D(zhuǎn)了兩圈就坐下來,抬頭望著大家吃飯。這貓全身雪白,只尾巴梢兒和頭頂有一點黑,貓譜中名為鞭打繡球。

老人正夾了一箸他面前的菜吃著,那都是單用小碟裝的,幾片鮮紅的火腿,一撮雪白的豆芽,還有一小碗炒成糊狀的西紅柿雞蛋。菜很簡單,但整治精細(xì)。

“爹說進(jìn)城住幾天再過來。”碧初代答。

“時局怎么樣?”過一會兒老人停了勺和筷子,鄭重地問。他每天都要這樣問的。

“今天有一個聚餐會,有人說日本向豐臺運兵呢。”弗之說。

“豐臺離北平不過五十里,日本人硬要駐兵,已經(jīng)三年了。”老人向峨與嵋說,“他們想把北平變成沈陽第二。我從十八歲奔走革命,滿清政府倒了,國事還是一團(tuán)糟。勞碌一生,沒有成績!”老人舀了一匙粥,又放下了,自言自語道:“有愧呀有愧!”

“先天下之憂而憂。”峨說,聽起來有點諷刺的味道。

“這么些年也過來了,爹已經(jīng)盡了力了,別再操心。”碧初對峨看了一眼,說。

“聽說下星期有昆曲名角來學(xué)校禮堂演出——好像是幾位票友,難得演的。”弗之說,“舅父來看看才好,到時候,荷花也盛開了。”

他因說話,手里夾著一箸菜。小獅子盯著筷子看,忽然跳起身,一掌把菜打落在地,跳下去嗅。大家先愣了一下,都笑起來。趙媽趕緊過來打掃。

“小獅子它們沒吃飯嗎?”碧初問,孟家對貓和狗要比對孩子寬容得多。

“早拌了食了,一群貓吃不了,還剩著呢。”趙媽笑著把小獅子抱走了。

一時飯畢,大家吃西瓜。這時門鈴響,嵋跑得快,打開大門,見一個高瘦青年站在門前。

“對不起,孟離己小姐在家嗎?”青年彬彬有禮,用手指托一下眼鏡。

“姐姐,有人找你。”嵋認(rèn)得這青年名叫掌心雷,是本校經(jīng)濟(jì)系二年級學(xué)生,便讓他進(jìn)客廳,叫了姐姐出來。孟家規(guī)矩,有客人說話,小孩不準(zhǔn)湊在旁邊。只聽見姐姐說:“掌心雷,你來了?”口氣是問他有什么事。

嵋回到飯廳,見公公和爹爹談得熱鬧,小娃已從高椅上下來了。

“咱們出去玩?”小娃問嵋。

“娘,我們出去玩?”嵋問碧初。碧初在放食品的紗櫥前整理東西。“螢火蟲要飛起來了。”嵋又說。

“別跑遠(yuǎn)了,只能看,不能追。”碧初叮囑。兩個孩子應(yīng)了一聲,高興地跑出去了。

孟宅后門外是一條小溪,溪水從玉泉山來,在校園里彎繞,分出這一小股,十分清澈,兩岸長滿野蒿,比小娃都高。蒿草間一條小路接著青石板橋,對岸是一座小山,山那邊是女生宿舍。這時夕陽已沉在女生宿舍樓后,樓頂顯出一片紅光。遠(yuǎn)處西山的霞綺正燃燒著一天最后的光亮。

兩個孩子在老地方坐下了。那是橋頭斜放的一條石頭,據(jù)說是從圓明園搬來的。他們坐了一會兒,遠(yuǎn)天霞綺漸暗,暮色垂到蒿草之間。兩人仔細(xì)看著草叢,濃密的草叢混入薄薄的黑暗中了。

“那邊一個!”小娃興奮地站起來,嵋連忙拉住他。他們倆為追螢火蟲不止一次掉進(jìn)小溪,弄濕了衣衫。

“這邊一個!”嵋也叫道。草叢上有一點亮光從岸那邊忽地掠過來,這邊一點亮光輕盈地飄過去。

在這幻想色彩濃重的景色中,對岸小山上忽然出現(xiàn)一個人影。他騎著車,飛快地沖過石板橋,停在他們身邊。

“莊哥哥!”嵋和小娃笑著叫起來。莊無因雙腿撐地,坐在車上。他身材修長,眉和眼睛都是長長的,很像父親,只是眉宇間有一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憂郁,好像總在思索什么,就憑這一點,在千百人叢中也能很快讓人認(rèn)出。

“你們這一對幻想家!又在這兒了。”無因說,“螢火蟲都說了些什么?”

“瑋瑋問你明天進(jìn)不進(jìn)城。”嵋說。

“婚禮嗎?我才不去呢。那是你們女孩子的事。”無因心不在焉地說。他也沉浸在螢火蟲的幻想世界了。

從草叢間飛出的亮光愈來愈多了。草叢間露出發(fā)亮的水波,水波上飛動著亮點兒,這些亮光和六只發(fā)亮的眸子點綴著夏夜。他們專心地看,都不說話。

“妹妹,”趙媽走過來了,她受命叫嵋的名字,但她總是叫成妹妹。“莊少爺也在這兒!太太叫你們回去呢。”

“大批的還沒出來。”嵋說。

“那邊一個大的!”小娃指著小溪上游,果然一個特大的亮點兒在飄。那是小仙子的燈,還是小仙子自己?

“明天來吧,明天瑋少爺來了,一塊兒玩。”

“澹臺瑋明天來?我也來!”無因說。

“叫莊姐姐也來!”小娃說。

“好吧,好吧。”趙媽替回答。

無因輕快地一踩車蹬,車在薄薄的黑暗中滑走了。

“明天見!”兩個孩子聽話地站起身向那特大的亮點兒招招手,跑回家去。

嵋在過道里聽見姐姐對娘說,她不參加衛(wèi)表哥的婚禮。她要和她的同學(xué)吳家馨還有掌心雷一同去聽鄰近教會大學(xué)的音樂會,她要騎車去。

“明天我們有舞蹈會。”嵋說,不無幾分驕傲。參加舞蹈的是螢火蟲和白荷花,觀眾是瑋瑋哥、莊家兄妹、小娃和嵋自己。

多么寧靜芬芳的夜!孟宅里每個人懷著對明天的美好的期望,和整個北平城一起,安穩(wěn)地入睡了。

清晨,隨著夏日的朝陽最先來到孟宅的,是送冰人。冰塊取自冬天的河湖,在冰窖里貯存到夏,再一塊塊送到用戶家中。冰車是驢拉的,用油布和棉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可還從縫里直冒水氣,小驢就這么騰云駕霧似的走了一家又一家。送冰人用鐵夾子和草繩把冰從車上搬到室外,最后抱到冰箱里。然后在已經(jīng)很濕的圍裙上擦著手,笑嘻嘻和柴師傅或李媽說幾句閑話,跨上車揚鞭而去。接踵而來的是送牛奶的。再往下是一家名叫如意館菜店的伙計。他們包攬了校園里大部分人家用菜。就是蔬菜青黃不接的時候,他們也能送來鮮紅的西紅柿,碧綠的豆角,白里泛青的洋白菜。還經(jīng)常有南方的新鮮綠菜像芥菜、油菜薹等。嵋和小娃過家家玩時,也會學(xué)著吩咐,讓如意館送點什么來。

直到吃過早飯,一切都很正常。碧初帶著嵋和小娃還有年輕的李媽到倚云廳去裝飾新房。倚云廳是一座舊式房屋,大院小院前后有上百間房,是單身教職員宿舍。衛(wèi)葑的一間在月洞門里花木深處,已經(jīng)收拾得花團(tuán)錦簇。因衛(wèi)葑這幾天在城里,晚上婚禮后要偕新娘凌雪妍一起回來,碧初怕有疏漏,特地來檢查。

“可別動,什么都別動。”碧初囑咐兩個孩子。開了房門,見一切整齊。床是凌雪妍的母親凌太太前天來鋪的,繡花床單沒有一絲皺紋,妃色絲窗簾讓綠陰襯著,顯得喜氣洋洋。兩個孩子躡手躡腳跟在母親身后,這里似乎是個神圣的所在。

在碧初指點下,那些彩色鏈條很快懸在房中,果然更增加了熱鬧氣氛。“這新房多好!”李媽贊嘆。

碧初環(huán)視一周,見窗下玻璃面小圓桌上沒有擺設(shè),心想要讓趙媽送個點心盤子來。等到覺得無懈可擊時,便叫扒在窗上向外看的兩個孩子:“看好了,咱們回家。”遂走出房,鎖門轉(zhuǎn)身,卻見衛(wèi)葑急匆匆跨過月洞門走來。

“葑哥!”兩個孩子歡呼。

衛(wèi)葑是個英俊青年,風(fēng)度翩翩,眼睛明亮,穿著白綢襯衫,淺灰西服褲,一件銀灰色紗大褂拿在手里。

“你怎么回來了?”碧初有些奇怪。

“昨天夜里日本兵尋釁攻打宛平城。”

碧初沒有言語,在考慮這消息的分量。小娃牽住母親的衣襟,嵋本能地站在小娃面前,以御敵侮。

“二十九軍守城十分英勇。”衛(wèi)葑心里很激動,但話說得很平靜。“我還有點事。”說著要走。

“下午的婚禮呢?”碧初不得不問。

“一切照常。我會趕進(jìn)城去。”衛(wèi)葑一面說話已進(jìn)了屋。

“你可別把東西弄亂了。”碧初忙囑咐。

“知道。”

衛(wèi)葑不知在做什么,碧初想,他肯定看不見那些恰到好處的陳設(shè)。她輕輕嘆息,領(lǐng)著孩子走了。

她們到家時,弗之在接電話,好幾次說起盧溝橋。一會兒,弗之走進(jìn)房來說:“駐盧溝橋的日軍尋釁,說是走失了一個兵,要進(jìn)宛平城找,已經(jīng)打起來了。蕭先生來的電話。”

“剛剛衛(wèi)葑說了,”碧初說,“他回來了,說有點事。還說婚禮照常舉行。”

“我們當(dāng)然希望能照常。”

“去和爹說一聲。”碧初說。

老人先沒有聽清,“啊啊”了幾聲。等到聽清楚了,先愣了片刻,才說:“打了,好!不知能打多久。”

“總還是邊打邊談的。”弗之說。

“只有犧牲,才能保存。”老人說,“不管怎樣是已經(jīng)打了,不至于像東三省,十萬大軍,一槍不發(fā),把大好河山,拱手讓人。”

“要是真打起來,戰(zhàn)亂年月,我擔(dān)心爹怎么受得了。”碧初說。

老人看著她,目光很嚴(yán)厲。“可擔(dān)心的事多著呢。”

“學(xué)校倒是有準(zhǔn)備。”弗之說,“在長沙準(zhǔn)備了分校,圖書儀器也運了些去。”

這時忽然聽見兩個孩子在后院嘰嘰喳喳說著笑著,他詢問地望望碧初。

碧初說:“廣東挑來了。”她走到院子里,果然見兩個孩子在一個貨擔(dān)前,和挑擔(dān)的高興地說話。

廣東挑的主人是地道老北京,和廣東毫無關(guān)系,可能因為擔(dān)上貨物大都是南味食品,因而得名。這種貨挑很講究,一頭是圓的,如同多層的大食盒,一格格裝著各樣好吃的點心。一頭是長方的,有一排排小玻璃匣,裝著稻香村的各種小食品,糟蛋、龍虱都有。嵋和小娃最喜歡的是一種烤成赭黃色的雞蛋餅,每一塊都是彎的,他們叫它做瓦片。每次廣東挑來了,碧初都得買這種點心。

“太太出來了。今兒個的點心真新鮮,汽車剛到,我收拾收拾,頭一個就給您送來了。”廣東挑笑嘻嘻地說。他剛剃過頭,光光的頭皮白里泛青,左眉邊有一道紫紅色的胎記,一條雪白的手巾搭在肩上,一副干凈利落的樣子。他也聽說打仗了,可他覺得那是很遙遠(yuǎn)的事,只要他挑著這副貨擔(dān),他就擁有世界。

“讓孩子們挑吧,自己看喜歡什么。”碧初微笑道,走下臺階看著擺開的一盒盒吃食,替峨挑了兩樣。看見有呂老人喜歡的核桃云片糕,想到下午老人要走,可以等下次再買。隨即心上震了一下:“下次不知時局會怎樣變化?”她不由得想,“也許再等幾年,等小娃大一點再打才好。”但馬上自責(zé):“真是婦人之見。”

嵋和小弟正商量給瑋瑋預(yù)備什么。討論了一會兒,還是認(rèn)為瓦片最好。廣東挑笑嘻嘻地把東西揀出來,收了錢。柴師傅讓他到下房喝茶,像蒔園做飯都有審美趣味那樣,柴師傅讓茶倒不是為多拿回扣,北平話叫底子錢,那有一定比例;而是他喜歡這廣東挑,覺得它有超出只是吃飽的趣味。有時候他也買兩塊棗泥餡的綠豆糕,給他想象中的兒子。

兩個孩子回到自己房間。嵋立即抱起坐在桌上的一個破舊的洋囡囡,那是峨傳下來的“小可憐”,很得嵋的關(guān)心。嵋安慰它:“你別怕,有我呢。”她想想,說的仍是這兩句:“你別怕,有我呢。”

“打仗是怎么回事?”小娃沉思地問。

嵋抱著洋囡囡站在窗前,看著花園的一片濃綠。一個花圃里種著一片波斯菊,這種花的莖細(xì)而長,頭上頂著一朵花,顯得很單薄,合成一片卻很豐富,好像長荒了,給人不羈不拘的感覺。

必須多看兩眼,嵋想。接著向小娃說:“這就是打仗。”見小娃不懂,又說:“打了仗,這些花都沒有了,所以得多看兩眼。”

“我不喜歡打仗。”小娃仍沉思地說。

“我也不喜歡。”嵋把洋囡囡放在窗臺上,讓她幫著多看兩眼。

整個中午孟家的電話頻繁,客人不斷。中午二時許澹臺勉來接呂老太爺,說日方要我方上午十一時撤離盧溝橋,我方當(dāng)然不答應(yīng),又打起來了。他很興奮,說只要打,就有希望,怕的是不打。

老人說,過幾天雖然還要來,那“還我河山”大圖章必須帶著,好不時修改。他上了車,忽然又下車,要到花園看看。

“爹,這會兒正熱,等再來,傍晚到園子里坐。”碧初說。

老人似乎聽不見,只管走,大家只好跟著,一同來到花園。

花園里驕陽當(dāng)頭,照得花草都沒有精神。老人扶杖在柳陰下站定,瞇著眼打量眼前的一切。

學(xué)校對老人來說,是個美好的地方。他半生奔走革命,深知事在人為,人材最為重要。從花園望過去,在綠陰掩映間,可見一排排的教室和兩座樓。老人曾多次站在這兒,看學(xué)生夾著書來來去去,心中總升起模糊的希望。這時因值暑假,校園里靜悄悄的。炮火還沒有引起動靜。眾人把眼光落在那五顏六色的波斯菊上,心里都不平靜。

“這花開得好盛。”澹臺勉嘆道。

“公公也多看兩眼。”小娃忽然仰頭說。

“是要多看兩眼。”老人輕撫小娃的頭。

大家不由得都多看兩眼。柳陰遮住陽光,遮不住地下的熱氣。說話間,老人已是汗涔涔了。

碧初說道:“爹,上車吧。子勤兄進(jìn)城還有事。”

“我不忙。下午有一處邀去講講華北供電情況。今天不知道還講不講。”子勤在老人耳邊大聲說。

老人默然,擺擺手,上車走了。

碧初進(jìn)屋,安排吩咐了幾件事,就去梳妝。趙媽給孩子們換了衣服。小娃的是一套淡藍(lán)色海軍服,他穿好了立即在房間里來來去去正步走。嵋換上一件白紗衣,領(lǐng)口袖邊都是荷葉縐邊,秀美的頭襯在縐邊中,真像挺立的花朵。腳下是紅白相間薄皮編結(jié)的涼鞋。

趙媽把她一提,放在梳妝臺鏡前,“看看我們二小姐,多么俊!”

嵋立刻擠著碧初坐下了,“娘,給我擦點什么。”她靠著母親笑。

一面橢圓形大鏡子嵌在硬木流云雕框中,鏡中映出依偎著的母女,眉兒都彎彎的,眼睛充滿笑意。

碧初給嵋系上一條鮮紅的發(fā)帶,一面說:“小孩子以自然為好,不用擦東西。擦上反顯得做作。”

嵋不說話了,只看著碧初梳頭。碧初的頭發(fā)很多很黑,全都攏到后面,梳了一個圓形的髻,是照呂老太太的樣式梳的。老太太的發(fā)髻在阜陽縣城里很有名,有呂家髻之稱。呂家三姊妹都不剪發(fā),婚后都梳頭。北平是大地方,無人注意了。

這時碧初在髻上插了一朵紅絨喜字,又帶上一對翡翠耳墜兒,衣領(lǐng)上別了同樣的別針,都是橢圓形的。她天生肌膚雪白,并不需怎樣修飾,一會兒便停當(dāng)。母女兩個對鏡微笑,忽然從鏡子里看見峨走進(jìn)房來。

“娘,你們都去,就我一個人在家。”峨不高興地說。

“你不是要參加音樂會嗎?是不是不開了?一起進(jìn)城吧。”碧初耐心地說。

“怎么不開?我還得去收門票呢。”

“掌心雷來嗎?”嵋好奇地問。

“關(guān)你什么事!”姐姐怒目而視。

“真的,今晚上能不去也好。”碧初想想很不放心。但是峨的脾氣執(zhí)拗,很難管她。“有同學(xué)一塊兒去嗎?”

“當(dāng)然了。”峨看了看一雙弟妹,轉(zhuǎn)身走了。

老宋車到門前時,弗之四人已在門廳里了。他們很少讓車等。碧初又叮囑趙媽好生招呼峨。趙媽笑說:“您走您的,大小姐在家有我們,我們都是管干什么的!”

兩個孩子上了車,照老規(guī)矩坐倒座。弗之夫婦面對這一雙粉妝玉琢的小兒女,不覺對看了一下。他們沒有說話,可是彼此了解心中所想:不知在人生道路上,嵋和小娃會有怎樣的遭遇。

“咱們讓瑋瑋哥把他的捕蟲網(wǎng)帶來。”小娃悄悄對嵋說。

他們兩個也會心地對望了一下。有一次瑋瑋來,捕了好些螢火蟲放在屋里,三個人開螢火大會,挨了碧初好一頓訓(xùn)斥。可他們并無改過之意。

“孟先生,您瞧這回怎么樣啊?”老宋是個極規(guī)矩的車夫,坐車的先生們談話,他從不插嘴,也絕不傳話。今天情況實在不同一般,他覺得有必要問一問。

“除了抵抗,咱們沒有別的生路。”弗之平靜地說。

“這北平城,這么多好東西,真打到城里頭,可怎么辦?”

弗之知道故宮博物院從前年就在收拾寶物,運往南京,這也許是個辦法吧。他輕輕嘆息道:“要是真到了亡國滅種的地步,北平城為誰保存?”

“我想著也是。”

車子出了校門,那一段槐陰夾道的平坦的路很快向后退去。嵋在倒座上看得清楚,她似乎聞見槐花的甜香,不覺向退去的校門招呼。“再見!”她說。

碧初笑了:“晚上就回來,倒像告別似的。”說著她心上又震了一下。

大家心上都震了一下。巍峨的校門越來越小,車子轉(zhuǎn)彎,看不見了。

城里店鋪照常開業(yè),表面上很平靜。“人少了,街上人少了。”老宋自言自語。

嵋和小娃好奇地望著窗外,和放假期間的校園相比,街上人夠多了。順著西直門大街向前,兩邊店鋪的招挑兒往后退。

忽然,一個大銅壺吸引了小娃的注意。他用小手指著,哈哈大笑:“這么大的壺!”

“那是賣茶湯的店。”碧初微笑。

“二姨媽家不遠(yuǎn)就有一個茶湯店。”嵋忙道。

弗之笑說:“校園里長大的孩子都是假北平人,沒有地方色彩,可見我們這樣階層的人脫離群眾。”

兩個孩子并不在乎假北平人的頭銜,只顧向外看。車過西單,牌樓下的鋪子有的已在上門板,提早關(guān)門。

“衛(wèi)葑會按時到吧?”碧初有點擔(dān)心。

“他總是有辦法,就是今天耽誤了,也算不得什么。和戰(zhàn)爭比起來,一次婚禮真不足道。”

車子很快開到南河沿歐美同學(xué)會,進(jìn)了大門。停車場上車并不多,和大廳前張掛的燈彩比較,有些寥落。大廳中人還不太少,熱鬧中有一種興奮的氣氛。

衛(wèi)葑的岳丈凌京堯走過來。他是益仁大學(xué)法國文學(xué)教授,還是最早的話劇運動參加者,父親在清朝末年做過尚書。他身材不高,有些發(fā)胖,但自有風(fēng)度。

“弗之,我這兒已經(jīng)有一個話劇腹稿了,衛(wèi)葑說我們可以去勞軍。”他笑瞇瞇地說。

滿屋子人熱心議論的不是婚事,而是戰(zhàn)爭。衛(wèi)葑說可以去勞軍的話比他的新郎身份更引人注意。

“衛(wèi)葑已經(jīng)來了?”弗之四面看。

“剛到,在里頭換衣服呢。”凌京堯說著,又和碧初打招呼,“內(nèi)人和雪妍在東廳。”

正說著,凌太太岳蘅芬急匆匆走過來,先和弗之夫婦見禮,眼光敏捷地從碧初微笑的臉上落到她墨綠色起黃紅圓點的綢旗袍上,又在那一副翡翠飾物上停留了幾秒鐘,隨即對京堯說:“去接伴娘的車回來,說她不能來了,家里不讓出來。你看怎么辦?也不早說!”伴娘是凌雪妍的同學(xué),住在南城。岳蘅芬繼續(xù)說:“照說不讓出來也有道理,打仗呢。我們家趕上了,有什么辦法。”

“要是真能打退日本人的挑釁,這可是喜事。”弗之說,“不用伴娘行不行?”

“雪妍要不高興。再說衣服全預(yù)備好了,多不吉利。”

這時碧初早已打量過蘅芬的穿著,一件暗紅起金灰花紋的紗旗袍,里面的襯裙也是暗紅的。飾物是金絲鑲的紅瑪瑙,光澤極好,自是上品。她不再研究,幫著出主意說:“找個人代,行不行?”

“三姨媽!三姨父!”清脆的聲音引得大家都扭頭看,只見澹臺玹和澹臺瑋已經(jīng)站在碧初身旁。玹子是益仁大學(xué)外文系學(xué)生,暑假后二年級。她是那種一眼看去就是美人的人,眉目極端正,皮膚極白細(xì),到哪兒都引人注意。

瑋瑋也靦腆地含混地叫了一聲,親熱地望著碧初。他是一個俊雅少年,目朗眉長,神清骨秀。他見過長輩便只顧和嵋、小娃說話。

“你們來了。”碧初眼睛一亮,輕輕撫著玹子的肩,詢問地望著蘅芬。

蘅芬笑了,忙不迭地說:“澹臺小姐我們見過,知道。”

說著便擁著碧初和玹子往東廳走,走了幾步想起還有一個角色,便由碧初回來找嵋。嵋和瑋瑋、小娃已經(jīng)跑到大廳的東頭,和莊先生、莊太太還有幾家的孩子們在一起。

莊太太是英國人,是卣辰的繼室,不是無因的母親。她身材修長窈窕,自認(rèn)為很有資格穿旗袍。這時穿一件銀灰色織錦緞鑲本色邊旗袍,高領(lǐng)上三副小蟠桃盤花扣子,沒有戴首飾,只在腕上戴一只手鐲式小表。

她正笑吟吟地對嵋說什么,抬眼見碧初過來,便迎了兩步,伸出手來說:“孟太太,你都給孩子們吃什么,怎么長得這么好!我也學(xué)學(xué)。”她高興地打量著嵋和小娃。

“你看,我們已經(jīng)借了無采了,還要帶嵋過去一下。”碧初含笑道。

“那就去吧,這次婚禮真難得,無采和嵋一起拉紗,一輩子都記得。”

“今天最大的事是盧溝橋的炮聲,”卣辰說,“這是中國人的驕傲。”他的高個兒太太垂下眼睛看他,眼光充滿敬意,她總是這樣看丈夫的。卣辰受了鼓舞,又說:“只要我們打,就能打贏,怕的是不打。”

“這話未必盡然。”中文系講師錢明經(jīng)正好在旁邊。“打有打的道理,不打有不打的道理。國家現(xiàn)在的狀況經(jīng)得起打嗎?一百年來,也打了幾次,結(jié)果都是更大的災(zāi)難。”

“那你說該怎么辦?”卣辰有點迷惑。

“只好談判,也是不得已。”錢明經(jīng)嘆息道,“你那實驗怎樣了?這時停下,豈不可惜。”

他滔滔說起實驗來,倒是卣辰在用心聽。碧初忙點頭微笑,又囑咐小娃好好跟著瑋瑋,便帶嵋穿過人群,到東廳去了。

東廳里面的更衣室比外面更熱鬧,人并不太多,卻是香氣氤氳,笑語回蕩,到處掛著衣物,顯得很滿。理發(fā)椅上坐著莊無采,完全是個混血兒的模樣。她正吹風(fēng),不停地扭來扭去。轉(zhuǎn)過一座紗屏,只見凌雪妍盛妝端坐,白紗擁在身旁。她在家里穿戴妥當(dāng),早來等候。

“凌姐姐像仙女!”嵋高興地叫出來,“有云霧托著。”

玹子站在當(dāng)?shù)兀杼土杓业睦蠈O媽正張羅她。

“我們就算及格了吧?”碧初輕輕把嵋推在身前。

“吹吹頭吧。無采就完了。”凌太太把伴娘衣服在玹子身上比了比,放心地交給老孫媽。玹子對嵋做了個鬼臉。

“啊,我不!不喜歡吹。”嵋抗議。有一次雪妍到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帶了她去,吹風(fēng)機熱烘烘在頭上轉(zhuǎn),真是可怕的經(jīng)驗。

碧初知道凌太太的脾氣,知道凌家的一切都是極講究的。雖然今天大家都有點心煩意亂,這到底是雪妍的婚禮,能做到的總得做到。她沉著臉望了嵋一眼,嵋不響了。

無采吹好下來,蓬松的有些發(fā)紅的黑發(fā)襯著一雙碧眼,對著嵋笑。嵋不待再說,自己爬上椅子。“這位小姐勇敢。”理發(fā)師夸她。

屏風(fēng)里邊,玹子抗議了:“太緊了!要勒死了!”她格格笑,“凌姐姐,都是為你!”

“得啦,得啦!”老孫媽哄著,“差不多,稍微小一點。”

“怎么挑這么熱的天結(jié)婚!”玹子又加一句。

有人傳話說客人都到禮堂了,問新娘子準(zhǔn)備得如何。凌京堯也在外面等著了,由他把女兒送交夫婿。在凌、孟兩位太太導(dǎo)演下,雪妍站好了,玹子、嵋和無采都各就各位。紗屏風(fēng)撤了。嵋小心地捧著手里一段輕紗,忽然要打噴嚏,她的鼻子有點毛病,這里的香氣讓她不舒服。她忍了一陣,還是啊嚏一聲打出來。凌太太瞪了她一眼。

“我做新娘的時候,可千萬打不得。”嵋想。她覺得做新娘是很美好的事。

門開了,衛(wèi)葑和伴郎走進(jìn)來。伴郎李宇明,是衛(wèi)葑的同學(xué)。他們都穿黑禮服,十分神氣,嵋簡直不好意思看。她和主角雪妍都半低著頭,玹子和無采卻都抬頭睜大眼睛。衛(wèi)葑握住雪妍帶著半臂無指手套的手,卻望著玹子笑。他沒想到玹子做伴娘。他覺得雪妍和玹子都很美,雪妍的美是他熟悉的,雖然今天也很新鮮,而玹子的美使他驚奇。雪妍嬌嗔地捏他的手,他才忙轉(zhuǎn)眼對雪妍笑。

“先走吧,我們隨后就來。”蘅芬指揮著。

衛(wèi)葑和伴郎聽話地走了。凌京堯過來把手臂遞給雪妍。一行人緩步來到禮堂,一個小樂隊奏起婚禮進(jìn)行曲。嵋和無采遵照囑咐鄭重地走著,注意保持距離,以免把紗拉得太緊或太松。

這場婚禮的安排是煞費各方苦心的。本來凌雪妍主張到教堂結(jié)婚。她喜歡那莊嚴(yán)氣氛,很想聽牧師問那句話:“你愿以你身旁這個人為夫嗎?終身愛他,服從他?”然后全心地回答:“我愿意。”但衛(wèi)葑聲稱自己是無神論者,不進(jìn)教堂。凌太太主張請她的舅父、北平副市長繆東惠證婚。衛(wèi)葑又堅決反對,因為他不喜歡官。后來幾經(jīng)討論,大家同意莊卣辰做證婚人。他是衛(wèi)葑的老師,學(xué)術(shù)地位很高,沒有任何政治色彩。婚禮上除了各種致詞外,還安排了交換戒指、向家長鞠躬。衛(wèi)葑后來總帶了一種溫柔痛惜的心情回想這婚禮,覺得它像自己的一生一樣不倫不類。

樂曲停了。新人隊伍走過了來賓的一行行座位,在許多鮮花中面對莊卣辰站好了。來賓席中有不少座位空著,但還是充滿了喜氣。碧初和蘅芬分左右隨孟、凌兩先生站在主婚席上,不放心地看著大廳里,看一切是否就緒。

莊先生講話了。

“今天是個了不起的日子。何以說是了不起?因為在今天解決了我素來不懂的兩個問題。一個是我素來不懂為什么中國人總是挨別人打。聽說是孔孟之道造成中華民族許多劣根性。一個中國人能辦的事,三個中國人勢必辦不成。這就叫三個和尚沒水吃。從今天起,我看見中國人在辦一件事了,這是一件大事——把強敵打出去!若說是近百年我們的抵抗都失敗了,我們就該等著失敗,我看不出這里的必然聯(lián)系。抵抗,還有希望。投降,只有滅亡!”卣辰的聲音不高,可是全場全神貫注,這個問題顯然比兩個人結(jié)婚更讓人關(guān)心。說到投降這兩個字時,廳里緩緩掠過一陣嘆息。

“至于第二個問題,就簡單得多了。衛(wèi)葑和凌小姐,眾人皆以為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我一直不懂他們怎么還不結(jié)婚,今天我懂了,他們是等著這偉大的時刻!要在偉大的時刻中——”

似乎為了證明偉大時刻的到來,一聲沉悶的炮響打斷了他的話,接著是一陣隆隆的聲音。一下午都只有稀疏的幾下炮聲,人們還鎮(zhèn)定,這時的炮聲雖還在遠(yuǎn)處,卻響得足以使婦女驚惶失色。有人站了起來,左右看了一番又坐下去。

“這就是偉大時刻的證明了。”卣辰繼續(xù)發(fā)揮,“等到我們中華民族真的站起來了,等到我們真能平平安安興高采烈,心在胸腔里,不用懸著;腦子全在腦殼里,不用分一部分掛在外邊考慮怎樣躲避災(zāi)難了,我們決不要忘記這時刻。這時刻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一百年了——希望未來的小寶寶長大成人結(jié)婚時,只有親人的溫暖,花朵的芳馨和音樂的悠揚。可是今天,我們少不了大炮!我們需要大炮!”

全場沉默,司儀也忘記宣布下一項節(jié)目。蘅芬和碧初互望了一眼,忙示意嵋和無采放下披紗各自端過一個小盤,由嵋端給衛(wèi)葑,無采端給雪妍。兩盤里紅絨上各擺一只純金絞絲戒指,做工精細(xì)非常。衛(wèi)葑取了戒指給雪妍戴,他看著那瑩白瘦削露一點青筋的手指,手背讓無指手套的花邊束著,心里十分感動。她是他的妻子了,他該怎樣愛她,照顧她,保護(hù)她?不知道時局能允許他有多少時間當(dāng)好丈夫的角色。

弗之講了些吉利話。京堯卻講了一篇愛情的崇高意義,還用法文背誦繆塞的詩《五月之夜》中的幾句,從這首詩忽然扯到《羅密歐和朱麗葉》中的詩句。那是朱麗葉說的:“我的慷慨像海一樣浩渺,我的愛情像海一樣深沉;給你的越多,自己也越富有,因為這兩者都沒有窮盡。”婚禮中引朱麗葉的話怎么想都有點不吉利。凌太太直瞪他,可是他看不見。

座中有一些騷動,是繆東惠進(jìn)來了。他除了紡綢長衫外,還罩一件團(tuán)花紗馬褂,以示鄭重。他連連擺手,在后面坐下。有幾位客人湊過去問消息,他指指新人,微笑不語。

司儀終于宣布禮成,新人隊伍在樂聲中退場。知客們招呼客人到宴會廳入席。蘅芬先趕過去:“七舅,還當(dāng)您來不了,沒等您。”

“按鐘點辦事,不用等我。”繆東惠看上去很疲憊。

“是在談判嗎?”弗之過來問。

“是的,中午又打一陣,現(xiàn)在又在談,爭取雙方都從盧溝橋撤退。”

繆東惠當(dāng)年學(xué)鐵路工程,曾留學(xué)日本,做過一任交通部次長。因為家里有萬貫家財,一度沒有做事,倒是熱心公益,為北平市政建設(shè)捐過款操過心,后來安排成一位副市長。他的政治態(tài)度很曖昧,是各方都團(tuán)結(jié)的人物。

“呂清老沒有來?上一次大悲法師講金剛經(jīng),他也沒有去。”他四下看看。

“若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沒有人會自動放下屠刀的。”弗之苦笑。

“在談判,在談判。”繆東惠對弗之點點頭,又對各樣熟人打招呼。“看樣子一下子談不成,剛才又打了一陣。不過,日本首相前幾天還聲明,目前沒有蹂躪國民生活、強迫彼等犧牲之必要。”

“走這邊,七舅。”蘅芬招呼著,“昨天我?guī)а╁フ埌玻牻?jīng)去了。”

“我可不是投降派。”繆東惠沒有接話,還是對弗之說,“事情太大,四億生靈的大事!你我憑一腔熱血,報效國家,死而后已,當(dāng)局考慮問題可就得仔細(xì)掂量了。”

“考慮問題第一得順乎民心。”卣辰說。

“那是當(dāng)然。”

大家說著,走進(jìn)宴會廳。只見十幾張圓桌都圍著水紅繡花桌圍,每張桌上都擺有鮮花,廳頂兩排鎦金大吊燈,照得滿廳通明雪亮。穿著制服的仆役垂手侍立。繆東惠點點頭,在當(dāng)中一桌坐了,大家也紛紛就座。

一會兒,衛(wèi)葑夫婦換了衣服出來了。嵋和玹子等人都集到最邊上兩桌。李宇明走來,和小娃等小孩子坐在一起,立刻說得很熱鬧。嵋覺得凌姐姐漂亮極了,穿禮服時像仙女,現(xiàn)在穿上正紅鏤空紗旗袍,于尊重中有幾分學(xué)生氣。她看著他們走到繆東惠身旁,正要敬酒,忽然覺得眼前一暗。

“燈滅了。”玹子無所謂地說。

她們都無所謂。廳當(dāng)中卻有些騷亂,其實天還未全黑。仆役很快送上燭臺,一臺五支燭,倒別有一種情調(diào)。

大家心里都有些不安,這一席菜不知有幾個人真嘗出滋味。孩子們這桌很熱鬧,都把面前排著的酒杯斟滿,學(xué)著大人碰杯。

瑋瑋為嵋和無采斟了酒,別的男孩也為嵋和無采斟酒。

玹子說:“怎么沒人管我?我莫非已經(jīng)老了?”

李宇明大概聽見,走過這桌來和玹子說話。他說:“早知道有一位澹臺小姐,不知是這樣的爽快人物。”

“你就是那打網(wǎng)球的?”玹子笑說,雙頰暈紅,映著杯中的紅酒。

“宇明是北平市大學(xué)網(wǎng)球賽冠軍,你說人家是打網(wǎng)球的。”衛(wèi)葑說。他和雪妍走來道謝,玹子高興地把酒一飲而盡,還照一照杯。

“真喜歡你這樣無憂無慮。”衛(wèi)葑又說。

雪妍溫柔地微笑著,望著玹子和李宇明。這時碧初走來,正要說話,廳中忽然一陣騷動,像是波浪一樣,傳過來,是這樣一句話:

“城門關(guān)了!”

城門關(guān)了,是繆東惠的秘書來報告的。可能中國人在觀念中有某種封閉的東西,對于門很重視。城門一關(guān),不管哪一階層都覺得事情格外嚴(yán)重。

最受影響的是衛(wèi)葑夫婦,他們不能用各方精心布置的新房了。好在凌家已經(jīng)預(yù)備了回門用的房間,精致富麗自不待言,衛(wèi)葑原不肯在岳家成婚,這時也無法了。客人中不少是從明侖大學(xué)來的,都在算計住處。一般在城里都有親戚朋友,平日進(jìn)城時也經(jīng)常下榻,這時知道出不了城,似乎忽然無家可歸了。

碧初在人叢中,唇邊仍堆著笑,眼睛卻焦慮地尋找弗之,他們看見了,走近了,目光習(xí)慣地在對話:“開始了嗎?”

“開始了。我們要忍受一切。”

“我會的。”說出來的卻是:“住爹那里吧?”

“當(dāng)然。”

嵋和小娃也對望了一下,兩人又遺憾地看著瑋瑋。瑋瑋卻很高興,說:“螢火晚會延期舉行。咱們可以一起在城里玩,城里好玩的多著呢。”

眾人中只有他真高興,他希望嵋和小娃在城里住,愈久愈好。他和玹子上了車,還扒在窗上,看嵋的車是否真和他一路。

什剎海旁邊香粟斜街三號是一座可以稱得上是宅第的房屋。和二號四號并排三座大門,都是深門洞,高房脊,檐上有獅、虎、麒麟等獸,氣象威嚴(yán)。這原是清末重臣張之洞的產(chǎn)業(yè)。三號是正院,門前有個大影壁。影壁四周用青瓦砌成富貴花紋,即蝙蝠和龜?shù)膱D樣。當(dāng)中粉壁,原仿什剎海的景,畫了大幅荷花。十幾年前呂老太爺買下這房子時,把那花里胡哨的東西涂去,只留一墻雪白。大門旁兩尊不大的石獅子,挪到后花園去了。現(xiàn)在大門上有一副神氣的紅漆對聯(lián)“守獨務(wù)同別微見顯;辭高居下知易就難”,是翁同龢的字。商務(wù)印書館有印就的各種對聯(lián)出售,這是弗之去挑的。呂老先生很喜歡這副對聯(lián),出來進(jìn)去總要念一念。

老人買這座大房子,一來因為要和女兒住在一起,而又不愿住女婿家,索性房子大些,三個女兒都照顧到,二來認(rèn)為把土地變成房子,比變成紙幣好一些。大女兒素初遠(yuǎn)嫁云南,這里也留著她的住處。二女兒絳初和澹臺勉應(yīng)酬多,住了過廳和第三進(jìn)院。三女兒碧初一家平常不住城里,只用一個小院,作為進(jìn)城時休息之用。老人自己住了第四進(jìn)正房。前院南屋是客房,經(jīng)常住著各式各樣的客人。十幾年來,時局動蕩不安,這里大門一關(guān),日子卻還逍遙。

這里雖然有孟家人的行館,現(xiàn)在弗之車到門前,心里卻有一種投奔他人之感——本不打算來而不得不來,和計劃中的行動不一樣。一路上碧初還想到西直門看看,萬一能出城就好了,她真不放心峨。弗之說肯定沒有用,老宋也說最好不要在街上轉(zhuǎn),車子才和澹臺家的車同時到。

整個胡同靜悄悄的,時間并不晚,家家關(guān)門閉戶,沒有人在街上乘涼。大影壁森然露著那一片白。車一停,瑋瑋先跳下來,趕過去給弗之夫婦開車門。宅子的黑漆大門剛開一條縫,他就飛跑進(jìn)去報告三姨媽一家來了。絳初和澹臺勉晚上有應(yīng)酬,在同和居吃飯。飯間公司里的人把澹臺勉請走,只有絳初一人回來,正和伺候上房的劉媽說著城門關(guān)了,孟太太一家大概會來。這時忙迎出來,剛走過院子進(jìn)了過廳,碧初和弗之已進(jìn)了垂花門。大家相見,都想不出話說。

絳初比碧初大兩歲,兩人相貌酷似。一次她到明侖大學(xué),在孟宅花園外面,有好幾位不認(rèn)識的先生向她打招呼。她好生奇怪,后來知道他們都以為她是孟太太。其實兩姊妹氣質(zhì)很不一樣。絳初精明,碧初嫻靜,絳初有富貴氣,碧初有林下風(fēng)。這是多年不同的生活使然。

過廳是澹臺家的外客廳,布置很富麗。碧初等并不在這里坐,向里走時,瑋瑋的狼狗亨利迎上來,搖頭擺尾表示歡迎。它很清楚來人的親疏關(guān)系,很少弄錯。

大家到上房外間起居室坐下。碧初忙打電話,電話通了,可是沒人接。

“想必是峨聽音樂會還沒有回來。”弗之說。

碧初只好放下,等等再打。“爹睡了吧?”她問。

“劉媽往后院去看了,大概睡了。”絳初答。

說話間簾櫳響處,進(jìn)來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婦人,小而圓的眼睛像兩粒發(fā)亮的扣子,著一件灰綢旗袍。這是老人的續(xù)弦趙蓮秀。老人中年喪妻后,內(nèi)助無人,生活諸般瑣事別人怎么照管也是不方便,大家都勸他找個身邊人伺候,那時這樣實行的人不少,不過不再用納妾這樣的說法。反正中國的語言和智慧可以為同一件事找出各種不同的,甚至是褒貶截然相反的說法。呂老先生別具一格,堅持明媒正娶,續(xù)了這一房。雖說是續(xù)娶,實際上趙蓮秀在呂家地位不高,人們從未把她和碧初等的母親張夫人同等看待,絳初姊妹只以嬸稱之。一來因出身,她是云南路南小縣上一個木匠女兒,是滇軍嚴(yán)亮祖師長夫人呂素初游石林時發(fā)現(xiàn)的。二來因年紀(jì),她比碧初還小兩歲。本來呂素初找這個人只是為侍奉老父,沒有想要正式嫁娶。及至呂老先生要以平等待人,她和碧初都覺得無甚不可,只有絳初堅決反對,后來反對不成,一種輕視怠慢的氣氛總在。趙蓮秀倒是一位賢德本分之人,服侍老人很盡心。

這時她笑著招呼過大家,帶著小心討好的神氣,用報告的口吻說:“老太爺已經(jīng)睡了。他原說要等你們回來問問外頭的事,天晚了,就睡了。”

說著去拉嵋的手,她很喜歡嵋。嵋見到她,也很親熱,不見面時卻很少想到。孟家人在一起時也絕少提到她,就像沒這個人似的。所以嵋每次見到她,總覺得又熟悉又陌生。

“盼著你們,盼不來。這下子倒好,可以多在城里住幾天。”她一手拉著嵋,又去拉小娃,說:“公公不管這些,說只要炸彈沒掉到頭上,一切照常。”

“瑋瑋,你們孩子上你屋里玩一會兒,西小院收拾好了,就該睡了。”絳初說。

三個孩子巴不得這聲命令,連忙往外走。蓮秀縮回手,微笑著在靠門的椅子上坐了。她一般都是招呼一下,坐幾分鐘,就退走。玹子已經(jīng)回自己屋去了。

瑋瑋的房間是正房西頭一個小套間。這一排正房后面有一個進(jìn)深很淺的院子,院中布滿藤蘿,稱為藤蘿院。一枝藤蘿懸在瑋瑋后窗上,嵋很喜歡那樣子。

“關(guān)燈,關(guān)燈。”瑋瑋進(jìn)門剛開燈,嵋就叫起來。

“嵋要看那藤蘿。”小娃解釋。關(guān)了燈,果然看見婆娑的葉影,一枝粗如小兒臂的枝條斜過窗欞。“怎么城里沒有螢火蟲?”小娃說,“螢火蟲會動會沖。咱們明天能回去不能?”

“明天開了城門,就能回去。”嵋說。

“那可不見得。來,看我畫的地圖——藤蘿看夠沒有?”

嵋頷首表示同意開燈。燈一亮,只見房中間吊著一架漂亮的飛機模型,漆成淡藍(lán)色,這是瑋瑋暑假的手工。一張大地圖攤在桌上,是暑假作業(yè)。瑋瑋的書桌很大,比澹臺勉的辦公桌還大。桌上劃分了各種區(qū)域,有數(shù)學(xué)區(qū)、歷史區(qū)、地理區(qū)、航空區(qū)等。嵋走過去看地圖,小娃纏著瑋瑋讓把航模取下來。飛機取下來了,兩人就蹲在地上研究。

“我想你們長大都要開飛機。”嵋說,拋開地圖也蹲下去看。

“我是要造飛機。”瑋瑋說,“人應(yīng)該飛起來,不然太可憐了。鳥看我們?nèi)耍蟾啪拖裎覀兛瓷咭活惖臇|西一樣。”

“我也要造飛機,”小娃學(xué)舌,“像螢火蟲一樣飛。”他看看嵋,“嵋不會造,我們造了給你坐。”

“我可以負(fù)責(zé)把飛機收拾干凈。”嵋說,她對造飛機毫無興趣,但她相信飛機里也像家一樣。

“要是玹子,一定說,我才不坐呢,我怕摔死。”瑋瑋笑著說。

“今天玹子姐真好看,和凌姐姐一樣好看。”嵋認(rèn)為只要是新娘,就應(yīng)是最好看的。

三人看一陣飛機,又研究地圖。瑋瑋的地圖把駐外國軍隊的地方都標(biāo)出來了。

“這么多!”嵋吃一驚。“盧溝橋在哪兒?”

“我這圖沒有那么詳細(xì)。要不要畫上一個?”瑋說著拿起筆來。

這時劉媽走進(jìn)來要領(lǐng)嵋二人去睡。瑋瑋也要跟著。劉媽說:“太太說了,你也該睡了。太太一會兒就過來呢。”

“那我們明天到什剎海去。”

“明天能讓你們出大門?得了吧,我的少爺。”

“那就到后園去挖運河。”瑋瑋說。

后園對孩子們來說,是個神秘的所在。因為人少,園子成了荒草的世界,荒草中有一座古舊的二層小樓,仆人間傳說樓上住著狐仙,晚上有小紅燈掛出來。當(dāng)然誰也沒有看見過。

三人又嘀咕了幾句才分手。孟家姐弟從東頭夾道到正院。正院中正房十四間,是鉤連搭的樣式,房子高大寬敞。院中兩棵海棠、兩株槐樹都是葉茂根深的大樹,當(dāng)中一個大魚缸,種著荷花,有兩朵不經(jīng)意地開著。這時院里靜悄悄的,只廊上亮著燈,廊下晚香玉濃香襲人。孩子們放輕腳步。

“跑你們的,這么大的院子,驚動不了老太爺。”劉媽說。

他們進(jìn)了西側(cè)月洞門,這是一個小跨院,想來原是書齋琴室一類,規(guī)模小,卻很精致。院中沿墻遍植丁香,南墻有一座玲瓏假山,旁邊花圃中全是芍藥。燈光靜靜地透過簾櫳,照見扶疏的花木。掀簾只見弗之坐在桌旁,碧初在收拾什么。劉媽幫著張羅兩姊弟洗浴上床,才自去了。

一會兒,門外有人叫:“三姑,安歇了沒有?”碧初知道這是老太爺?shù)谋炯抑秾O呂貴堂,答應(yīng)著讓進(jìn)來。老人自己沒有兒子,可是一縣凡姓呂的都說是他的本家。這呂貴堂認(rèn)得幾個字,在鄉(xiāng)下教過幾年私塾。前年妻子病逝,負(fù)債太多,過不下去,去年帶著女兒香閣投奔老太爺來,想找點事做,把債還了。在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南房客人中,他顯得頭腦清楚,且極忠厚本分,老人因讓他常到正院談?wù)勚v講,幫著照料家事。他的地位介乎親戚與仆人之間,只是上上下下對他沒有個稱呼,一律直呼其名,成為習(xí)慣。呂家人本想讓香閣上學(xué),貴堂說北平不是他們留的地方,先還清債務(wù)再說。父女倆攬了些文稿來抄,大半年來,陸續(xù)還了些債,過得很平靜。

“來給三姑、孟姑父請安。”呂貴堂掀簾進(jìn)來,后面跟著十六歲的香閣。碧初每次見她,都覺得她又長大了,更惹眼了,每次也更感到她伶俐有余渾厚不足,卻不知為什么。她穿著舊月白竹布衫褲,松寬的褲腿,隨著行走飄動,雖是農(nóng)村裝束,自有一種韻致。

“小姑姑睡了吧?”她問的是嵋。

“沒有,沒有!你來!”嵋和小娃在里間正睡不著。

香閣先看碧初臉色,覺得沒有阻攔之意,方從衣袋里拿出兩個彩線角兒來,帶著亮晃晃的長穗子,笑說:“還是端午節(jié)給小姑姑纏的。”往里間去了。嵋和小娃立刻歡呼,他們見了什么都?xì)g呼的。

因給峨的電話還未打通,碧初又往前面去打電話。外間弗之和呂貴堂說了幾句時局。貴堂不敢耽擱,弗之留著問農(nóng)村情況,才說:“有個族弟來信說,鄉(xiāng)下日子更不好過了。一個鄉(xiāng)的人都得了一種病,先是害眼,再發(fā)燒,然后右腿動不得。本來要吃沒吃要穿沒穿,耷拉著一口氣,還有不生病的!日本人再打進(jìn)來,更沒有活路。不知道這次日本人要怎樣?”

“先要吞并華北,再要吞并全中國。”弗之說,“就看這一次我們中國人有沒有骨氣堅持抵抗。要是再讓了華北,以后更難打了。”

“孟姑父!不瞞您說,”呂貴堂忍不住說,“我常覺得自己是個殘廢人,文的雖識幾個字,算不得知識分子,武的雖生長農(nóng)村,可用鋤頭鎬把也不精通。我這樣的人每天是混日子罷了。如果抗日的大事上有用得著我的,我沒有什么掛牽!”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往里間看一眼,“香閣嘛,三姑二姑會照應(yīng)的。”

弗之很感動。在這民族存亡的關(guān)頭,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會毀家紓難的。可是該怎樣把這樣的精神集結(jié)起來,他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說:“明天我們要回學(xué)校去,這里還要你多照料。”

“能在老太爺身邊,這是我的造化。”貴堂說,隨即站起叫出香閣。香閣一邊走,一邊答應(yīng)明天教嵋用碎布做玩偶,隨著貴堂告辭。

一時碧初回來,已經(jīng)打通電話,和弗之說過,進(jìn)里間看兩個孩子。

“姐姐在家,沒事,音樂會照常舉行。”碧初撫著小娃的頭,“明天娘和爹爹先回去,你們兩個先住在這兒。這兒不是很好玩嗎?”

城里的世界豐富而新奇,兩個孩子平常總是住不夠的。這時一聽爹爹和娘要走,嵋立時把那彩色角子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多么想跟著回家。

“娘,我們不能回去嗎?”

“我也想回家!”小娃響應(yīng)。

“住幾天,看看時局變化,就來接你們。”

弗之從外間走過來。“公公會講很多很多過去的事,瑋瑋會帶你們玩——”

他沒有說下去。四個人一時都覺得方壺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無論怎樣他們也不愿離開的。

“我們還能回去嗎?”嵋把被子拉到臉上,只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

“應(yīng)該可以。”弗之只能這樣回答。

“很久嗎?”

“不過幾天。睡吧。”碧初安慰地說。

兩個孩子沒有想到,需要那么長的時間才能回去。那時他們已經(jīng)長大,美好的童年永遠(yuǎn)消逝,只能變?yōu)橛洃洸卦谛牡住ow翔的螢火蟲則成為遙遠(yuǎn)的夢,不復(fù)存在了。

野葫蘆的心

親愛的孩子,我竟從沒有見過你們穿著寬大睡衣的樣兒,也從沒有給你們講過故事。現(xiàn)在可以講一個,雖然你們已經(jīng)睡著了。

我真愿意和娘在一起,就這樣坐在床邊,守著你們天真的夢,心里為你們默默念誦。

這是大山里的傳說,一個原始的,毫無現(xiàn)代色彩的傳說。

故事開頭,照例是古時候。古時候,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村莊。村莊邊上有一片野生的葫蘆地,好像從開天辟地,就生在那兒。春夏枝蔓纏繞,一片綠陰涼;秋來結(jié)很多金黃的葫蘆,高高低低懸掛著,像許多沒有點燃的小燈籠。全村人都喜愛這葫蘆。每有新生小兒,便去認(rèn)一個,把小兒名字剪紙貼在上面。等葫蘆長成,把小頭切開,就成為一個天然的容器。認(rèn)葫蘆成為這村莊的一個習(xí)俗,像洗三、過百歲、抓周一樣。每個小兒都有一個可愛的葫蘆,掛在床頭。女孩子的更有五彩絲線的網(wǎng)絡(luò)套著,裝著心愛的零碎兒。

一年秋天,敵人打進(jìn)山里,究竟是什么敵人,從沒有人說清過。這些人身披皮衣手持利器,燒殺搶掠,無所不為。村人僥幸逃生,也淪入做苦工的境地。敵人到處搜刮,看見這一片金燦燦的葫蘆,不少葫蘆上有名字。知道原委后,登時哈哈大笑,把所有小兒集中,一刀一個全都?xì)⒘恕?

然后摘下葫蘆,也要砍開來用。誰知一刀砍去,迸出火花,葫蘆紋絲不動。無論怎樣砍、切、砸、磨,連個裂紋也沒有。敵人發(fā)狠,架起火燒,只見火光中一片金燦燦,金光比火光還亮。燒了一天一夜,仍是葫蘆原樣。敵人發(fā)慌,把它們?nèi)舆M(jìn)山溪,隨水漂去。

水流很急,葫蘆不時沉入水底,一會兒又浮上來。溪面一時布滿葫蘆,轉(zhuǎn)著圈,打著旋。據(jù)當(dāng)時看見的人說,水上忽然響起一陣憤怒的哭聲,撼山震谷,只覺得那漂在水中的,不是葫蘆,而是小兒的頭顱。

葫蘆帶著哭聲漂遠(yuǎn)了。

來年野葫蘆地里仍然枝蔓纏繞,一片綠陰涼。秋天,仍結(jié)了金黃的葫蘆,高高低低懸掛著,像許多沒有點燃的小燈籠。

嵋皺起臉,像要哭。她是不是在想,每個葫蘆里,裝著什么樣的夢?

小娃伸伸腳。你們真像兩個小玩偶,不知戰(zhàn)爭會怎樣扭亂命運的提線。我很不安,為你們該得到卻不可測的明天,為千千萬萬在戰(zhàn)火中燃燒的青春,為關(guān)系到我們祖國的一切。

許多事讓人糊涂,但祖國這至高無上的詞,是明白貼在人心上的。很難形容它究竟包含什么。它不是政府,不是制度,那都是可以更換的。它包括親人、故鄉(xiāng),包括你們所依戀的方壺,我傾注了半生心血的學(xué)校,包括民族拼搏繁衍的歷史,美麗豐饒的土地,古老輝煌的文化和沸騰著的現(xiàn)在。它不可更換,不可替代。它令人哽咽,令人覺得流在自己心中的血是滾燙的。

我其實是個懦弱的人,從不敢任性,總希望自己有益于家庭、社會,有益于他人,雖然我不一定做到。我永遠(yuǎn)不能灑脫,所以十分敬佩那堅貞執(zhí)著的秉性,如那些野葫蘆。

夜,靜極了。傳來沉重的炮聲。娘走來說,不知明天會怎樣。

親愛的孩子,明天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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