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瓢潑，打在瓦片上，奏出一曲不知何所思的音樂。東方玖伴著雨聲悠悠醒轉，之前劍心動搖還殘留了一些偏頭痛，在昏暗的日光下引得她意識還有些昏昏漲漲。

從床榻上爬起身，東方玖眼際間走入的是熟悉的背影，依舊是一身金邊云紋素白長袍。她眼中晃然，雨幕前的背影與小時候生病時一直守候著的背影漸漸重合。

“師父……”

東方玖忍不住喚了一句。

面前的身影漸漸轉過來，何亦溫和地笑著，眉宇間都帶著祥和的色彩。他嘴角微微翹起，噙著笑意。

“誒，在的。”

在東方玖記憶里，自己的師父似乎就一直是這個笑容，似乎天下事都擾不了他的心境。相比起來，自己就……

東方玖又輕咬貝齒，眉眼也低垂下去。何亦見她這幅樣子，就清楚這孩子還在糾結之前的事。他坐在床榻邊，動作輕柔地拍拍東方玖的頭：

“玖兒，可是還在想之前的事？”

“嗯，師弟……”

何亦噗嗤一聲，看向窗外：“女大不中留咯，為師的玖兒，也會在為師面前想著其他男人了。”

東方玖摸一摸床邊，以往陪伴著東方玖的湘妃這次沒有靜靜地躺在床頭。

“師父，湘妃呢？”

何亦指一指墻上的劍架，湘妃劍正穩穩當當地放在劍架上，不曾消失。他長嘆了一口氣：“湘妃自然不會離開玖兒的，只是師父錯了……”

東方玖的臉頰被親昵地捏了一下，她愣了愣，小時候何亦也喜歡這樣捏一捏她——在她哭惱，亦或是沒精神的時候。何亦就會蹲下身來捏一下東方玖的臉蛋，微笑著哄她說：“這樣捏一捏，玖兒就能開心些許了。”

她索性就靠在床柱上，蜷起雙腿，一點一點地回想何亦將她從小帶到大的經歷。

“玖兒，想聽一聽自己的身世嗎？”

在祥和的寧靜中，何亦突然開口問了一句。東方玖有點驚訝：“玖兒是師父帶大的，有父母嗎？”

何亦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當然有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的，為師也不例外。”

“那玖兒想聽一聽。”

“好。”何亦微微抬著頭，望向自己的記憶，一點一點地將已經忘得差不多的那些江湖回憶又重新拾起，“玖兒的母親叫蘇瀅，是當初四九劍宗的一代風華嬌女，也和玖兒一般，是天生的通透劍心，天生的劍客。

當時啊，蘇瀅被四九劍宗一大票弟子仰慕。一聲令下，就算是為師也討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師父也會有不敵之人嗎？”

“當然了，很多……很多呢。”

何亦又揉了一下東方玖的頭，他滿是笑意的繼續說：“為師那時，也不過是具體境。不過少年風發，在他們門內弟子大比的時候去挑了場子，打了小的，來了老的。”

“若是沒你父親，那時候的東方家少主東方初出來攪場子，為師就大概墳頭草三丈高了。由此因緣際會，為師也和你父親成了朋友。

待到后來，師父出游再回去拜訪你父親，就發現你父親遇上了你母親。一個是劍心通透的四九劍宗清冷仙子，一個是無情谷跑出來無情深處自有情的浪子。你母親因為東方初動了凡心，便有了你。

不過那時四九劍宗認為你父親會使你母親的劍心不再純粹通透，便極力阻止。他們勒令你母親在門內禁地一心修劍，不問他事。”

何亦的眼角瞟見東方玖的手下意識抓緊，抬頭看著他，就知道了什么事。

“師父也會這般干涉玖兒嗎？”

何亦又捏了一下東方玖的臉頰：“自然是不會，道是強求不來的。”

他又繼續講：“天涯難隔有情人，你父親終究還是與蘇瀅在禁地相見，拜了夫妻，有了你。可惜這命運多舛，你母親一次意外中遭到了合歡宗的襲擊，遭一驚嚇就便臨產。

為師與你拼了命的在外阻擊敵人，你母親就在里面生了你。”

“師父說命運多舛，母親難道——”

何亦點點頭，表現得非常遺憾：“初次生產，你母親便陷入了難纏，兩相糾結下，她還是選擇了保下你。你父親受不了這種悲訊，就將你托付給了我。”

東方玖怔怔地看著雨，就算何亦這么講了，她還是很難想象當時的情景。

“玖兒繼承了你母親天生的通透劍心。”何亦也轉頭看窗外，顯得有些慚愧的樣子：“有天生通透劍心者，從執劍那一刻起便會一直保持赤子之姿，心智不再成長，只是一心習劍。所以玖兒才會這么糾結。”

東方玖看著何亦又摸了摸她的頭，滿眼盡是歉意。東方玖輕聲詢問：“師父是因為玖兒而錯了嗎？”

何亦的手頓了頓，還是收了回來：“是啊，師父錯了——赤子之心是助力，讓玖兒這么快就到了通幽境，也是搖搖欲墜的高樓，若是赤子不再，劍心動搖，恐怕就……”

“為師正是錯在以為能護住玖兒的赤子之心，讓玖兒就這么安心修劍，等到了為師這個境界，玖兒也就不再需要赤子之心了。”

“師父意思是？”

“嗯，為師向你道歉。玖兒，既然會糾結對潯兒到底是如何感情。你可想通人心？”

何亦收起了笑容，認真地詢問東方玖。

“這事你需要考慮清楚，若無赤子之心，此后你亦會被凡塵七情六欲所困，之后的劍道，就會比現在難走多了。”

若問何亦現在本心，可能依舊是希望東方玖保持純粹的赤子之心。

“玖兒……”東方玖想了很久，她一會看看劍，一會看看窗外。最后，東方玖還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玖兒不懼。”

何亦的笑容漸漸明亮，他疼愛地在東方玖額頭上留下一個吻：“師者父母也，為師既然撫養了你那么久，早已視若己出。既然玖兒這么想了，那就沒有不答應之理。”

隨著他的話語落下，架在墻上的湘妃應聲而斷。一聲劍鳴婉轉而起，原本應該是已經斷掉的湘妃劍卻又恢復到完好如初。不過它劍身褪去了原先湘妃竹特有的紫褐色，而是變成了冰藍色，晶瑩剔透的劍身宛若水晶制成，巧奪天工。

何亦一手招來湘妃劍，手掌在上面輕撫，一排排細小的文字就刻在了上面。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塵垢不沾，俗相不染

虛空寧宓，混然無物

無有相生，難易相成

份與物忘，同乎渾涅

天地無涯，萬物齊一

飛花落葉，虛懷若谷

千般煩憂，才下心頭

即展眉頭，靈臺清悠

心無掛礙，意無所執

解心釋神，莫然無魂

水流心不驚，云在意俱遲

一心不贅物，古今自逍遙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微風無起，波瀾不驚

幽篁獨坐，長嘯鳴琴

禪寂入定，毒龍遁形

我心無竅，天道酬勤

我義凜然，鬼魅皆驚

我情豪溢，天地歸心

我志揚邁，水起風生！

天高地闊，流水行云

清新治本，直道謀身

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玖兒，此后湘妃上此篇贈與你。若是心境起了波瀾，默念此篇就可平復。”

東方玖默默地接過劍，心念一動，卻是了然自己的感情。思君所思，幸君所幸，原來，這是喜歡嗎。

何亦想到了什么，又補充了一句：“潯兒天生神魂特殊，對你劍心有不少好處，日后依舊可以多多與潯兒相處。”

何亦腦中又浮現那個七夜的媚態，他笑了笑：“為師雖然不染情緣，猶是知曉，情場無正邪，玖兒亦可去爭一爭，以情砥礪劍道。”

占了我弟子一般的身軀，晚輩總得給您添個堵吧。

何亦也是個會記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