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脫和蠻子海牙被困在城門洞里,一更剛過,忽聽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脫脫久經沙場,經驗豐富,感覺來者絕非一般巡更查夜之人。這時,就聽門軍高喊:“元帥到!”只見一隊兵卒高挑燈籠,來到城門洞前,嘩的一聲閃立兩旁。脫脫聽了一愣:是不是徐達來了?他借著燈亮定睛觀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大弟子徐達徐國顯。脫脫心中暗想,這可真是冤家路窄,狹道相逢啊!看來這個小一奴一才是與老夫作對到底了。這時他聽見徐達向門軍查問,門軍回稟:“啟稟元帥,有兩個外鄉人在這城門洞內存身,等候明早開城。”徐達問:“門洞里是怎樣的兩個人?”門軍說:“一個老者約有七、八十歲,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人。”徐達聞聽,對門軍大發雷霆:“你們好不懂事!滁州城是西吳的地盤。難道你們不知西吳王以仁義待人?外鄉人來到滁州城,為何不讓他們住到店里?讓高齡老人受這風霜之苦,豈不敗壞西吳王的名聲!”門軍說:“元帥息怒,小人也曾讓他們住店,他們說找不到保人,店里不讓住。”“怎么,這么大的滁州城,他們竟無一人相識?”“他們說認倒是認識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在西吳王營中,他們不敢去找。”徐達聞聽哈哈大笑:“既然是西吳王部下的朋友,那就是我徐達的朋友。中軍!”“有!”“一會兒把二位客人送到我的府中。”“遵命!”徐達說完帶領隨從回府去了。那么,徐達沒有看見脫脫師徒二人?看見了,不但看見了,他還是專為脫脫而來的,他對門軍講的那些話也是說給脫脫聽的。
徐達走后,有一個副將帶著兩名隨從,牽著兩匹馬來接脫脫師徒二人。副將見了脫脫,一拱手:“老爺子,請吧。”脫脫假裝不知:“哪里去?”“您沒有聽見嗎?剛才我家元帥說了,門軍怠慢了您,他要請您過府歇息。”“謝過你家元帥,我們就在此等天明,城一開我們就走了。”“老爺子,您要不去,我們怎一交一差呢?快走吧,別讓我們作下人的為難了。”脫脫一看眼下無法脫身了,心一橫對蠻子海牙說:“走!”海牙湊到師父身旁說:“師父,去不得。”“休要多言。到了那里你不要說話。”說罷起身走出城門洞,認鐙扳鞍上了馬,副將前邊帶路,直奔徐達的元帥府。工夫不大,來到帥府,脫脫馬上留神觀看,哎呀!好一座元戎府第!只見:
巍巍元帥府,武豪第一家。朱門銅釘扣,門樓磚雕花。四角懸金鈴,當中堅銀叉。吻獸雙脊立,滾龍兩邊趴。肖墻分八字,玉階放光華。紅燈掛檐下,火炮灌鐵沙。石獅門前臥,衛軍把門壓。一桿帥字旗,迎風舞彩霞。
脫脫下得馬來,早有一名中軍前來迎接:“老先生,元帥請您到書房歇息。”脫脫也不吭聲,跟隨中軍往里走。工夫不大,來到了后院。一名老家人將脫脫師徒二人請進了一間坐北朝南的大書房。書房中兩盞紗燈照如白晝,迎面是硬木雕刻的漆金八仙桌,茶青色的緞子桌簾,上繡幾枝梅花,左右各一把太師安樂椅,上面鋪著軟墊。左山墻有書櫥,右山墻設條案,書櫥里擺的書有春秋左傳,孫子兵法,諸子百家;條案上放著鍍金香爐,內燃檀香,香煙綴繞,香味撲鼻。墻壁上掛著名人字畫。一會兒,家人送上香茶點心:“老先生,請用茶。”到了這時,脫脫可就不再裝作富翁了。他對站在門口的中軍說:“去,告訴你家元帥,就說老夫有話要對他講!”話音剛落,書房門吱扭一聲打開了,由打外邊走進一人,來到脫脫面前,雙膝跪倒,口稱:“恩師在上,弟子徐達大禮參拜。”脫脫雙眉一皺,把臉一沉:“徐達,我且問你,當初你拜在老夫的門下,我待你如何?你既不幫助我輔保元朝,你也不應當去保朱元璋,與我為仇作對。”“恩師息怒,門生不敢。”脫脫哼了一聲說:“兩國一交一兵,明打明斗,老夫若敗于你手,那是我本事不強,功夫不到,我死而無怨。你不該派一胡一大海入營,花言巧語欺蒙老夫,更不該在滁州城里,設巧計要笑為師,徐達,難道你就不怕落個罵名千載嗎?”
徐達這時站起身形,早有人搬來一把椅子,徐達落座,說道:“恩師暫息雷霆之怒,門生有下情回稟。我自從辭職回到家中,本想閉門思過,茍延性命。不期賤名為西吳王所聞,他迎風冒雪,三顧廣泰莊,以重任相托,金臺拜帥。不想我師帶兵南下來到滁州,弟子這才設計將恩師誘入城中,為的是當面與師父言明原委,報答您老人家授業之恩。”脫脫一聽此話火更大了,心說你把我這個堂堂元朝太師擠對到無路可走,受了許多窩囊氣,你這是報恩嗎?他越想越有氣,對徐達說:“老夫在你身上花盡心血,想不到你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只恨我脫脫當初沒把你看透!”徐達說:“師父,您老人家何出此言?弟子怎么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懇求恩師再次教誨。”脫脫冷冷地哼了一聲:“徐達,先說你這不忠:當年你保的是至正天子,現在你保的是西吳王朱元璋,這二主之臣何談忠字?”徐達說:“師父,此言差也。想當初我徐達投到您的門下,拜師學藝,也是想學得一技之長,報效國家,拯救黎民。我在朝中為官幾年,眼見朝廷昏庸無道,忠奸不分,贓官如林,涂炭百姓,面對此情,弟子既無力改變,也不愿助紂為虐,只好辭官出走。西吳起兵以來,上順天意,下得民心,所到之處,廣施仁政。朱賢王禮賢下士,知人善任。常言說良禽擇木而棲,忠臣擇主而仕。弟子棄暗投明,棄無道而保明君,何為不忠?”“這個……”脫脫半天沒有答上來。徐達又問:“弟子哪點不孝,還望恩師明示。”脫脫這會兒有詞了:“徐達,老夫教你十年的武藝這可不容易呀!古人有言:師生如父子。你我就有師生父子之情,如今你與老夫對敵,以下犯上,恩將仇報,這就是不孝!”徐達說:“師父,弟子并無傷你之意,弟子保朱賢王,并非與恩師敵對。如今天下官退民反,元朝社稷朝不保夕,弟子不能看著恩師與朝廷同歸于盡。我在拜帥之前,已向西吳王提出:第一、我不跟師父上陣對敵。假若我師愿意歸順西吳,封為一字并肩,和主公平起平坐;第二、師父愿意轉家為民,主公可贈黃金錦緞,良田一奴一仆,使恩師享盡晚年之樂;第三、師父愿回故里,徐達鞍前馬后,親自護送。師父,弟子如此安排,并非看您太師之位,而是念及師生之情。弟子怎為不孝?”脫脫一聽徐達說的條條是道,句句在理,更沒的說了。心里暗想:人各有志,勉強不得,他今投靠朱元璋,我也怪他不得。聽他今日之言,還算有點良心。“徐達,你既然不想加害于我,今晚你要我到此,為了何事?”徐達說:“弟子有句肺腑之言,在師父面前,不知當講不當講?”脫脫說:“只管直言講來。”徐達說:“師父,您老人家是先王駕前的老臣,通古達今,足智多謀,為元朝忠心耿耿,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可是,至正天子即位以來,漸漸遠君子,近小人,沉湎酒色,一寵一信奸佞,致使國政日衰,狼煙四起,忠臣受戮,黎民遭殃。師父,難道您還看不出來嗎?如今朝中小人得志,君子受欺,才大招嫉,功高罹禍,師父在朝中結冤于小人,至正天子聽信讒言,將您這白發之人發往此地,難以回朝。師父,您刀槍林中度日,萬馬營中為家,廢寢忘食,辛辛苦苦為朝廷奔波一生,可是朝廷對您如此絕情。您再看看如今的天下,苛捐雜稅逼得百姓揭竿而起,殺官奪府,抗了抗糧,英雄豪杰紛紛自立為王,您就是有托天之力,也難挽救元朝滅亡。弟子為了保持恩師的晚節,才特意將您請到滁州城。相勸恩師,懸崖勒馬,棄暗投明,望恩師再思再想。現在天到二更,請師父安歇吧。”徐達說罷,便告辭出來。
徐達走后,脫脫有心和蠻子海牙說幾句話,又一想海牙是一勇之夫,跟他說也無用,便催促海牙早點安歇。蠻子海牙累了一天,倒頭便睡。脫脫哪里睡得著,他翻來覆去地想,徐達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至正天子聽信撒敦這班小人的話,覺得老夫在朝礙眼,因此將我發往此地,名為征討朱元璋,實是把我趕出朝廷。他暗恨至正天子,萌生告老還鄉之念。可是想到先主托孤之日,那時老祖爺病體垂危,他讓至正天子跪在我面前,稱我為相父。如今眼看大廈將傾,我怎能告老還鄉,袖手旁觀?更不能歸順西吳,毀了自己一世英名。脫脫思緒萬端,不覺天色已亮。他喚醒了蠻子海牙,早有人準備好洗臉水、香茶點心。脫脫剛剛梳洗完畢,徐達過來問安,又談一些勸師父棄暗投明的話。脫脫聽不進去,對徐達說:“食君祿,忠君事,這是人臣本分。我只知君臣大義,生死利害在所不計。”徐達聽到這些話,知道脫脫不可能回心轉意,就問道:“師父,您既不肯退兵,又不愿歸田,莫非要在滁州與西吳決一死戰?”“正是此意。”徐達說:“既然恩師主意已定,弟子只好遵命了。弟子送師父出城。”說罷向外吩咐:“鞴馬,送客!”師徒三人出了府門,早有人牽來三匹馬。徐達接過韁繩,扶師父上了馬,自己和海牙也上了馬。轉眼之間,來到城門。守門軍士提起千斤閘,脫脫和海牙騎馬上了吊橋,徐達下馬躬身再拜,口稱:“恩師保重,恕弟子不能遠送。”
脫脫剛剛過了吊橋,就聽前面馬踏鑾鈴響,大道之上塵土飛揚,從對面跑來了兩匹快馬,馬上兩員大將,一個黑臉兒的,鑌鐵盔甲,掌中一對紫金錘;一個是靛臉朱眉,金盔金甲寶藍袍,掌中九耳八環刀。兩個人殺氣騰騰,擋住了脫脫的去路。脫脫一看,認識那員靛臉朱眉的大將,正是花刀太歲于金彪。
書中暗表:旁邊使錘的是徐達的外甥縛虎大將一江一忠,保著于金彪殺回來了。因為三天前在兩軍陣前于金彪的刀頭被削,戰馬帶傷闖入了脫脫的營盤,陶然、一江一忠也奉徐達密令趕上前來,左右相陪,三個人一起殺出了元營。雖然陶然、一江一忠幫了于金彪的忙,于金彪還是很反感,他知道陶然是徐達的好朋友,一江一忠是徐達的親外甥,因此出了敵營也沒理他們倆,自己撒馬直奔了家灣。一江一忠怎么喊他也不站住,兩個人只好隨后追趕。于金彪上丁家灣干什么去了呢?因為丁家灣有一位老鐵匠名叫丁志旺,是于金彪的盟叔,此人鐵工手藝最好,專門打造各種兵器。于金彪想:我的九耳八環刀被脫脫削去了刀頭,再也不能使用了,不如就此機會去找盟叔,叫他給我重新打造一口刀,我好二次上陣,去取脫脫的人頭。這個丁家灣離滁州才五十多里地,他從敵營闖出來,沒用一個時辰的工夫就到了。進莊來到丁志旺的家門,一叩門,丁老頭就出來了。爺兒倆見了面非常親熱。于金彪拉著馬往院子里走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的戰馬已經帶了傷。爺兒倆趕緊給馬把袖箭起下來,敷好藥,拉去飲飲喂喂。于金彪對盟叔說明了來意。老頭說:“好辦,三天后你就使刀吧。”爺兒倆正是說話之間,陶然、一江一忠也來叫門。老頭把門開開,問他們有什么事。陶然、一江一忠就把奉元帥之命來保護于金彪的事說了一遍。老頭挺高興,把他們帶到房中來見于金彪。于金彪一看就又火了:“你們是不是奉了徐達之命來追我,怕我臨陣脫逃對不對?告訴你們吧,于某從不失信,更不能畏罪潛逃。這次沒有回城一交一令,并非我的本意,乃是我的戰馬負傷,身不由己,這才闖連營出來的。你們倆回去告訴徐達,就說于某三天后取下脫脫的人頭,回城見他一交一令;如果三天于某不能取脫脫的人頭,某家就親身見他去請罪,一交一我自己的腦袋,你們倆回吧!”一江一忠一聽這話把嘴一撇:“嘿,于金彪,可惜你還是個文武雙舉人哪!說出這話來也不嫌害臊,我舅舅對你的一片好心都讓你給當驢肝肺了。你鼠肚雞腸,好壞不懂,香臭不分,你還算個人嗎?”于金彪一聽這話更火了:“姓一江一的,你說誰?”一江一忠說:“說別人對得起你嗎?你就是不懂好歹!”于金彪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宰了你!”一江一忠說:“你不宰我,我還想宰你哪,反正我也不想干了,整天價兩頭兒受氣,這還有好人活的路嗎?”說著話兩個人就要打架。陶然趕緊上前攔擋:“于將軍,你也莫怪一江一忠生氣,這事擱到誰身上誰也受不了。你們二位都先別著急,聽我說說這里邊的事,于將軍你一聽就沒氣兒了。本來元帥是很敬重于將軍你的……”于金彪說:“陶然,你不要替他辯解,他既然敬重我,為什么我去接他他反而那樣冷淡?”陶然說:“那都是誤會,是一陣風迷了眼沒能來得及與你回話,你還未知內情就生氣了。可是元帥并沒過意,他怕的是將帥不和,毀了西吳王的抗元大業,故而處處謙讓于你。可是你步步緊逼,屢犯軍律,擠得元帥無路可行了,才要殺你。其實,他殺你也是假的,把你綁出去之后,元帥就偷偷地告訴我,讓我當監斬官,暗含著保護你,只許放炮吶喊,不許真開刀。于將軍請想,你此番攪鬧了帥臺,元帥若不如此行事,必將造成兵不服令、將不服威,日后還如何去征討敵軍、建功立業呢?這還不算,此次你跟元帥打賭會會脫脫,你走之后,元帥又派一江一忠我們倆暗中保護。元帥說了:這次軍前作戰,要讓你于金彪掉根汗毛,就拿我們倆的腦袋是問。說老實的,于將軍你對元帥的行為,一江一忠早就生氣了,要依他早找你算賬了;只因元帥不干,他才沒敢動。這次一江一忠是不愿意來的,那是元帥硬壓著脖子,他不來不行啊!他都打算不干了,你再冤枉他他受得了嗎?;不但他受不了;就連我都覺著不公了。我們這不是兩頭為難嗎?今天我把內里的事情講明了,于將軍你要回去,咱們就一塊走;你要是不回去,我們倆也不回去了。回去也是死,還不如遠走高飛呢!咱們也犯不上傷和氣,于將軍你看著辦吧!”于金彪聽完陶然的這番話,哎呀了一聲,心想原來元帥徐達竟是如此寬厚之人。后悔得他二目發直,眼淚就掉下來,上前抱住了一江一忠:“一江一將軍哪,我于金彪見識淺短,錯怪了元帥,錯怪了二位將軍,于某情愿請罪。”一江一忠說:“行啦、你知道了就好。咱們還是商量商量什么時候回去吧。”這工夫丁志旺老頭過來說道:“對了,這才是正題哪,你們二位再等個兩三天,我把于金彪的刀打好了你們就走。”于金彪一聽也對:“就依老人家。”還是陶然心眼兒活,他說:“我們在這里耽擱的時間長了,主公、元帥一定著急,我想一江一忠陪著于將軍在這兒住兩三天,我先回去復命,你們看怎么樣?”于金彪說:“陶將軍的主意很好,就這么辦了。”陶然當天就走了。于金彪、一江一忠在丁家灣又住了三天,戰馬的傷也養好了,刀也打得了,兩個人這才告辭丁老漢,一起動身,繞道回營。兩個人并馬而行,已經看見滁州城的城樓了,這時候就見城門大開,吊橋放下,由城里走出兩匹戰馬來。于金彪走到切近一看,馬上端坐的正是脫脫老太師。他咬牙憤恨地罵道:“脫脫老兒!這回我看你還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