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

她一個人在教室，四周彌漫著一種特殊的味道，一種門窗久久不開，不透氣的味道。她喜歡這種悶悶的感覺。她經常最早到教室，就是為了聞一鼻子這樣的味道，這是林繡繡眾多癖好中很小的一個。

每個星期，都有一堂這個教授的課，講的是“西方藝術史”，不過她已經好久沒有認真聽課了。因為每當柴可上課的時候，林繡繡總是呆呆地看著他。他講課的樣子，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全世界的能量和信心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思想帶著五彩奇異的光芒從他的嘴里冒出蓮花，他經常只穿人字拖，花褲衩，和破爛的T恤，最整潔的就只有他的頭型了，每次都是整整齊齊的板寸，他喜歡在生活上省事，太刻意的裝扮只會招蜂引蝶。

很多關于世界的瘋狂想法，他只在這個課堂上講。

“人是需要被鼓勵的，是需要放置在群體的環境中的，就像魚是需要在水里一樣。而梵高，就是一條沒有水的魚，受到的認可很少很少，很難讓一個人堅持下去，要么，他有著一種瘋狂的自我欣賞，要么，他真的難以在著凄冷的世間存活！”

柴可無論講什么都會想起梵高。

“老師，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像梵高？”有個調皮的男生問他。

“嗯，怎么說呢，我，可能，沒有那樣的天賦。”

“楊老師，你，還不夠有天賦啊，你的作品不是已經獲了很多大獎了嗎？”

“誰知道呢，那些東西能存在多久呢？10年，20年？還是直到人類毀滅？”

“梵高的知名，是不是有一個具有傳播效應的利益鏈，被當成了一種ID？就是梵高被人反復當作一個概念反復炒作？”

“不，你們還小，不動梵高的孤獨。如果他是一個概念，或者一種典型，那他就是孤獨的典型。”

話題越來越針鋒相對，那個同學還想再反駁幾句的時候，柴可突然食指指了一下天空，然后深深地低下頭，并且長嘆一聲：“好了，同學們可以慢慢感受，這種孤獨感，會在以后的時代，越來越……濃稠。”

從那以后，繡繡就迷戀上了柴可的課堂。上大學之前，不，確切地說，上柴可的課之前，她還不知道，上課會那么有意思。當然了，那是10年以前的事，現在她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那一天，她知道柴可會早到，于是她早早地去等在教室，天色將明未明，她洗干凈臉，涂上了一層薄薄的保濕霜，那個時候她還不怎么會打扮自己。她從未這么早起床過，天色將明未明，清晨的一切都帶著清爽的氣息，她端坐在座位上，攤開一本書，在心里默數著時間，少女初開的情竇，在失望中掙扎，又在期待中重新活過來。門，終于開了。

“你來這么早。繡繡？”他今天多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放下東西以后，開始逐一開啟講臺設備。

可能是他第一次不帶姓地叫她的名字。繡繡有點竊喜。

一個人暗戀另一個人的時候，只要存在于同一個空間里面，就足夠引起狂喜。

他在講臺上愣了幾秒鐘，就下了講臺，用一帶著微微遲疑的奇怪步調，走向繡繡。

“繡繡，最近在看什么書？”

“嗯，嗯……”繡繡還沒有來得及反應，柴可就把她的“書”理所當然地搶過去，慌亂之中，從書頁里掉出一張薄薄的紙。上面是娟秀的字跡，從字形和字韻上看來，盛滿了滿滿的迷戀之情。

“老師，老師別看了。”繡繡的臉羞得通紅。她著急忙慌地上去就搶，躍過那張書桌，卻不小心沖到了柴可的懷里。“老師”，她只顧著搶東西，卻忘記了身體的接觸。她把東西一把奪過來，輕薄的紙頁從中間被撕開兩半，柴可順勢跌坐在地上，屁股重重的響了一下。

“老師，老師對不起。”繡繡興許是下意識地去扶他，卻被他拉住了手，電流瞬間在兩人之間接通。

柴可雙眼含情脈脈地背誦著才看了一眼的情書：“親愛的柴老師，喜歡你很久了，我的心，沒有一刻不在為你跳動，我的靈魂沒有一刻不是為你震顫，是否我可以做一滴水，融進你海洋般的孤獨世界……”

繡繡羞得徹底，她只能通過行動來表達抗議，她緊緊地捂住柴可的嘴，但同時自己的唇也跟他靠得很近。柴可掰下她的手，馬上就要親下去時，突然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

把他們倆都嚇壞了，柴可跑出去看，卻空無一人，但是那走廊盡頭又好像充滿了人。繡繡想待在這里怪不合適的，不如逃了這堂課吧。她默默地收拾東西走了。有點難過，心情很復雜又很激動，那個時候的她解讀不出來男人發出的訊號。

“別走！”柴可又拉住她。在她耳邊悄悄地說：“放學在校門口的咖啡廳等我。”繡繡喜不自勝，老師放開了手，她發現他的臉也紅了。“走吧現在”，他也羞澀地低下頭，像個大男孩。目睹著繡繡的裙擺在空中飄揚，“沒想到的，最終還是逃不過女人。”柴可想。

柴可并不想愛上任何女人。因為有一個魔咒限制了他。不過這個秘密他暫時還不想跟林繡繡坦白。

校園門口的咖啡廳實在太貴了，繡繡覺得自己消費不起，不過她還是給柴可點了最貴的手沖咖啡，給自己點了最便宜的一杯檸檬水。柴可下完那節課就沖到咖啡廳，他一眼就看出來桌子上的東西，繡繡咬著吸管喝著檸檬水。他叫了一聲服務員，“先生你好”，“這個這個”都要，他點了一大堆東西，卡布奇諾，松餅，快樂水，什么都有。快樂水是他們那個時候流行的一種能量飲料，里面有大量的神經平靜物質。是在他們那個世紀的合法飲料。可以讓人平靜一點，又不至于睡著。這些東西很貴，繡繡都消費不起。

“我在校園網上看到過你發的詩歌。繡繡，以后你寫詩，我幫你發表，我要讓你成為這個時代最好的女詩人。”

“老師，哦不，教授，你什么時候看的。”

“就在剛才啊，我突然對你很有興趣，就去搜索了一些你的信息。全看到了。”

在公元2490年，所有的信息都公開透明。隱藏信息是非法行為，而柴可搜索解讀信息的能力要比一般人快很多。

“啊？”林繡繡傻乎乎的，這下更竊喜了。沒想到這么優秀的老師，竟然會看到人微言輕的自己在校園網上刊登的東西。但也有可能是，隨便看的。但人都是有感覺的動物，她能感覺到他們之間，從那一刻開始，什么東西變了。那時候年紀輕，什么事都喜歡和別人說說，分享一下喜悅快樂和憂愁，尤其是宿舍里的人。

宿舍里有個女孩是八卦高手。她竟然查到了柴可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林繡繡，別想了啊！”

繡繡正在幻想呢，她來這么一句。

“啊？什么？”

“他去年剛剛結婚。以前有女生給過他情書，他當著她的面撕碎了。”

“啊？我……我又不打算干嘛。”林繡繡不知道他結婚的事。信息已經發過去了。“你結婚了？”她問柴可。

“沒有，一個假消息，一個女人抓著我不放，到處散步我已經和她結婚的假消息。”

是的，公元2490年，假消息和真消息充斥著網絡世界，人類網絡運算已經接近量子級別，但未達到量子級別。

“就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宿舍女孩不知道繡繡在跟柴可發信息，還是不依不饒。

“我不想在這里住了”繡繡跟柴可說。

“好的。”柴可只回復這兩個字。

“都市／車與人的河／欲望／膨脹／占有／遺棄／迅速地寂寞和空虛／失去／失去幸福的權利／失去和神靈自然的默契／嘆息／欲望是惡魔戴著快樂的面具／”

老師又在大聲地念繡繡的新作。不過這一次不是在教室。是在車里。他的全自動海陸空三位一體的交通工具。公元2490年，人類發現了空氣中的氮氣可以跟外太空的另一種氣體起反應，這種氣體叫高氣，起反應以后可以迅速磁化周圍的氣體，產生磁懸浮現象，因此公元2490年，有錢人可以有空中交通工具，更有錢的人可以有海陸空三位一體的交通工具，是的，貧富差距仍然很嚴重。每一次繡繡坐這個車都要偷偷摸摸地，穿過隔壁的大學，幾乎要走2公里的路，才能鉆進他的車里。

老師在念她的詩。她在氣喘吁吁用帽子不停地扇風。然后摘下墨鏡，放進電子皮包（那是她不久之前得到的新禮物）里面。

“我說，你每次停這么遠，有什么意義？我還不如直接自己去，天氣這么熱。”他坐在駕駛座。隨手調了一下空調。原來車里輕微的呼呼風聲，此刻變成了靜止。然后他看也不看，又伸手抽了一張香香的紙給繡繡。

“什么意思？天氣那么熱，你還把空調關了？”

“落汗的時候不能吹涼風，你不知道嗎？會感冒的。”

“我寧愿感冒，也不愿熱死。”

“好了好了，別淘氣了，聽話啊。”

“嗯嗯。”他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你的詩最大的特點是什么嗎？”

“不知道。”

“就是有一點靈魂，但是你要想辦法修飾你的文筆。讓你的每一詞都用得比例恰當，像維納斯那么完美。”

繡繡突然覺得有點搞笑。第一次他幫她發表的詩，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她的，被他改得面目全非，而且，據他說，當時，他念她的詩，完全沒有嘲笑的意思。只是每一次見到她，心情就莫名激動。仿佛前世已是認識。

“我的詩幼稚我知道，但是你能不能給我留幾個詞兒，每次人家都是看在你配的插圖的面子上才發表的。”繡繡搖下車窗。被他立馬阻止。“不能開……”

“哼，偷偷摸摸要到什么時候。”

“不是，我要啟動高氣模式了。”

他啟動油門，迫不及待地奔向他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