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那一次見面，就感覺易盈不是一般的成熟，她雖然年輕，但好像很有自己的步調。因為在看到她的獎狀很多，但都已經紙張泛白，時間最晚的是小學六年級，且墻上還有很多空位，卻沒有再貼上新的獎狀，這其中的問題之處，就得知易盈不再上學。至于不上學的原因，不外乎兩種，一個是家窮，另一個是重男輕女。這兩個原因，在這窮鄉僻壤之處并不稀奇，就像好多初中同學哪怕成績再好，也被迫出門打工，也有的讀完高一之后就被迫離開學校，這些并不少見。看到易滿的家中并沒有一雙屬于易盈的像樣的鞋，一套屬于她的像樣的衣服，這其中不難猜出他的家庭狀況。

后來問過易滿，易滿點頭，他是深感無奈，也想過很多的辦法，說自己也有過不讀書，而后成全易盈的念頭，但是沒辦法去實現，或者說他自己也沒找到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他沒辦法說服父母，也沒有膽子敢在未成年的時候出去。易滿在內心的不甘和愧疚的雙重沖突之下，沒什么心思好好學習，所以成績就沒什么起色，成績的起起伏伏。讓他備受煎熬，從而讓自暴自棄，直到再沒什么心思學習，就想著在高中畢業之后，或者十八歲之后，就出去打工，或者當兵，養活自己的妹妹。

易滿本來是文科班的學生。易滿上高一的時候，易盈讀初一。原本六年級的時候，他家里人便有不讓易盈上學的念頭，只是迫于外界的壓力，易盈才讀完小學，那時的易盈已經可以替家庭分擔一些勞務，農活需要勞動力。易滿被父母的這個決定牽扯住自己的心神，所以高一的月考不怎么好，成績一降再降。他班主任在學校里找不到緣由，于是就家庭訪查，給易滿父母做心理輔導，又給他們許下重利，易盈才得以進入初一，直到那時易滿的成績才稍見起色。

易滿的父母最終是出爾反爾，讓易盈回去給他們干活。山高皇帝遠，他們從不怕什么“兩基檢查”，如果不是超生罰款太貴，估計易滿會多出幾個弟弟妹妹。于是易盈退學了，被她的爸媽強行留在深山里，逼著回家幫忙種地，等著到十八歲左右，就被父母盤算著，如果嫁掉能夠賺取多少聘禮。如果易滿沒死，或許她就在明年還是后年就做了誰的媳婦，終其一生，她再也走不出這百里之地。至于更深的緣由，簡單粗暴的兩個字——利益，女孩子都這么多書就夠了，沒必要再讀更多，讀多了倒貼更多本錢，本來養女孩子就是一件虧本買賣，為什么要虧更多呢？

當易盈的那些同學們都在教室里面高高興興地或睡覺，或看書，或聽課的時候，她的腳印已經跟著那頭老牛走遍了家鄉的每一座山；當她的那些同學們正在考慮著到底中午要不要染個頭發的時候，她村子竹林里的石井洗過她黑長而干糙的頭發，倒映著她拿著洗衣粉往頭上弄的樣子。那只整天跟著老牛一塊逛著山野的黑狗舔過她稚嫩而又滄桑的臉；那場秋雨曾無情的淋在她粘著泥土的衣服上；那只冷血的蚊子曾在她消瘦的身子上留下一個紅斑；那塊石頭在她的腳上留下一道醒目的傷疤；那些鋒利的葉子曾割破她嬌弱身軀；那根棍子曾無情而狠厲地打在她身上……該是莘莘學子的她距離他們那么遙遠，遙遠到她只能在山上遠遠看著那些個放學回家的學生們的背影，聽著他們模糊的歌聲。

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易滿每次買衣服的時候，總是要買上那么一兩件女孩子的衣服，身邊總是隨身攜帶這一兩件女孩子用的東西，本以為他是為了哪個女生買的衣服，原來不是。他這不是去追一個人，而是去守護一個人，或許他所說的喜歡一個人，也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

……

月考的時候，我卷子寫得很認真，很著迷，這是我給梁學莎的承諾，也是給何文潔的承諾……雖然她們都拋棄了我。我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無意間抬起頭，看到窗子旁邊露出了易滿的臉，我難以置信，揉了揉眼睛，低聲呢喃道：“易滿。”

窗外的人回答道：“我不是我哥。”

正坐在講臺上低頭玩手機的老師抬頭朝我瞄了一眼，發現窗外有人，也懶得走出去，只是叮囑著讓各位同學保持考場安靜。隔著玻璃，聽到了她的說話聲，她不是易滿。她的頭發不像一年前那樣留得長長的，而是剪得很短，看樣子很像一個男孩子，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以為易滿沒死。盡管是最后一次模擬考，我還是站了起來，想要提前交卷。管它分數多少，能當飯吃嗎？

易盈用手勢阻止了我，輕聲說道：“好好寫卷子！”

我猶豫再三，嘆息坐了下來。這時候巡考老師來了，見到窗子邊的易盈，拍著她的肩膀，問：“哪個班的，交了卷子就別在走廊上晃來晃去，快下去。”

易盈急忙跑下樓道，離開我的視野。我迅速做題，認真檢查，但最后還是沒能做到提前交卷。因為那時候的理綜，對我來說，還是太復雜，同時，見到她，我心思復雜。交卷子后，她坐在學校的銀杏樹下，正不停跳著摘銀杏葉。我走在人群里，很容易就認出了她，一是她是一個剪著寸頭的女生，二是她是全校唯一一個手里拿著蛇皮口袋的人。

我走到易盈面前，問她怎么不打一個電話過來。她說問了學校保安大叔，知道在考試，所以沒打電話，只是漫無目的游蕩在哥哥的學校，覺得挺好。

我問她問：“吃飯了沒？”

易盈回答道：“中午的時候吃過了一些，現在還不餓。”

“那也是四五個小時之前了，現在正在長身體，我們先去吃飯吧，去……走吧。”為避免她觸景生情，我遏止住了要說的話，從她手里拿過蛇皮口袋。

易盈微笑點頭，跟著我，隨著人流，走出學校。食堂的飯太難吃。一路上我們什么話也沒說，我什么問題也不問，但我不覺得有一絲的尷尬，或許她也不覺得尷尬，因為她也沒想過要沒話找話，沒有什么欲言又止的神情流露出來。

到了以前經常吃飯的小餐館，我點了以前常吃的小菜，坐在她面前，說：“來搬回書？”

“嗯。”易盈打量著餐館，看起來有點兒拘謹，又問道：“我哥他也經常在這兒吃飯嗎？”

我內心感嘆她的聰明，點頭稱是，說道：“重新回到學校，那些知識點學起來容易嗎，有沒有覺得難？”

易盈說道：“蠻簡單的，沒這兩年的經理之前，總是害怕自己成績變得不好，以前他們總是說我如果成績考不好，就不讓我讀書了，所以就拼命的學，就覺得很難，現在感覺并不難。”

我點頭說：“那就好。”

她一臉的陽光，從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何文潔的影子，做什么讓人看起來慢吞吞的，仿佛已經丟掉了現在這個年紀該有的焦躁。菜很快就端了上來，她端著飯碗，舉著筷子，看著一盤子的肉，發呆了好久才動筷。

“吃吧，不會有人再罵你了。”我夾起一塊肉到她碗里，真誠微笑的看著她。

她把頭扭開，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努力地不讓自己的淚水流出來，但沒有任何效果，最后趴在桌子上低聲嗚嗚嗚地哭著。我無從安慰她，也沒有理由阻止她哭泣，就那樣靜靜的看著她哭著，她哭的樣子和易滿好像。恍惚間，覺得坐在我面前的是易滿，他正在為自己的無力、無奈而哭泣。

見她哭聲漸漸降低后，我問道：“你爸媽同意讓你上學了？”

易盈正用紙擦著鼻涕，因為用力過猛，從而鼻子被推歪，眼角被扯長。易盈端起飯碗，邊吃邊說道：“嗯。”

“初一？”

“嗯，他們每個月給我爸三百塊錢，然后還供我上學，并且每個月都給我生活費。”

“吳霞的家人？”

“哥救的那個人叫吳霞嘛？”

“對。”

“她長什么樣子？”

“待會回學校可能見到，到時候我指給你看。”

很快吃完午飯，我們回到學校。跟著宿管大媽軟磨硬泡好久，他就是不同意讓易盈進入宿舍。最后直逼得我說她是易滿的妹妹，然后宿管大媽對著易盈大量幾眼，才同意讓我帶易盈進宿舍。

進到宿舍樓里，幾個同學正從公共水房洗完澡，走在走廊上，看到易盈，迅速轉身跑回水房，顯得很驚訝。我對著躲在水房里，露出半個頭、一臉嬉笑的那個同班同學，搖著頭說她是易滿的妹妹，來拿走易滿的書。那個同學對著我翻了一個白眼，但好像是見到了我身后易盈的臉，被嚇得瞪大眼睛，瞳孔微縮，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急忙把頭縮回去，不再說話。

進到屋里，易盈見到空床上那堆滿床鋪的書，嘴唇微張，片刻后，她顯得很興奮，但也流露出了些許擔憂，仿佛是擔心自己不能一下子把這堆書搬完。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這些我們見一眼就想吐的書她居然把它們當成寶。

看到易盈這個模樣，我笑著說道：“你哥的書沒那么多，只有一半，你先坐一旁，我分一下。”

她找個空床隨便的坐著，然后隨手從身邊的原理那床書的書堆拿起一本書，隨意翻看。

易盈問道：“衛執哥，我哥在學校朋友多嗎？”

“想聽真話嗎？”我沒有直接回答她。

她不再問我，專心致志的翻著看不懂的書籍。我把易滿的書一本本的裝進口袋里，先裝易滿的漫畫書，再語數外，再然后裝下理綜，那些計算機、音樂、文綜等等，口袋裝滿了，都沒能輪到它們。期間，易盈又問了我許多問題，也訴說了這是她第一次進城。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縣城，她說她問了好多人才找到的學校，她感嘆在我們眼中很小的小縣城很大，感嘆四周都是圍墻的學校竟然那么大。說這些的時候她神飛色舞，一臉的驚奇，歡樂。她說她沒想到過會有這么高的樓，會有這么寬的公路，會有這么大的“小賣部”，她把超市當成了小賣部……總的來說，她就是鄉巴佬進城了，和我一樣。

自己第一次進城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候自己的眼里只有紅燈高樓，連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都是那么的稀奇……心里除了羨慕還有向往，對這個小縣城的向往，期待著自己能夠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能夠住進那些高樓大廈里，使得在車上想的要好好學習，刻苦勤奮，一定要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等等的決心志向，全部都在下車的那一瞬間灰飛煙滅，心里想的是如何才能夠掙到足夠的錢。然而，命運的套路太深，現在的我只想逃離這個漩渦。

“這是什么？”易盈突然說道，她從何文潔的《高考模擬》拿出一張紙，念道：“病危通知，何文潔。”我一聽，拍了拍手，走到易盈身邊，拿起她手中的紙，仔細端詳，看完之后，難受得快要窒息……這張紙，改變了我的命運。下午快到兩點的時候，我和易盈再校門口打車去往車站，易滿的書沒能裝完，堪堪裝了一半。還好，一麻袋的錢，不僅僅換來一麻袋的書，至少的兩麻袋。

在校門口，無意之中碰見班主任，恰好其他任課老師也在一旁，更巧的是，易盈也見到了他們。其他老師都裝作看不見長得很像易滿的易盈，唯獨已經上了歲數的班主任，但他幾次欲語還休后，還是嘆著氣，搖頭離開。在快要考試的時候，很多學生都站在走廊上朝著這里看，他們很好奇到底是哪個同學居然在現在放棄高考，收拾書包滾蛋。弄得我們倆像是玩雜耍的被關注著，極度不自然，于是抱著書袋，躲在墻角下，離學校門口遠遠的。

很快，邊等來了一輛出租車，關上出租車車門，出租車師傅正在啟動的時候，校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我拍著正在看著窗外風景的易盈的肩膀，指著那個人影，說道：“她就是吳霞。”

易盈看著一個人走在路上，不覺間四目相對，但匆匆而過，又或者說車內的人看到了車外的人，而車外的人只是憑著感覺朝著車子看一眼。到了車站，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問易盈：“回到學校的時候，記得給我報個平安。”

易盈點頭。看著載著她的汽車漸漸遠去，心里很是平靜，剩下的書，她本想明天就來拿走，可是我沒時間，答應她下周再回來拿，然后我給她一些留在何文潔手機里的易滿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