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爾·羅塞受法國大使之邀,與大使一起查閱讓馬克·德·H的檔案材料。
大使的辦公室里,窗簾低垂,以遮擋昏黃的光線。燈點亮了。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夏爾·羅塞給大使讀著讓馬克·德·H寫的關于拉合爾所發生事件的自述。
“我在拉合爾擔任副領事一職,”夏爾·羅塞讀道,“前后一年半。四年前,我遞交了來印度就職的申請,當任命書下發給我時,我毫無保留地接受了。我承認在拉合爾做出了被人指證的那些事實。我不懷疑任何證人的誠信,指派給我的那個印度仆人除外。我愿就這些事實承擔全部責任?!?
“關于我的將來,我聽從我的上級主管的安排。如果他們認為必須解除我的職務,或者可以繼續在領事機構留任,我一概服從。我隨時準備去被指派的任何地方。我沒有申請留在拉合爾,或者離開那里。我無法解釋自己在拉合爾所做的事情,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拒絕做出申請。我認為,沒有任何外部機構或我們使館部門的機構,會對我的說法真正感興趣。但愿這一拒絕不要被看成是對任何人的懷疑或輕蔑。我僅限于說明,我實在無法以可以理解的方式匯報在拉合爾所發生的事情?!?
“需要補充的是,我在拉合爾的行為,并非如某些人認為的那樣,是在醉酒的情況下發生的。”
“我以為他自己會提出解職,”大使說,“可他沒那么做。”
“您下次什么時候見他?”
“還不知道?!?
大使友善地看著夏爾·羅塞。
“我沒有權利這么做,但我可以擔待下來,我想請你幫我理理思路,這件事太棘手了?!?
讓馬克·德·H的檔案上面,是這樣寫的:獨生子。父親是個小銀行家。父親去世后,母親嫁給了布雷斯特的一個唱片商,兩年后也去世了。讓馬克·德·H繼承了訥伊的私宅,假期他便回到那里小住。十三至十四歲時,在塞納瓦茲省蒙福爾市的一所中學做過一年寄宿生,寄宿的原因是體質較弱,宜多在室外活動。在去蒙福爾之前,學業中等。自蒙福爾中學后,成績優異。因品行不良被校方開除,具體情況沒有記錄。之后回到巴黎,進入另一所中學。一直到學業結束,乃至后來——根據他本人志愿——進入中央政府部門工作的最初幾年,沒有任何意外。隨后,讓馬克·德·H三次提交了停職申請,離開巴黎將近四年。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對他的評語很一般。好像讓馬克·德·H期待著來印度,就是為了暴露自己的本性。有一件事情非同尋常:似乎缺乏與女性交往的經歷。
大使曾給他現在惟一的親人寫過信,那是他的姨母,住在巴黎的馬勒澤布街區。她隨即回了一封很長的信。信中這樣寫道:“在這孩子身上,總是隱含著什么東西,與我們的期待不符,而我們還自以為了解他。誰會想得到呢?”
“沒有提到瘋狂嗎?”
“沒有,只是神經官能性抑郁癥。盡管發作的時候人們習慣說:他神經錯亂了?!?
很晚才有了些舉報。
“人們起初以為,”大使說道,“這個人只是愛開玩笑,愛擺弄手槍,可后來他開始在深更半夜喊叫……后來,這不說不行,有人在夏利瑪的花園發現了死尸?!?
關于他的童年,他的姨母說些什么呢?幾乎沒說什么:說他更喜歡寄宿生活,而不是家庭的溫馨,說正是到了蒙福爾以后,他才變了,變得……據她說來謹慎持重甚至有些難以對付,但還是無法想象會變成在拉合爾那樣的人。總之,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沒有女人這一點,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我非常遺憾,”夏爾·羅塞讀著那封來信,“無法給您提供實據,可以證明我的外甥曾經結識過某個女人。他總是愿意獨處,盡管我們做了努力,但他還是一直獨處著。很快,他就讓我們,讓他的母親和我,跟他拉開了距離,并且當然聽不到他的任何心里話。大使先生,請允許我以他母親的名義并以我個人的名義,懇請您對他寬容為懷。我的外甥在拉合爾失去理智的行為,難道不證明著他的某種隱秘的精神狀態?某種不被我們把握卻并不因此就完全失當的東西?在接受懲處之前,這一行為難道不該或許從原則上得到悉心關注?為何要追溯到他的童年來解釋他在拉合爾的行為呢?難道不該在拉合爾也尋找一下原因所在嗎?”
“我還是更愿意采用慣常的思維方法,在童年中尋找原因,”大使說。
大使從那些材料中抽出了信。
“這封信的內容最好不要讓拉合爾那邊知道,”他說,“那會雪上加霜。這樣做雖然不符合規定,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你怎么想的?”
猶豫片刻之后,夏爾·羅塞問大使為什么大家對讓馬克·德·H都這樣寬容。眼下這個案子難道不適于從嚴懲處引以為戒嗎?
“不這么嚴重的案子往往更適于從嚴懲處,”大使說,“這件案子沒有反方,不是嗎?這是一個……情況說明……很明顯,另外,說起拉合爾……拉合爾,那又意味著什么?”
他有時會見見他嗎?大使問道。不,這里沒有人見他,除了歐洲俱樂部的經理,那個酒鬼。在拉合爾,從不見他有過什么朋友。
“他對歐洲俱樂部的經理說些知心話,”夏爾·羅塞說,“他也不一定不知道,幾乎什么都給傳出去了。”
“他說起拉合爾嗎?”
“沒有。好像主要說他的童年,正像您希望的那樣……”
“可是,根據你的看法,他為什么這么做呢?”
夏爾·羅塞沒有看法。
“他的工作很出色,”大使說,“現在好像恢復了平靜。怎么辦呢?”
兩個人在那里琢磨怎么樣安排讓馬克·德·H,派往哪里,什么樣的天氣,哪一片天空下,以便他能得到自我平衡。
“問他去哪里的時候,好像他說出了孟買。不過,孟買那邊不愿意。剩下加爾各答,我可以留下他……但是,加爾各答,從長遠看,是最艱巨的?!?
“我并不覺得他……會跟我們一樣,認為這里……難以忍受,”夏爾·羅塞說,“加爾各答,是個矛盾的存在,但是他好像很適應?!?
一陣暴雨降臨。為時很短。大使走過去拉起窗簾。暴雨驟然停止,太陽在一小片晴空中顯露出來,幾分鐘之后就消失了,留下的空當,陷在厚厚的云層里,很快又被填補上。一陣大風悄無聲息吹來,刮走了花園里的陰影。
兩人又談起邀請副領事參加次日招待會的事。斯特雷特夫人是不是在讀了那封住在馬勒澤布的姨母寫來的信后,才出面邀請他的?在最后一刻,為什么?之前她猶豫過嗎?
“最后一刻,她寫了個條,”大使說,“這樣做,恐怕是為了把他與別人區分開,為了讓他……一定來參加吧。要知道,我的夫人和我,我們盡量在外交禮節方面同排斥他人的現象做斗爭,無論這些現象看上去多么有理有據。”
大使對夏爾·羅塞凝視片刻。
“你還不習慣?!?
夏爾·羅塞笑了笑。
“比我預料的還要糟?!?
應當到島上去轉轉,斯特雷特先生建議道,要想在加爾各答堅持住,就應當養成到島上走走的習慣。他自己也要離開加爾各答,去尼泊爾打獵。他的夫人去島上,他的女兒們也要去,下星期功課一結束就去。哪怕只是為了在那個美妙的威爾士親王大酒店住兩天,也應該去那里。另外,加爾各答到三角洲的線路也不錯,應該乘車穿過三角洲那一望無垠的稻田,那是北印度的糧倉,看看印度的農業古風,看看更古老的印度,看看我們所在的這個國度,不要整天待在加爾各答。為什么夏爾·羅塞不能一到這個周末就走?這可是季風期的第一個周末。從后天星期六起,加爾各答的英國和法國白人,就會傾城出動。
大使停住話頭,示意夏爾·羅塞看看窗外。
副領事正穿過花園。他朝空寂的網球場繞過去,看了看網球場,走回來,又走過去,從一扇敞開的窗前走過,卻似乎并沒有注意到窗子的存在。
另一些人走出來,穿過花園。已是中午時分。沒有人跟他搭話。
“他等我召見等了五個星期了,”大使說,“我打算近日見他?!?
可是,他是在等待這次召見嗎?也許正相反,他希望這次召見推遲下去,無限推遲?沒有人知道。
大使臉上掛著稍顯勉強的微笑說:
“我們這里現在來了一位年輕可愛的英國朋友,看到拉合爾副領事他無法忍受……確切地說,倒不是害怕,而是不自在……大家避之不及,的確,我承認……我也有點兒這樣?!?
夏爾·羅塞向大使告辭。他也穿過使館的花園。沒有樹陰的尼泊爾棕櫚樹一動不動聳立在路旁。
夏爾·羅塞剛剛走上那條濱河大道,就看見了副領事。只見他停在那些麻風病人的前面,如剛才停在網球場前那樣,在看著什么。
夏爾·羅塞猶豫著,溫度這么高,可是他還是返身回去了。他重新穿過花園,從另一個門出去,返回他的寓所,他的住處和副領事的一樣,都坐落在濱河大道,但是他的住所離辦公室更遠些,它們實際是一對姊妹建筑,就是那種帶游廊的二層小樓,外墻用鱗片狀黃色石膏涂飾,周邊種著歐洲夾竹桃。
“可以跟他說說話,當然,如果你覺得有氣力的話?!贝笫惯@么對他說過。
夏爾·羅塞在淋浴,這是今天的第二次。加爾各答的地下水永遠是那么涼爽。
他的餐具擺好了。夏爾·羅塞打開餐巾,吃起印度咖喱飯,咖喱的味道太重,這里總是這樣重,夏爾·羅塞就像是認命一般吃了下去。
然后,一離開餐桌,夏爾·羅塞就到百葉窗緊閉的臥室里去睡了。
現在是下午一點鐘。
夏爾·羅塞沉沉睡去,他要從加爾各答的大白天贏得幾個小時。五個星期以來,他都是這樣睡著。
在如此酷熱當頭的午休時間,有人要是從濱河大道上走過,就會看見副領事在他的臥室里來回踱步,幾乎赤著身子,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
到了下午三點鐘。
一個印度仆人來叫醒夏爾·羅塞。從微開的門縫處,探出一個顯露著狡黠和持重的腦袋來。先生該醒來了。睜開眼睛,忘記了,就像每天下午一樣,忘記了是在加爾各答。這房間光線很暗。先生要茶嗎?我們夢見了一個粉紅色的女人,穿著粉紅色毛線便裝看書的女人,她在遙遠的英吉利海峽凜冽的海風中讀著普魯斯特。先生要茶嗎?先生是不是病了?夢中,在穿著粉紅色毛線便裝的粉紅色女人身邊,我們感受到對不在這海岸地區的其他事情的某些煩惱: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穿著白色運動短褲的女人,每天早上,不緊不慢地穿過夏日的季風中空寂的網球場。
要茶。打開了百葉窗。
來了。百葉窗嘎吱作響,因為他們永遠都不知道該怎么用。目光在何處?
房間里流光反射,讓人眼花。隨著光線而來的是惡心。每天都想給大使打電話:大使先生,我申請調動,我不能,我不能適應加爾各答。
在哪里等待愛情前來救助?
打開了電扇,又去廚房備茶。人走過去了,氣味留了下來,棉布和灰塵的氣味。未來的三年中,我們將一起被關閉在使館的寓所里。
夏爾·羅塞又睡著了。
端茶進來,叫醒了他,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把白襯衫和晚禮服準備一下,明天要穿,明天法國使館有招待會。明白。
拉合爾副領事的那個印度仆人,夏爾·羅塞想起來了,為了避免去做對主人不利的證詞,逃跑了。后來被抓回來,但他說了謊。
夏爾·羅塞起床下地,沖了澡,來到陽臺上,看見一輛黑色藍旗亞正從使館大院駛出,上了濱河大道,安娜—瑪麗·斯特雷特和一個英國人在車里,他遇到過那人幾次,在網球場。
黑色藍旗亞加速,疾駛而去。如此看來,有關她的傳聞,莫非是真的?
夏爾·羅塞需要弄清楚嗎?大概,是的。
他去配膳室,喝了杯冰鎮白蘭地,這會兒,仆人按他的吩咐正熨著他的白襯衣。
夏爾·羅塞又一次在難耐酷暑中穿過使館花園。他在想明天招待會會遇到哪些人。邀請那些上司們的夫人。邀請安娜—瑪麗·斯特雷特跳舞。此刻,酷暑之中,她正飛駛在通往尚德訥戈爾的路上。
副領事出現在他的前面,比較遠的地方。他看見副領事離開夾竹桃樹下的小徑,朝網球場那里走了幾步。在花園的這一側,此時只有夏爾·羅塞和讓馬克·德·H兩個人。
讓馬克·德·H不知道夏爾·羅塞在看著他。他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夏爾·羅塞也停住腳步。他試圖看一下副領事的面部表情,可他并沒有轉過身來。網球場的護網上,??恐惠v女式自行車。
夏爾·羅塞從那個地方已經看到過那輛自行車。剛剛他還提醒自己注意。
副領事此時離開小徑,走近那輛自行車。
他在做著什么。從眼下的距離看,很難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他好像在盯著那輛自行車,觸摸著,他探下身去,良久過后才直起腰來,依舊盯著看。
他返回到那條小徑上,有些搖晃地走了,步子卻平穩如常。他朝領事處的辦公室走去。很快就不見了。
夏爾·羅塞這才挪動腳步,走上小徑。
停靠在護網上的自行車覆蓋著小徑上灰色的纖塵。
自行車被遺棄,閑置,令人驚恐不安。
夏爾·羅塞加快腳步。出現了一個過路人。他們互相看了看。這個人知道嗎?不會。整個加爾各答都知道嗎?整個加爾各答都沉默著。或者不知道。
副領事到底在做什么,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去那個空寂的網球場?他做了什么?對誰說呢?對誰說這事呢?對誰去說這不太好說的事呢?
小徑又歸空寂。過路人離開了花園。眼前熱氣飄浮。夏爾·羅塞試圖去想象副領事那張平滑的臉,可是他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
遠處飄來《印度之歌》的口哨聲??床灰娬l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