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交往論:馬克思恩格斯的傳播觀(修訂版)
- 陳力丹
- 5373字
- 2021-03-26 21:48:50
一、民族交往
為考察各民族之間的聯系和一個民族內部的結構,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三個相互制約的決定性因素,即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分工狀況和內部的交往發展程度。他們說:“各民族之間的相互關系取決于每一個民族的生產力、分工和內部交往的發展程度。這個原理是公認的。然而不僅一個民族與其他民族的關系,而且一個民族本身的整個內部結構都取決于它的生產以及內部和外部的交往的發展程度。”(3卷24頁)在這里,生產力的水平由分工的狀況來表現。首先是兩性間的分工,接著是工商業與農業的分工、城市與鄉村的分工、物質勞動與精神勞動的分工,最后是每一個生產部門內部的分工等等。分工的每一個階段都產生更廣泛的人們之間的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社會的信息需要量逐步增大,同時,交往的發展水平也制約和推動著生產力和分工的發展。馬克思和恩格斯曾以早期分工與交往的關系為例,說明了這一點。他們寫道:“隱蔽地存在于家庭中的奴隸制,只是隨著人口和需求的增長,隨著同外界往來(表現為戰爭或交易)的擴大而逐漸發展起來的。”(3卷25頁)
盡管人們對戰爭向來沒有好印象,但由于文明水平的制約,早期民族之間最頻繁的物質與精神交往卻是戰爭。馬克思和恩格斯就此寫道:“戰爭比和平發達得早”(46卷上冊47頁)。“戰爭本身還是一種經常的交往形式”(3卷26頁)。因而歷史在相當程度上表現為一種通過戰爭的交往而實現的民族融合過程。根據民族交往的三因素原理,生產力水平較低的民族一般會融合于生產力發展水平較高的民族,不論戰爭中誰取勝,結果都是一樣。馬克思認為,這是一條歷史規律,他說:“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9卷247頁)
交往是民族融合的黏合劑。馬克思和恩格斯多次談到民族大遷移、十字軍東征等事件的重大歷史意義,就在于它們打破了狹隘的交往關系,客觀上實現了人類更大范圍的交往和融合。他們寫道:“民族大遷移后的時期中到處都可見到的一件事實,即奴隸成了主人,征服者很快就學會了被征服民族的語言,接受了他們的教育和風俗。”(3卷83頁)歐洲中世紀的法蘭克王朝,是由生產力水平落后的撒利法蘭克人在古羅馬的領地上建立的,他們不得不接受羅馬遺留的文化,就此恩格斯寫道:“羅馬人即羅馬化的高盧人,這些人因為能書寫、有教養,懂得羅曼口語、拉丁文言和當地法律而很快就變成他所離不了的人”(21卷173頁)。中國的北魏、元、清等朝代的民族融合,也屬于這種情況。甚至在人種的發展上,新的民族交往也帶來了人本身的進步。馬克思和恩格斯比較了德、美、法、英等四個民族,肯定了法、美、英三個民族,而批評了德意志民族。他們寫道:“個別國家的個人的精力,——德國人和美國人,——已經通過種族雜交而產生的精力,——因此德國人是白癡式的;在法、英等國是異族人民移居在已發達的土地上,在美國是異族人民移居在一塊全新的土地上,而在德國,土著居民從來沒有移動過。”(3卷82頁)
一個民族內部交往的進化程度,不僅取決于同外部的交往,還取決于該民族從歷史中繼承下來的交往水平。一般地說,歷史上的交往水平對新的交往方式的發展是一種制約因素,原因就如恩格斯所說:“傳統是一種巨大的阻力,是歷史的惰性力”(22卷360頁)。而在幾乎沒有歷史傳統的地方,外來的移民最容易迅速融合為新的民族,建立起交往水平較高的社會,例如北美,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這些國家在開始發展的時候就擁有古老國家的最進步的個人,因而也就擁有與這些個人相適應的、在古老的國家里還沒有能夠確立起來的最發達的交往形式。”(3卷82頁)由于這種原因形成的民族國家,他們舉出了公元前9世紀由腓尼基的移民在北非建立的迦太基國、公元前8世紀—前6世紀希臘人在地中海、黑海沿岸建立的一系列殖民地、前11世紀—前12世紀由愛爾蘭和挪威移民建立的挪威屬地冰島等等,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水平,比同時代其他地區都高得多。
既然交往水平的提高與否與一個民族的發展有如此密切的關系,那么,即使一個民族受到傳統因素的制約,只要它有意識地克服這種阻力,注意加強與外部世界的聯系,開放門戶,吸取精華,同樣可以使民族的內外交往水平得到長足的進步。在這方面,馬克思和恩格斯稱贊了法國人、北美人和英國人。他們說:“法國人、北美洲人、英國人這些大民族無論在實踐中或理論中,競爭中或科學中經常彼此進行比較。而害怕比較和競爭的德國人,都是些小店主和小市民,他們躲到哲學標簽的制造商為他們準備好的無比性這個擋箭牌后面去。”(3卷518頁)這里批評了相反做法的德國人,在另外的地方,馬克思還批評了19世紀的中國,因為那時的中國背著沉重的歷史包袱,因而馬克思稱它是“陳腐的世界”。他寫道:“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幅員廣大的帝國,不顧時勢,仍然安于現狀,由于被強力排斥于世界聯系的體系之外而孤立無依,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來欺騙自己,這樣一個帝國終于要在這樣一場殊死的決斗中死去”(12卷587頁)。顯然,即使從一個民族的生存角度看,中國也必須對外開放,將自己納入世界交往體系之中。
事實上,一個民族交往水平的進步,是民族內部矛盾的發展和外部交往水平較高的民族對它的影響兩方面相互作用的結果。1888年,恩格斯去北美旅行,分析了加拿大交往水平的發展,很實在地說明了這個道理。他寫道:“這個沉睡的加拿大被兼并的條件將會成熟,那時曼尼托巴等地的農場主自己就會要求這樣做。這個國家在社會生活方面本來就已經被兼并了一半:旅館、報紙、廣告等等全是美國式的。盡管會有抵抗,會有阻擋,但是灌注美國佬精神的經濟必要性將會表現出來,并將消除這條可笑的邊界線”(37卷87頁)。這里他對加拿大被美國兼并的預見不夠準確,但在加拿大的內部矛盾、美國物質和精神對其影響決定加拿大自身交往水平這一點上,恩格斯的分析直到今天仍被證明是準確的。在現代民族交往中,交往的主導方面不同于古代,是比較發達的國家向不夠發達的國家和地區輸送產品和傳播文化,因而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外部意識影響一個民族內部交往關系的問題予以重視。他們認為,由于有比較發達的國家的影響,較為落后的民族內部矛盾的發展,可以不必經歷自然發展那樣漫長的時間,而較快地融入世界交往的體系之中。他們寫道:“由于同工業比較發達的國家進行廣泛的國際交往所引起的競爭,就足以使工業比較不發達的國家內產生類似的矛盾。”(3卷83頁)而進入現代社會。
如何看待現代比較發達的國家與不發達國家(地區)之間的交往(包括戰爭),這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以至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由于不盡如人意而被有意回避,甚至遭到批評。例如蘇聯中央馬克思列寧主義研究院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第2版第6卷的說明里,就認為恩格斯有關的論述是錯誤的,并且與他同時期的其他論述矛盾,等等。我國的研究者也許是怕“殖民主義”這個大帽子吧,幾乎從未有人談到過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方面的觀點。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現代比較發達的國家對不發達國家(地區)的征服,從世界交往進程的發展角度看,客觀上是一種付出很大痛苦代價的歷史進步。所以他們一方面對征服者的殘暴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評,同時又肯定了征服中文化和文明傳播的歷史作用。科學的態度是實事求是,馬克思和恩格斯支持各民族的解放運動,同時他們也有許多肯定生產力水平高的征服者的歷史作用的論述,二者并不矛盾,思路是一致的。他們認為,一個民族的獨立必須具有獨立所必需的歷史環境、政治與工業條件,不具備這些條件的民族是沒有生命力的,在民族交往中消失掉不足惜。
這方面受到批評最多的是恩格斯的一些論述。他認為,應當肯定18—19世紀工業發達國家征服世界時客觀上起到的傳播文明的作用,特別是英國。他寫道:“在美洲、亞洲、非洲和澳洲傳播文明的不是英國,又是誰呢?”(4卷424頁或42卷393頁)談到英國入侵印度,他認為:“印度人總是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按著老方式生活下去,也就是吃、喝、呆板地過日子;祖父怎樣耕種自己的小塊土地,孫子也就怎樣做;……當英國人到那里去并開始推銷自己的工業品時,印度人失去了謀生之計,這才開始擺脫自己的一成不變的狀況。工人們已經離開故鄉,并和其他民族混雜在一起,第一次接受文明的薰陶。”(42卷472頁)對于英國發動的鴉片戰爭的作用,恩格斯說:“在中國這個1000多年來一直抗拒任何發展和歷史運動的國家中,隨著英國人及其機器的出現,一切都變了樣,并被卷入文明之中。”(42卷472頁)
對于法國征服阿爾及利亞,恩格斯寫道:“雖然像畢若那樣的野蠻軍人所采用的打仗方式應當受到嚴厲的譴責,但是征服阿爾及利亞,對于文明的進展卻是有意義的和值得慶幸的事。……而征服阿爾及利亞就已經迫使突尼斯和的黎波里這兩個海灣,甚至迫使摩洛哥的國王踏上了文明的道路。”(42卷403~404頁)對于德國歷史上向北方斯拉夫人部族的擴張,恩格斯認為“奪取行為是有利于文明的”(6卷331頁),這個過程“是通過移民和比較發達的民族影響比較不發達的民族來實現的。德國的工業、德國的貿易和德國的文化自然也把德國的語言帶到了這些地區”(6卷332頁)。對于美國吞并墨西哥的大片領地,恩格斯持支持觀點,他寫道:“在美洲我們看到墨西哥已被征服,這使我們十分高興。這個國家一向都僅僅埋頭于處理內部事務,在長期的內戰中弄得四分五裂,因而喪失了一切發展的可能性,這樣一個國家至多只能成為英國工業方面的附屬國,可是現在它被迫卷入了歷史運動,這也是一個進步。墨西哥將來受合眾國的監護是符合于其自身發展利益的。”(4卷513頁)他反問道:“富饒的加利福尼亞從對它毫無作為的懶惰的墨西哥人手中擺脫出來,這有什么害處呢?如果精力充沛的美國佬迅速地開發那里的金砂礦床,增加流通手段,在短時間內在太平洋沿岸最適宜的地方集中稠密的人口,開展廣泛的貿易,建立許多大城市,開辟輪船交通,鋪設從紐約到舊金山的鐵路,第一次使太平洋真正接觸現代文明,在歷史上第三次為世界貿易開辟新的方向,那有什么不好呢?”(6卷326頁)恩格斯晚年,發生了英國入侵埃及的事件。當時法國工人黨集會向抵抗入侵的祖國黨表示致意,認為他們無愧于自己承擔的偉大任務。恩格斯則認為,不應當“袒護那個所謂的祖國黨”(35卷344頁),“我們可以反對英國人的暴行,但絕對不必因此而支持他們現在的軍事對手。”(35卷345頁)原因在于祖國黨并不代表歷史的進步。
在這種民族交往中,被征服的民族或被同化,或經過文明的熏陶而獲得獨立,但無論是怎樣的結果,都要遭受極大的痛苦。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都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他們看問題是從世界體系的進步與發展考慮的,從而將民族征服中的“惡”置于歷史的長河之中,承認“惡”推動歷史前進的價值。恩格斯在談到19世紀初法國入侵德國時就講道:“法國的壓迫至少是現代的壓迫,它迫使德意志的君主們消除了當時制度中最不能容忍的舊時代殘余。”(22卷31頁)在談到法國征服阿爾及利亞時,他說:“擁有文明、工業、秩序并且至少是相對開明的現代資產者,同封建主或者同尚處于野蠻社會狀態的擄掠成性的強盜比起來,畢竟略勝一籌。”(42卷404頁)馬克思談到英國對印度的入侵時,相當完整地表達了他和恩格斯的看法。他說:“從純粹的人的感情上來說,親眼看到這無數勤勞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會組織崩潰、瓦解、被投入苦海,親眼看到它們的成員既喪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喪失祖傳的謀生手段,是會感到悲傷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初看起來怎樣無害于人,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規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和任何歷史首創精神。”(9卷148頁)“問題在于,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況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末,英國不管是干出了多大的罪行,它在造成這個革命的時候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9卷149頁)
馬克思和恩格斯都嘲笑了那些民族交往的泛道德論者。談到西方對中國的入侵時,馬克思在兩相對比中實際上站在“惡”一邊,他寫道:“半野蠻人維護道德原則,而文明人卻以發財的原則來對抗。……在這場決斗中,陳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義原則,而最現代的社會的代表卻是為了獲得賤買貴賣的特權——這的確是一種悲劇,甚至詩人的幻想也永遠不敢創造出這種離奇的悲劇題材。”(12卷587頁)當巴枯寧以泛道德論斥責當年德國對斯拉夫部族的擴張時,恩格斯輕蔑地說:“‘正義’和其他道德原則也許會受到一些破壞;但是同那些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事實比較起來,這又算得了什么呢?”(6卷326頁)
馬克思晚年曾引證一位德國報紙編輯的話,說明自己看問題的出發點,即“我們要把自己放在稍微高一點的歷史觀點上”(35卷303頁)。他和恩格斯從這個高度對現代民族交往的認識,也許對還處于相對落后的民族來說是不好接受的。從無數具體的歷史事件出發,可以看到由于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的卑鄙利益造成的整個民族的劫難、歷史文化遺產的毀滅,但從宏觀的世界歷史進程出發,如果沒有昔日的西班牙帝國、大英帝國、美國向西部和南部的擴張,甚至包括西方大炮對舊中國的轟擊,就不會有現代世界交往的新格局和信息時代的來臨,以至有人可以把整個地球看作“世界村”。這股巨大的世界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的浪潮,在它處于端倪的時候,就被馬克思和恩格斯抓住,并成為考察世界交往的出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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